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松舒适的生活,却又剥夺他们已经取得的这种生活享受,这确实是一种罪过。唔,为了避免这一切,又该怎么办呢?……非常简单,只要向雄牛扑得近一点:跟以前一样地斗牛……他一定要向雄牛扑上去!
他写了短短的却是很有力量的信回答契约经理人和卡尔曼,表示他决不退隐的坚定的意志——肯定不退隐。
他断然决定要干得跟过去一样;这一点,他对堂何塞宣了誓。他将依照他的劝告去干:“着!一剑就收拾了它!”他感觉到勇气奔腾起来了,他感到有力量对付所有的雄牛,连那些最大的雄牛在内。
他写信给妻子,表示高兴,虽然也感到自尊心有点受损伤,因为她怀疑他的力量。她不久就会得到下一场斗牛的消息。他打算使群众惊异,使他们惭愧以前对待他不公正。如果是好的雄牛,他将玩得胜过罗格尔·台·弗罗尔……这一个有名人的名字是他那傻姐夫常常提起的。
好的雄牛!这已经是加拉尔陀的许多心事之一了。以前他常常自负:他从来不想到雄牛,从来没有在斗牛以前到斗牛场院子里去看过雄牛。
“我会杀别人放在我面前的任何雄牛,”他傲慢地说。
当牲畜出现在斗场里的时候,就是他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
可是现在他却想近近地去考验一下,选择一下,想依靠仔细研究它们的性情来替成功做好准备。
云散了;太阳闪光了;明天要举行第二场斗牛了。
加拉尔陀在这天傍晚独自到斗牛场里去。红砖造成的大斗牛场,有着摩尔式的窗子,以绿色的小山作为背景,显出孤零零的轮廓。这广阔单调的风景的底部斜坡上是白白一片,远远看来好像是一群羊。那是坟场。
当斗牛士走近斗牛场的时候,一群衣衫破烂的乞丐,流浪汉,手里拿着帽子在他周围聚集起来,他们由于别人可怜,让他们睡在马房里,依靠斗牛迷们的布施和附近酒店里人们吃剩的东西喂养自己。他们里边有许多是从安达卢西亚运送雄牛到这儿来的,就永远在斗牛场附近游荡了。
加拉尔陀分了几个小钱给这些拿着帽于跟着他的乞丐,就由马房门走进了斗牛场。
在院子里,他看到一群斗牛迷在参观马上枪刺手试马。牛肉汁套上大大的“母牛踢马刺”,拿了刺杆,正准备上马。马房仆役们跟着马老板走;这是一个胖子,讲话迟钝,戴一顶大大的科尔多瓦毡帽,他用镇静的缓慢调子,回答马上枪刺手们老是气势凌人和侮辱人的饶舌。
“聪明的猴子”把衬衫袖子卷得高高的,牵出那些苦楚的劣马给马上枪刺手试骑。他们来试骑和调练这些可怜的马已经一连好几天了,马的两腰还看得出发红的踢马刺的痕迹。他们让马在斗牛场周围的空地上小跑,用装在脚后跟的铁器刺激它们,给它们一些虚假的活力,教它们快些转弯,以便习惯于斗场上的奔跑。等它们回到斗牛场里的时候,两边腰上已经沾满了鲜血,在它们走进马房以前,得用三四提桶水来洗。在马房近边的饮水槽四周,积在嵌石缝里的水是红黑色的,正像是倒翻了的葡萄酒。
他们差不多像拖一样地牵出了指定明天斗牛的几匹不幸的马,让马上枪刺手们试骑。
这些忧郁的苦楚的马出了马厩,它们发抖的腿,受尽折磨的两腰,挨饿和可怜的外形,揭发了人类的忘恩背义,和他们那么容易就忘记了它们过去的很有价值的服务。有几匹马瘦得出奇,真是一副骨骼,尖锐而突起的骨头,似乎就要戳破马皮,穿到蓬蓬松松的长毛外边来了;有几匹马昂起头,眼睛发亮,显出高傲的模样,前脚不停地刨地,腿力强大,看起来这是些刚从华丽的马车上解下来的良种牲畜,把它们也当作注定死亡的没用的残渣来使用,似乎不适当,其实呢,它们是最最危险的、无可救药的牲畜,它们是害癫狂病或是类似的病的,随时都会突然倒在地上,把骑马的人从它头上甩下来。在这些苦楚的马和害癫狂病的马中间,还有从磨坊和工厂里来的病马,种田和拖车的牲畜,它们因为多年拖惯了犁耙或是车子,老是昏昏倦倦的,它们是一直被榨取到最后一瞬间的可怜的“贱民”,当它们被雄牛的角刺穿肚子的时候,还要用耸跳和挣扎来娱乐观众。
这是由这样一些东西构成的一个漫长的纵队:糜烂的、淡黄的眼睛;闪亮的绿苍蝇在上面吸血的、擦伤了的脖子;毒虫在皮毛上爬的、瘦骨嶙峋的头;毛像羊毛似地捻成一绞绞的、满是棱角的两腰;被勉强的呼吸掀动着的狭窄的胸膛;似乎每跨一步就几乎折断的软弱的腿,长长的毛一直拖到蹄子上,像是穿着裤子似的。人们想叫它们壮健起来,喂它们吃麦子,它们的胃却不很习惯,消化不良,把热气腾腾的排泄物撒在嵌石路上。要骑上这种苦楚的马,疯狂发抖的马,或是软弱得立刻就会倒下去的马,真需要有跟雄牛对抗的那么些胆量。有几匹马背上一安上了那高边缘。黄坐垫的摩尔式大马鞍,外带一副母牛放牧人的脚镫,就差不多要弯下腿来了。
