《碧血黄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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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血黄沙-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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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扑上去呀!停止!……哈啊啊啊!!”

这是一阵使得全场发抖的极恐怖的叫声;使得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睁大眼睛,女人们掩住了脸孔,或是痉挛地抓住了旁边人的胳膊。

当屠牛手向雄牛扑去的时候,他的剑刺到了骨头,由于这一失手延误了他向后退避的时间,他被一只牛角触中了,插在身子中部。虽则他的肌肉丰满、身子沉重,可是这个身体结实的人却像一个无能的傀儡一样在牛角尖上打转,一直到那有力的牲畜把头一摇,把他抛到几公尺以外;斗牛士砰的一声倒在沙上,四肢摊开,正像一只穿着丝绸和金绣的青蛙。

“它把他杀死了!牛角刺中了肚子。”人们在看台上叫嚷。

但是加拉尔陀在披风丛中,在跑来搭救他的人丛中站起来了。他微笑着;摸摸身体,然后耸了耸肩膀,向观众表示他并没有受伤。不过是跌了一跤,把腰上的缠腰带扯碎罢了。牛角只刺破了这坚韧的绸带。

他转身拿起杀牛的武器。观众已经没有一个人愿意坐下来了,他们都预料到下一场战斗是恐怖和短促的。加拉尔陀凭着盲目的冲动向那野蛮的牲畜走去,仿佛他既然毫无损伤地从牛角上挣脱出来了,就不相信牛角的力量了;他决定杀死它,或者自己死。事情不容耽搁,也不容考虑。或者是牛死,或者是他死!在他看来,一切都变红了,似乎他的眼睛已经充血。他听到仿佛是从别一个世界里传来的遥远的群众的喊声,他们在恳求他镇静下来。

他靠了留在他近旁的一片披风的帮助,只做了两次掠过,就突然用简直不能相信的速度,好像一个弹簧扳开了制动键似的,扑到雄牛身上,用他的赞赏者们所谓“闪电式”的一剑,刺到了刃根。他的胳膊伸进去伸得那么深,以至于从两个牛角中间摆脱的时候,一只角触到了他,把他抛了出来,使他摇晃了好几步;但是他还是站住了,那雄牛疯狂地奔跑了一阵以后,在斗场的对面倒下了,曲着小腿支撑着,头贴在沙上,一直支撑到一个刺小脑手①走过来给它最后的一剑。

①刺小脑手:拿着一种特别的短剑的人,他用这短剑刺进半死半活的雄牛的小脑,使雄牛立刻死去,少受些苦痛。——世译本

观众似乎乐而忘形了。美妙透顶的斗牛!观众都激动极了。加拉尔陀的确没有骗他们的钱:他连本带利地偿付了入场券的券价。这使得斗牛迷们在他们的咖啡店里的夜会上有足够三天的聊天资料了。多么大胆!多么野蛮!……最热心替他捧场的那些人向四面八方看,怀着挑战的狂热找寻任何跟他们意见不合的人。

“他是全世界最优秀的屠牛手……要是谁敢不承认这一点,有我在这儿,马上对付他。”

斗牛的后半场差不多不能够引人注意。在加拉尔陀的壮举之后,一切都似乎索然无味、黯淡失色了。

当最后一条雄牛倒在沙上的时候,孩子们、下等社会的斗牛迷、斗牛艺术的学徒,一窝蜂似地闯进了斗场。他们围住了加拉尔陀,跟他一起从场长席走向出口。他们簇拥着他,谁都渴望握握他的手,或者碰碰他的服装,终于,最热心替他捧场的那些人,不管国家和旁的短枪手怎么推打,还是抱住了大师的小腿,把他抬上肩头,抬着他穿过了斗场和过道,一直抬到斗牛场外。

加拉尔陀脱下斗牛士帽,向在他经过的时候对他欢呼的一群群人致敬。他拿那华丽的披风裹住身子,挺直身子,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天神,让自己在科尔多瓦毡帽和马德里便帽的洪流上面被人抬着走,从这股洪流里响出热情的喝彩。

当他坐上马车,经过阿尔卡拉街,受到那些没有到场看斗牛、但是已经听说他的大成功的群众欢呼致敬的时候,他那激动得苍白流汗的脸上,泛起骄傲和满意自己那么有力的微笑,显得容光焕发。

国家还在担心他的大师被牛触到和那可怕的一跌,问他是不是还痛,是不是需要把鲁依兹医师叫来。

“没有什么,那不过是抚摩了一下……能够杀死我的雄牛还不曾出世呢。”

但是在他的骄傲之中,似乎回忆起他以前的弱点,他看出在国家的眼睛里闪着讽刺的眼光,就补充说:

