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血黄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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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血黄沙- 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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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斗牛士的。这些人用种种骗术诡计杀死了这样高贵的牲畜!他才真是一个有胆量的人呢,他一生一世生活在雄牛中间,独自一个在雄牛的大角丛中跑来跑去,除了两条胳膊以外没有别的防卫武器,也并不想到别人为他鼓掌。

当加拉尔陀离开院子的时候,另外有一个人走过来了,非常尊敬地向大师问候。他是一个负责扫除斗牛场的老头儿。他干这个职务已经许多年了,他认识他这时代里的全部最有名的斗牛士。他衣服穿得很褴褛;但是指头上常常戴着几个漂亮的戒指,要揩鼻子了,就从长罩衫口袋里抽出一条麻纱手帕来,手帕镶着很值钱的花边,绣着大大的字母,还发散着幽雅的香气呢。

没有别人帮助,他整个礼拜独自个儿扫除这个庞大的斗牛场,包括包厢和看台,从来不埋怨这繁重累人的工作。如果经理不满意他,想惩罚他一下的时候,就打开大门让在斗牛场四周流浪的那些野孩子进来,于是这个可怜人就绝望了,立刻答应改正自己,免得这一班侵略者进来接替他的工作。

他只偶然接受五六个野孩子来帮他工作;他们大都是斗牛士的练习生,对他很忠实,条件是要他答应他们坐在“狗包厢”里看斗牛;这是雄牛房旁边的一扇铁栅门,受伤的人就是从这儿抬出去的。这些清洁助手在铁栅外边看斗牛,像一些笼子里的猴子似地争夺着,想占第一排。

老头儿巧妙地给他们分配了一礼拜的工作。孩子们扫除向阳看台;这是肮脏贫穷的群众坐过的,他们走掉以后,留下他们到过场的证物,常常是大堆的橘子皮、纸屑和香烟蒂头。

“好好地注意烟草!”他警告他那一队人。“谁只要偷藏了一个香烟蒂头,就不让他看礼拜日的斗牛。”

他自己耐心地扫除斗牛场的背阳看台,像一个寻宝者,俯着上半身,在包厢的阴影里拾起那些神秘的发现品来藏在自己的口袋里:太太们的扇子,戒指,手帕,钱币,女人的衣服装饰品,一句话,一万四千人的侵人可能留下的一切。他收集起香烟蒂头,晒干切碎,把它们当作好烟草卖掉。比较值钱的东西就落到一个女贩卖员手里,她一向愿意收买这些曾经属于健忘的或是过分激动的观众的东西。

加拉尔陀回答了老头儿的奉承的问候,给了他一支雪茄,就向小狼告别。他刚才跟这牧人商量定了,叫他把两条选定了的雄牛替他关进特定的笼子里。旁的剑刺手不会反对的。他们是好脾气的孩子,充满青年的热情,无论什么雄牛放在他们面前都会杀的。

加拉尔陀再走进还在试马的院子,看到在场的一群人里边出来一个高高瘦瘦的人,橄榄色的皮肤,穿得像一个斗牛士模样。他黑皮帽子下边露出几股铁灰色的头发,嘴角边有很多皱纹。

“您好吗,卖鱼的?”加拉尔陀说,带着诚恳的愉快握了他的手。

他是一个老剑刺手,在他的青年时代他享受过荣誉,但是现在,连他的名字也很少有人记得了。别的屠牛手不断出现,盖掉了他那倏忽即逝的名声,因此,卖鱼的在美洲斗牛,受了几次角伤以后,他就退隐了,依靠节省下来的一点儿资本生活。加拉尔陀知道他在斗牛场附近开着一家小酒店,他过着苦日子,差不多没有跟斗牛迷、斗牛士发生关系。胡安没想到会在斗牛场里碰到他,但是卖鱼的带着伤感的神情回答他:

“唔,旧习难改呀。我不能常常来看斗牛,但是,您知道,这个职业还是在吸引我,我作为一个邻居,偶然也来看看。现在我只是一个小酒店老板呀。”

加拉尔陀瞧着他那寒酸的模样;他记得这位声名显赫的卖鱼的,在儿童时代就认得他,是他最赞赏的许多英雄之一;他那时候又豪华又神气,受女人们爱恋,他一到塞维利亚,就在铃儿咖啡店露脸,戴着天鹅绒的圆帽子,穿着葡萄酒色的短上衣,五颜六色的绸腰带,拄着一根金柄的象牙手杖。他自己如果退隐了,那么也就会跟他一样寒酸,而且被别人忘掉!……

