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夜,这个决心在他的梦里的阴暗的云雾里飞翔。必须扑近!第二天早晨,他用坚决的意志坚持着这个思想。他要扑近,用非常大胆的举动使群众大大惊异。
第二天他是那样地壮起胆子,坐车到斗牛场去,并没有过去常有的那种迷信的心烦意乱。他断定自己会胜利,有一种巨大的力量在推动他干出毫不畏惧的举动来,就像以前光荣的日子里一样。
这场斗牛从开始起就是充满事变的。第一条雄牛显得非常勇猛,狂暴地攻击骑在马上的人。在很短一段时间里,它就把腋下夹着长矛、摆好架势等待它的三个马上枪刺手翻倒,有两匹马死在沙上了,胸膛的伤口里射出一股暗色的血。另外一匹因为又痛又吓,疯狂地从斗场的这一边跑到那一边,肚子裂开了,马鞍一半落下了,在脚镫和皮带上挂着它的紫红色的肚肠,像是极大的香肠。它把肚肠在沙上拖过去,因为它自己的后腿踏到肚肠,内脏都散开了,散乱着像是搅乱了的线团。雄牛被马的狂奔所吸引,在后边紧紧追赶上去,把坚强有力的头放到马肚子底下,用角把马高高挑起,丢在地上,然后狂暴地攻击着它的可怜的破碎的尸身。等牲畜放弃了那匹垂死挣扎的马,“聪明的猴子”就走过来用短刀在小脑上一刺结束它的生命,解脱了这可怜的牲畜的苦楚。这匹马在临死的剧痛里咬了人的手,人痛得尖叫起来,举起染血的右手,再把短剑刺进去,一直到这奇蹄类①停止挣扎,四腿发硬。斗牛场仆役们赶上来,拿来了几大畚箕的沙,倒在血泊里和马尸首上。
①根据动物学分类:马一处落地,属于奇蹄类;牛两处落地,属于偶蹄类。
这时全体观众站起来了,又叫嚷又做手势。他们被那只牲畜的勇猛激起了热情,因为斗场里连一个马上枪刺手也不剩了,就高声抗议,合唱似地号叫着:“马!马!”
所有的人都知道马立刻就会出来的,但是因为一连几分钟看不到新的屠杀,他们就似乎愤愤不平了。那雄牛单独留在斗场中心,高傲地吼叫着,高高抬起染着血的两角,它的布满青青红红的伤痕的脖子上,飘扬着缚住雄牛饲养场徽号的缎带。几个新的骑马者出来了,又碰到了那可怕的景象。几乎没有一个马上枪刺手来得及拿着刺杆走近它,把马从侧面带上,使得它那一边预先蒙住的眼睛不会看见雄牛,他们就已经遭到攻击,倒下来了。刺杆像枯木般轧达一声断了,马被那富有威力的两角一撞,就飞到半空里,喷出来的血,被这致命的冲击压出来的排泄物和内脏,撒满斗场,马上枪刺手在沙上打滚,仿佛一个黄腿的傀儡,几个短枪手立刻舞起披风保护他,把雄牛的注意力引向旁的地方。
刚刚受伤的马肚子里喷射出使人恶心的一阵雨一般的绿色排泄物,弄脏了在近旁的几个斗牛士的服装。
群众因骑士们响亮地跌在地上,用哄笑和叫嚷表达他们的高兴。这些沉重的身子和铁片护着的腿重重地跌在沙上,发出了沉重的声音。有一个仰天倒下,仿佛是装满了的袋子,他的头碰在障墙板上,发出迟钝的回声。
“这一个不会再起来了,”群众里边有人在嚷。“他的‘香瓜’①一定碰碎了。”
①香瓜:脑袋的玩笑说法。——世译本
但是他终于站起来了,伸伸胳膊,摸摸受伤的头盖骨,拾起在沙上滚过的硬邦邦的圆帽子,重新跨上原来的那匹马,“聪明的猴子”用脚踢鞭打通它站了起来,服装灿烂的骑士催促着这牲畜快跑,马在沙上拖着肚肠,因为跑动的缘故,肚肠越拖越长,越拖越重了。枪刺手就骑着这临死的动物再迎着狂怒的雄牛走去。
“为着你们的光荣!”他叫嚷着,把帽子抛向他那一班朋友。
他一到雄牛面前,立刻就站好位置刺它的脖子,这么猛烈一撞,人和马又高高地飞了起来,在空中分开了,落在地上,各自向不同的方向打滚。有几次,在雄牛攻击以前,“聪明的猴子”和一部分群众就警告骑者:“快下来,快下来!”但是,由于那铁片保护着的硬邦邦的腿所造成的麻烦,在他能够下马以前,那马就突然死掉倒下了,马上枪刺手就从马耳朵上甩下来,正像是沉重的炮弹,头重重地碰在沙上。