“我在走进斗场以前的那些预感……很有些像女人们的幻想。您并不错,赛白斯蒂安。您是怎么说的?……‘上帝或者大自然’,是这么说的。上帝或者大自然都不会关心斗牛之类的事情的。个个人都要依靠自己的技巧或是胆量尽量拯救自己,天或是地的保佑是没有的……您是有才能的,赛白斯蒂安,您早该学习一种行业啦。”

在他由于胜利而感到乐观的情绪中,他仿佛把短枪手当作一个哲人,忘掉在别的时候自己常常用嘲笑来对待他的复杂理论了。

回到住所里的时候,他在大厅里发现许多崇拜他的人,他们都等着想拥抱他一下。他的斗牛的事迹,从他们的夸张的言语中听起来,似乎是另外一件事情了;即使从斗牛场到旅馆里这么短短的时间之中,他们的谈话已经把事实夸大了,歪曲了。

在楼上,他看到他的房间里挤满了朋友;用“你”称呼他的绅士们,模仿庄稼汉、牧童和牲畜饲养人之类的谈话风格,亲热地拍拍他的肩膀,对他说:

“你干得妙……的确是头等!”

加拉尔陀摆脱了热情的接待,和伤疤脸一起走到过道里。

“去打一个电报给家里。您已经知道怎么说法:‘一切如常’。”

伤疤脸推辞了,他想帮助大师换服装。电报可以派个旅馆仆役去打。

“不;必须您亲自去。我会等着的。您还得打另外一个电报。您已经知道这是打给谁的,给那位太太,堂娜索尔……也是:‘一切如常’。”

第02节

当丈夫胡安·加拉尔陀先生,一个在市场区人家门口长期摆摊的手段高妙的鞋匠死了的时候,安古司蒂太太哭得很悲伤,悲伤的程度正好适合这种事件,但是同时,在她的灵魂深处,她却感到了一个人在长途奔波以后,终于放下沉重的包袱得到休息的那一种快慰。

“亲爱的可怜人!让上帝带他到天上去吧!多么善良!……多么勤劳!”

在二十年的同居生活里,他给她的烦恼,并不比区里旁的女人从她们的丈夫身上受到的更多。他平均每天赚三个比塞塔,他交给安古司蒂太太一个,来维持一家人和家用,还有两个就留给自己维持生活,和花在“享受”①上。这是合理的,当朋友们客客气气邀他喝一杯的时候,当然也应该应酬一下,可是安达卢西亚葡萄酒,虽然是神的饮料,价钱很贵。此外,他也得看看斗牛;因为一个男子汉,如果既不喝酒,也不上斗牛场……,那么他活在世界上干吗?……

①“享受”:指看斗牛等。——英译本

安古司蒂太太有两个儿女:恩卡尔娜辛和胡安尼朵,她不得不用尽心思,施展多种多样的才能来养活一家人。她在区里最有钱的人家做短工,替邻居缝衣服,替一个做典当商的朋友补衣服和缝花边,利用她年青时代学到的技术,替先生们做香烟,在她年青时候,胡安先生,热情诚恳的未婚夫,总是在香烟厂门口等她。

她从来不必埋怨她过世的丈夫爱情不忠实或是打了她。每礼拜六,当那鞋匠喝醉了酒,在后半夜,由他的朋友们扶回家来的时候,幸福和温情就和他一起到来。安古司蒂太太不得不把他推进去,因为否则,他就会硬留在门外,拍着手掌,用含糊不清的声调,唱起阴郁的情歌,歌颂他的胖伙伴。最后关上了门,邻居们便失掉这取乐的源泉了,胡安先生怀着醉意的伤感情调,硬要看一看已经睡熟的儿女,他吻着,用大滴眼泪打湿他们的脸,一边不停地唱着颂扬安古司蒂太太的情歌。“全世界最美丽的女人呼啦!”一直唱到这善良的女人终于展开眉头笑了,一边给他脱掉衣服,送他上床,像对一个生病的孩子似的爱抚着他。

这是他唯一的罪过。可怜人!……在女人或是赌博方面,完全没有。虽则他是自私自利的,他自己穿着好衣服,却让一家人穿得破破烂烂的,他分配赚来的钱也不公平,可是这一切他都用慷慨的待遇补偿了。安古司蒂太太记起那些重要的节日就感到骄傲,那时候,胡安给她披上马尼拉的绸巾,做新娘时候用的头披,让儿女们傍着她走在前面,自己戴上雪白的科尔多瓦毡帽,拿上银柄的手杖,在公园区散步,仿佛是从蛇街来的一家生意人。碰到廉价斗牛的日子,他还在他们进斗牛场之前,在铃儿咖啡店或是新广场咖啡店慷慨地请她喝几杯孟柴尼拉酒。

这幸福的时期在这可怜的女人的心目中已经只是虽则愉快却已淡漠的记忆了。

胡安先生害上了肺结核,一连两年,妻子不得不看护他,更加辛苦地干杂活赚钱,来补偿以前丈夫给她的那一个比塞塔。终于他只得听天由命,死在医院里了,既不喝孟柴尼拉酒又不看斗牛的生活原是一钱不值的。他对妻子闪着爱和感谢的最后的眼光,仿佛是用眼睛在叫喊:“全世界最善良的女人呼啦……!”