他们谈了好一会儿斗牛艺术上的事儿。卖鱼的像所有的运气不好的老头儿一样,是一个厌世者。出色的斗牛士已经很少了,再也看不到有胆量的人了。“货真价实地”杀死雄牛只有加拉尔陀和很少的几个人。就是雄牛也似乎不及以前有威势了。这样抱怨了一通以后,他又硬生生邀请他的朋友到他家里去。因为是老朋友碰到了,屠牛手又没有什么事情,应该去瞧瞧他的店铺。

加拉尔陀同意了,跟他一起到了斗牛场附近一条小街上,走进一家跟别家酒店相像的小酒店,门面漆成红色,窗子上挂着同样颜色的窗帘,一个大橱窗,里面陈列着满是灰尘的盆子装着成块的炸牛排,油煎鸟儿和盛着醋渍蔬菜的小瓶子。店铺里有一张锌制的柜台,许多小桶和瓶子,周围放着木凳子的圆桌子,墙上有许多着色的画片,画着许多著名的斗牛士,和这种国家娱乐里最动人的几个场面。

“我们喝一杯蒙蒂拉葡萄酒吧,”卖鱼的对一个年青人说,他正站在柜台里边,一看到加拉尔陀就笑眯眯的。

加拉尔陀打量着他的脸貌,右手的袖子是空的,别在胸口。

“看来我是认识您的,”屠牛手说。

“您当然认识他,”卖鱼的插嘴说。“他就是鸟儿叫。”

这一个外号立刻使加拉尔陀记起了他的历史。他是一个勇敢的孩子.插短枪插得极好,也曾经被斗牛迷叫做“未来的斗牛士王”。不幸得很,有一天,在马德里斗牛场上,他的右胳膊受了严重的角伤,必须截掉了,因此他就不能够再斗牛了。

“我让他住在我家里,胡安,”卖鱼的往下说。“我没有家里人;我的妻子死了。我把他当做我亲生的儿子……困苦得很呵!但是一个可怜人如果没有良心,那有什么好处呢?……不要以为鸟儿叫和我生活富裕呀。我们能够怎么生活,我们就怎么生活;但是我所有的一切也就是他的,我们能够活下来,就靠老朋友们偶然来吃些点心,或是玩玩纸牌,特别是靠那一个学校。”

加拉尔陀微笑起来了。他听人说起过,卖鱼的在他的酒店附近办了一所斗牛艺术学校。

“我有什么办法呢!”他似乎想替自己辩解几句,说。“总得想个方法活下去呀,学校收入的钱比酒店赚到的还要多。到学校里来的人很多:想在斗小雄牛中出风头的年青绅士;还有些外国人,他们在斗牛场里看得着迷了,热情地想在老年时代学成一个斗牛士。现在有一位正在学习。他每天下午来的。您可以去看看他。”

于是他们横穿过街道,走到一个围着高高的木板墙的一块空地前面。在木板钉成的大门上写着大大的柏油字:‘叫牛艺术学校”。

他们走进去。首先吸引加拉尔陀注意的是一条雄牛;一只用木头和芦苇做的牲畜,装着小轮子,芒麻做的尾巴,麦秆编起来的头,软木的脖子和一对真正的极大的牛角,使得学徒们看了害怕。

一个袒胸的年青人,戴着帽子,两边耳朵上拖着两根辫子,正把他的聪明赋予牲畜,当学徒们两手拿着披风站在面前的时候,他就把牲畜对准“学徒”推去。

板墙围着的空地中央,站着一位又胖又矮的老绅士,脸色红红的,长着硬硬的灰白唇须,穿着衬衫,正在挥动短枪。板墙旁边,是一位同样肥胖、同样脸色红润的太太,跟他差不多年纪,戴一顶插满花朵的帽子,正坐在椅子上,把胳膊撑在另一张椅子上。她的红皮肤的脸儿,满是黄色褐色的雀斑,每逢她的丈夫玩得巧妙的时候,她的脸儿就笑得格外阔了。她的笑抖动了帽子上的花朵和屡在头发里的假发卷,她响亮地鼓起掌来,同时向后仰过身子,分开两腿,拉拉裙子,让别人看到了她的肥胖的皮肉宽松的大腿。

卖鱼的对加拉尔陀讲述这一对儿的来历。他们多半是一对法国人,或者是别国人,他无法断定,这对他是无关紧要的。这一对夫妇似乎走遍了世界,熟悉所有的国家。据他说来,他在许多职业上都有过成就:在非洲开过矿,在一个远远的岛上做过移民,在美洲广漠的草原上做过用绳子捉野马的猎者。现在他想像西班牙人一样斗牛赚钱,怀着一个固执的孩子似的恒心,每天下午都来,付学费很慷慨。

“您想象一下吧,姿态多么难看的斗牛士呵!……而且已经五十多岁了!……”

看见有两个人进来了,那个学徒垂下了拿着短枪的胳膊,那太太整整她的裙子和那插满花朵的帽子。呵,“谐玛忒莱!”①

①法语“谐玛忒莱!”意为“亲爱的大师!”