雄牛的角并没有刺中骑者,但是有几个马上枪刺手跌下来以后就躺着不省人事了,几个斗牛场仆役只好把他们抬到治伤所去,医治骨折,或是把他从模样确实像死的小脑震荡的情况中救活。
加拉尔陀从这儿走到那儿,很想赢得群众的同情,因为他拖住了雄牛的尾巴,救出了一个躺在地上有受到角伤的严重危险的马上枪刺手,有很多人替他鼓掌。
当别人在插短枪的时候,加拉尔陀靠在障墙上,向包厢察看。堂娜索尔一定在哪个包厢里坐着。终于他看见了她,但是没有白头扳,也没有任何东西叫人想起这是塞维利亚来的一位太太,好像戈雅画的“玛耶”①一样。因为她那一头金头发和文雅别致的大帽子,看起来倒像是第一次到场看斗牛的一个外国女人。在她旁边坐着的就是她那个朋友;就是她谈起来颇有点儿赞赏,准备把世界上最有兴趣的事物指给他看的那个人。哈!堂娜索尔!您马上就会看到您丢掉了的那个健美者究竟有多少胆量了。她一定会当着这个可恶的外国人的面替他鼓掌;她会激起热情来,甚至会违反自己的意志,受群众的感染乐而忘形。
①玛耶:戈雅画的“玛耶”是一个典型的马德里平民女子。——世译本
加拉尔陀杀雄牛的一瞬间到了,这是第二条雄牛,群众热诚地接待了他,他们似乎已经忘记上一次斗牛时候的厌烦了。一连两个礼拜的下雨,群众似乎沉得住气了。他们似乎希望这一次渴望已久的斗牛什么都好。何况,雄牛的勇猛和一大批马死掉已经使得群众心境很好。
加拉尔陀在“光荣的保证”以后,就光着头,一只手拿着红布向牲畜走去,另一只手挥着剑,轻松得像一根藤手杖似的。在他后边,虽则是有一段恰当的距离的,国家和另一个斗牛士跟着。向阳一边的群众中间响起了几阵抗议声。有多少个帮手呀!……简直是一整队教区教士在送葬呀。
“都走开!”加拉尔陀叫喊了。
两个跟着走的先锋都停住了,因为他用不容怀疑的声音,老老实实地说了这一句话。
他继续前进,一直走到雄牛近边,然后打开了他的红布,再靠近点儿,正像在他的光荣时期一样,一直到他用红布差不多碰到了那牲畜的湿漉漉的鼻尖。他做了一个掠过,呼啦!……满意的哄哄声响遍了看台。这个塞维利亚的“孩子”真名不虚传;他重新赢得了职业上的骄傲。他正在做出些大胆举动来,像他最光辉的时代一样。他的红布的掠过伴随着响亮的热情的叫喊,同时替他捧场的人们在群众里也重新神气起来,面对着反对派叱责了。你们以为怎么样?加拉尔陀当然有几次玩得不好;这一点他们承认……但是,当他愿意的时候,你们瞧吧!……
这一天一切都好。当他看到那雄牛站住不动的时候,群众提出劝告在鼓励他:“现在!刺呀!”
加拉尔陀扑了上去,用剑直刺那只牲畜,迅速地从那威胁人的两角之间跳了出来。
响起了一阵鼓掌,但是只有一瞬间,跟着就是一阵反对的哄哄声,夹着几声尖锐的口哨。替他捧场的人停止看雄牛,转过身来对别的观众显出愤愤不平的样子。多么不公道呀!多么欠缺斗牛艺术的知识呀!他很好地扑上去杀……
但是几千个含有敌意的指头指着那雄牛,并不停止抗议,整个人群用一阵震聋耳朵的口哨附和他们。
剑刺斜了,刺穿了牲畜,剑尖在靠近前腿的胁骨中间戳了出来。
所有的人都做手势,在一阵愤怒中挥动胳膊。多么拙劣!就是一个劣等的斗小雄牛的也不会干得比这更坏呀!……
那条雄牛,因为剑柄在脖子上,由于剑刺手手臂扭弯了,剑尖却戳出在腿跟上,摇晃着沉重的身子,一瘸一瘸地走。这似乎激起每一个人强烈的愤怒。“可怜的牲畜!这样善良的牲畜;这样高贵的牲畜!……”有些人狂怒地叫嚷着,探出了上半身,仿佛是想向斗场冲过去。强盗!骗子!……这样地折磨一条比他还有胆量的雄牛!……所有的人都怀着对牲畜的痛苦热烈的同情叫喊,仿佛他们并不是花了钱特地来看它死似的。
加拉尔陀对自己做了的事情感到惊异,在辱骂和威吓的风暴中低下头来。“该死的倒霉命运!……”他踉光荣时期一样地扑上去杀,克制住叫他转过头去、不敢用坚定眼光看对面冲来的牲畜的那一种神经质的激动。但是尽快地离开牛角避免危险,这一种愿望使得他用这么拙劣卑鄙的剑刺来结束杀雄牛的动作,毁灭了他的幸运。