虽则安古司蒂太太只剩下一个人了,她的景况却并不更坏;正好相反,她没有了这么个男人,倒觉得负担轻了些,他在最后两年里给她的担子,比其余的全家人还重。她,一个有毅力有决心的女人,立刻替两个儿女选择了职业。恩卡尔娜辛已经十七岁了,到香烟厂去工作,这是她的母亲靠了已经成为监工员的老伙伴们的面子荐进去的。胡安尼朵呢,他的童年时代是在市场区人家门口度过的,他见过父亲怎样工作,依照安古司蒂太太的意思,他将要成为一个鞋匠。

她不再送他进学校,虽则他还认不得几个字;他从十二岁起,就到塞维利亚手段最好的一个鞋匠那儿去做学徒。

这时候,这可怜的女人开始吃苦头了。“唉!这个顽童!那么老实的双亲的后代!……”他几乎天天都没有到师傅的铺子里去,却和一些野孩子一起走进屠场,他们约定把海格立斯林荫路的凳子边作为会合的地点,为了博得收入和屠夫的欢心,他们冒着险对公牛舞披风,常常被公牛撞倒和踢伤。安古司蒂太太缝补了好几个晚上,才使得这孩子可以正正派派地穿着干干净净的衣服到作场里去,却又看到他站在门边,穿着撕碎了的裤子,龌龊的短衫,脸上有打伤擦伤的痕迹,一边不敢进来,一边又因为肚子饿极没有胆量走掉。

除了不老实的公牛在他身上造成的损伤之外,又加上母亲的巴掌和扫帚柄的殴打;但是这位居场英雄忍受了一切,只要能够得到一点可怜的吃食。“打我,但是给我一点吃的。”带着激烈运动引起的亢进的食欲,他会吞吃硬面包,象鼻虫蛀烂的扁豆,腐臭的咸鳕鱼和一切败坏了的食物,这些东西是这个勤俭的女人为了便便宜宜喂养她的一家人,从店里搜罗来的。

因为她一整天忙着替人家擦洗地板,她只能在晚上偶然抽点时间管教自己的儿子,到师傅的作场里去探问这个学徒的进程。她每次从鞋店里回到家里的时候,总愤怒得气也喘不过来,她决意用最严厉的惩罚来教训这个野孩子。

他到作场去的日子少,不去的日子多。他整个早晨在屠场里,下午又和别的一群流浪汉一起,在蛇街街口,悄悄地徘徊在那些等待订约的斗牛士们的周围,他们聚集在铃儿咖啡店,穿着新衣服,戴着崭新的帽子,可是袋子里没有人超过一个比塞塔,但是,每一个人都在夸耀自己想象中的事迹。

胡安尼朵老是看着他们,仿佛他们是极了不起的高超的人,羡慕他们的优美的姿态,和他们向女人送媚眼时的毫无忌惮。一想到这些人在家里都有着锦绣的绸衣服,穿将起来按照音乐的节拍在人群面前走过,他就肃然起敬地浑身打起哆嗦。

安古司蒂太太的儿子是被他的衣衫破烂的朋友们叫做“小鞋匠”的,他似乎乐意有一个外号,好像差不多所有出现在斗场上的名人一样。任何事情总得有个开头呀。他脖子上围上一块从姐姐那儿偷来的红布,便帽下边露出用唾沫抹光了的盖住耳朵的长头发。他想把他的工作服改短到齐腰,打上许多褶裥,要求守他父亲留下来的、安古司蒂太太改过的那一条旧裤子,这是高裤腰、阔脚管、屁股包得紧紧的裤子,当他的母亲不肯依从他的要求的时候,他像遭到横暴的凌辱似地哭了。

披风!喔!必须有一件斗牛披风,省得向那些比他幸运的人去央借好几分钟!……在他家里的一间小房间里有一条旧的空心垫被套,里边的羊毛让安古司蒂太太需要钱用的时候卖掉了。小鞋匠趁母亲在神父家里做短工不在家的那一天,在那儿度过了整个早晨。他仿佛是一个翻了船逃出来的人,在没有人迹的荒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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