“您好,‘莫修’;祝您永远幸福,‘玛丹’,①”大师把手举到帽子边说。“让我看,‘莫修’,您这一课学得怎样了。您记住我对您说的话:镇静地站定位置,挑拨那牲畜攻击您,让它冲过来,等它到您身边的时候,您就略略弯曲腰身,把那一对小杆子插上去,刺在它的脖子上。您不必急于做什么,雄牛会替您按规矩行动的。注意……准备好了吗?”

①法语“莫修”“玛丹”意为“先生”“太太”。

教授让过一边,就做了个手势招呼那可怕的雄牛,或者更正确地说,是招呼在后边推动雄牛攻击的那个野孩子。

“嗨嗨!……攻击吧,小茂拉!”

卖鱼的发出一声确实可怕的狂吼,引起雄牛攻击,用那样的叫喊和暴躁地在地面顿脚挑拨那装着空气和芦苇的身体和麦秆做的脑袋的雄牛。于是小茂拉攻击了,像一只真正的勇猛的牲畜,轮子滚动响声很大,因为地面不平摇着头冲撞着,那个小憧儿在推动它,使得它永不疲乏。在智慧方面,即使从最著名的饲养场来的雄牛也不能够跟这一只小茂拉相比;这是一只永远不死的牲畜,千百次插过短枪和刺过剑,可是只受了一些木匠可以医好的不足道的微伤。它似乎比人还要聪明。它一走到那位学徒身边,就微微改变一点方向,使得它的角不会触到他,然后软木脖子上带着一对插得蛮好的短枪走开了。

一阵欢呼赞扬着这灵巧的动作,短枪手还是坚定地站在原位置上,整理了裤子的吊带和衬衫的袖子。他的妻子高兴得很,仰过上半身,又笑又鼓掌,又一次拉拉裙子,露出大腿。

“正像一位大师呢,‘莫修’!”卖鱼的叫嚷。“这是第一流的枪刺。”

那外国人受到教授称赞也很高兴,谦虚地用半三不四的西班牙话回答,拍拍胸膛。

“我有顶顶要紧的品质:胆量,很多很多的胆量。”

然后,为了庆祝自己的成就,他就招呼那茂拉的小憧,小憧早已爬出来了,预先就知道这个命令是叫他给他们拿一瓶葡萄酒来。在那个脸儿越来越紫的爱拉裙子的女人身边,已经放着三个空瓶子,她每逢丈夫做了一个灵巧动作,就响亮地满意地笑了。

当她知道刚才跟教授一起进来的人就是有名的加拉尔陀的时候,她也认出来了,他的照片是她在报上和火柴匣上常常欣赏的,这一个外国女人脸色发白了,她的眼睛差不多感动得流出眼泪。呵,“谐玛忒莱!”……她对他笑,扭扭身子,真想不顾自己那么沉重和会掉下肉来似的肥胖,投身到他的怀抱里去。大家为这位新斗牛士的成功互相碰杯。连小茂拉也参与了庆祝,凭着雄牛的名义,推雄牛的野孩子也喝了酒。

“不到两个月,‘莫修’,”卖鱼的带着安达卢西亚式的认真态度说。“您就可以在马德里斗牛场上插短枪,跟最有名的斗牛士一样灵巧了,您会赢得全部群众鼓掌,也可以赢得金钱,女人……如果您的太太不在场的话。”

老是用激动的眼睛瞧加拉尔陀的那位太太高声大笑着,欢乐的颤动保波浪似地滚过了她肥胖的全身。

那外国人带着精神充沛的毅力继续他的功课。必须好好地抓紧时间。他希望尽可能快地站在马德里斗场上,获得教师所说的一切。他的紫红脸儿的女伴,因为两个斗牛士已经走开,就重新坐下来守着酒瓶。

卖鱼的陪着加拉尔陀一直走到街道尽头。

“胡安,告别了。”他严肃地说。“也许明天我们会在斗牛场里会面的……您看到我已经到了什么田地了。我现在要活下去,因此就只好骗人,做小丑。”

加拉尔陀心事重重地走开了。唉!这个人,他亲眼见到他像一个亲王似地花钱,完全相信自己的未来!……但是因为不善于经营,丧失了全部财产。斗牛士的生活不是一种教人经营财产的生活。可是别人却还要劝他,叫他退隐!永远不能退隐。他一定要扑近雄牛。_

整整一夜,这个决心在他的梦里的阴暗的云雾里飞翔。必须扑近!第二天早晨,他用坚决的意志坚持着这个思想。他要扑近,用非常大胆的举动使群众大大惊异。

第二天他是那样地壮起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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