群众在看台上骚动起来了,争辩着:“他根本就不知道怎样杀雄牛。他把脸转过一边。他干得真拙劣呀。’暂加拉尔陀捧场的人们为自己的偶像辩解,热烈也并不比他们差劲:“这是无论谁都有的呀。他碰上坏运气啦。最重要的是他那么勇敢地冲上去。”
那条雄牛痛苦地摇晃着,一瘸一瘸地奔跑着,这引起了群众愤愤不平的吼叫;终于雄牛为了不再折磨自己,站住不动了。
加拉尔陀拿起另一把剑,又站到雄牛面前。
大家猜到了他的企图。他是去刺雄牛的小脑的:这是他在刺了犯罪的一剑以后唯一可以做的事情。
他把剑尖抵在两角中间,同时另一只手低低地挥动着红布,使牲畜受了红布的吸引低下头去,一直到地。他把剑向下压,但是那雄牛感到疼痛,头猛然一摇就把武器晃脱了。
“一!”群众用全场一致的可笑的声音叫喊。
屠牛手重复他的举动,又一次用剑刺那牲畜的小脑,唯一的结果是使得牲畜打哆嗦。
“二!”看台上人们嘲笑地唱出来。
这一次新的尝试,像前几次一样,只是引起受着苦刑的雄牛发出低沉的吼叫声。
“三!”
但是在这讽刺的合唱里,已经夹着群众吹口哨和抗议的叫嚷了。喂,这个屠牛手要到什么时候才结束它呀?……
在第四次尝试中,加拉尔陀的剑尖刺中了它的生命中枢,脊椎骨的上端,截断了脊髓,雄牛顿时倒下去了,四条腿硬邦邦地侧面躺着。
剑刺手揩揩脸上的汗,用慢腾腾的步子走向场长席,疲乏地喘着气。他终于摆脱了这只牲畜。他真担心永远不能结束它了。群众在他走过的时候,用刻毒的妙语或是轻蔑的寂静接待了他。没有一个人鼓掌。他在普遍的冷淡里向场长致了敬,就躲到障墙后边,像一个因为自己做错事情感到羞愧的小学生。当伤疤脸递给他一杯水的时候,屠牛手向包厢看去,他碰上了堂娜索尔的眼睛,她一直目送他到他的藏身处。这个女人对他怎么看法呢?看到群众嘲弄他,她会怎样同她的朋友一起笑着呵!……她看了这一场斗牛以后,会有怎样的该死的观念呵!……
他呆在斗场外围的过道上,竭力避免任何使人疲乏的动作,一直呆到给他杀的最后一条雄牛放出来的时候。他受过伤的腿很痛,因为他跑得太厉害了。他已经不是他自己所想的人了——他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他的自信也好,他决心扑近雄牛的意志也好,都没有什么效果。他的腿不像过去那么灵活稳实了,他的右胳膊不能够毫不畏惧地伸出去,尽快地刺到雄牛的脖子了。现在他的右胳膊也不服从他的意志了,带着某种野兽的那种警觉的本能缩了回来,这种野兽是认为如果把脸儿躲藏起来就可避免危险的。
他原来的迷信的恐惧突然重现,心情是沉重的。
“我运气坏,”加拉尔陀想。“我预感到第五条雄牛要触中我了……它要触中我了;一点办法也没有!”
可是,当第五条雄牛在斗场上出现的时候,它最先碰到的就是加拉尔陀的披风。这是多厉害的牲畜呀!它似乎不是昨天下午他在院子里选定的那一条。他们一定把放雄牛的次序搞错了。恐惧老是在他的耳朵边轻轻说话:“运气多坏呵!……它要触中我了:今天我要两脚朝前让别人抬出斗场去了……”
不管怎样,他还是继续逗着牲畜,时时刻刻引它离开陷入危险的马上枪刺手。起先,他在讨厌的寂静里玩披风。随后,群众软化了一点,也有人替他鼓几下掌。
杀雄牛的最后一刹那到了,当加拉尔陀站在牲畜面前的时候,所有的人似乎都猜透了他的烦乱的心境。他神昏志乱地动作着;雄牛的头微微一摇,他就认为它要攻击了,立刻向后跳开一大步,同时群众用合唱般的嘲笑对待他的逃命企图。
“跑呀!跑呀!……它触到您啦!”
突然,他似乎想不管用什么式样,只要尽快结束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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