牛肉汁傲慢地有力地跟马老板辩论,凭他自己和伙伴们的名义说话,用狠狠的诅咒引得“聪明的猴子”也笑起来了。旁的马上枪刺手以为最好让他来对付马贩子。谁也没有他那么内行,懂得叫这种人老老实实。
一个仆役向他走来,牵着一匹低着头的劣马,这匹马有着长长的毛和可怜地凸出来的一副肋骨。
“你牵了个什么来啦?”牛肉汁对马老板叫嚷。“这是没人要的。没有一个人会梦想到骑这种蹩脚牲畜的。留给您的母亲吧!……”
行动迟钝的订约人带着镇静的尊严回答:“如果牛肉汁不敢骑上去,那就是因为现代的枪刺手似乎什么都怕了。骑上这样性格驯良的好马,卡尔台龙先生,德里哥或是别的老辈的骑士,能够一连骑着刺两天雄牛,自己可是一次也不会跌下来,那牲畜也不会受到一点儿微伤。但是现在呀!……现在是害怕越来越多,勇气越来越少。”
马上枪刺手和马老板用朋友似的态度互相辱骂,在他们看来,就是最粗野的侮辱人的话,也似乎因为说惯了,变成叫人快乐的玩笑了。
“您这个老骗子,”牛肉汁嚷着,“真是抢夺得比何塞·马里还要厉害的坏蛋。滚吧。让您的祖母骑上这匹老牲口吧,比她每札拜六晚上十二点钟以后骑扫帚好多了。”
在场的人都哄笑了,那订约人却只耸了耸肩膀。
“唔,这匹马怎么啦?”他平静地问。“好好瞧一下吧,您这牢骚大家!这一匹比旁的马好,旁的马是害鼻疽病或是阗狂病的,您骑了那些马上斗场,还没有靠近雄牛,就会把您从马头上掉过去,整个身子埋在沙里啦。这一匹马比苹果还要好。这是千真万确的,它在汽水厂拖车子拖了二十五年,老老实实地干活,从来没有人说过坏话。可是现在呢,您这爱嚷嚷的家伙,却不管它的品性,嚷呀,骂呀,好像它是一个异教徒似的……”
“总而言之,我不想要它!……如果它这样好的话,您守住它吧!”
当他说这话的时候,马老板慢慢地走到牛肉汁身边,就像一个这种谈判的老内行,从容地在他耳朵边轻轻说了些什么话。马上枪刺手似乎很愤怒,终于走到那匹蹩脚马身边。唔,他让步了。他不愿意别人把他当作一个只会妨碍伙伴的顽固者。
他把一只脚伸进脚镫,就把沉重的身体压上了这匹可怜的牲畜。然后他把刺枪夹在右腋下,把枪尖抵在一根装在墙里的大柱子上,尽力地刺了几下,恰像在刺富有威力的大雄牛一样。那可怜的牲畜,因为这几下猛烈的冲撞,全身发起抖来,腿也弯下来了。
“它还算听话,”牛肉汁带着同意的音调说。“这匹蹩脚马是比我猜想的中用一点。它的嘴巴灵活,腿也强壮……您说得很对,把它牵到一边来吧。”
于是马上枪刺手下了马,他准备听了订约人一次神秘的耳语以后,就接受订约人提出的全部意见。
加拉尔陀离开了愉快地看着这次谈判的一群斗牛迷。斗牛场守门人陪着他走进关雄牛的院子。他走进一扇小门,就到了围场里。肩头一样高的炼瓦墙围着三面。这一道墙是用许多粗柱子间隔地排起来的,柱子上高高地承住一座阳台。每隔多少步,围墙就空出一个狭窄的缺口,一个人要侧着身子才通得过。在这个大院子里有八条雄牛,有几条弯腿躺着,有几条站着,低下头嗅着吃着放在前面的几堆干草。
斗牛士沿着围墙外边的过道走,一边检验这些牲畜。他隔一会儿就走进狭窄的缺口,溜进院子去。他挥动胳膊,挑战似地狂喊,使雄牛惊动。有几条受了刺激跳了起来,低下头来攻击这一个胆敢闯进围墙来吵扰它们的人。另几条坚定地站着,抬起头,显出怀着敌意的沉着,等待着,看这个闯入的人是不是敢走近来。
加拉尔陀很快地溜到围墙后边,他打量着勇猛的牲畜的模样和性格,却没有决定要选择哪两条雄牛。
牧人领班陪着他;他是一个大力士,套着腿套,装着踢马刺,穿着厚呢衣服,戴了一顶阔边帽子,帽带子结在下巴底下。他的外号叫做小狼,他是一个粗鲁的骑者,他差不多整年生活在田野里,就是到马德里来,也像一个野蛮人,他不愿意去看看马德里的街道,从来不离开斗牛场的附近。
在他的意识里,西班牙的首都不过是在一块开拓地中的斗牛场,斗牛场的周围是沟渠,荒地,和在远处、他从来不想去探看一下的那一簇神秘的房屋。在他看来,马德里最重要的店铺就是斗牛场旁边的那一家母鸡酒店;这是一个快乐的地方,一座迷人的宫殿,他在那儿吃喝,由经理付钱,一直吃到他回到草原上去,那时候,他骑上他的马,马鞍前边是一块暗色的盖毡,马鞍后边是几只粮食袋子,肩头上是一把刺枪。他一走进酒店,看到自己的友谊的招呼就够仆役们吃惊,感到很高兴:这是可怕的握手,使得他们骨头格格作响,痛得尖叫起来。他微笑着,因为自己那么有力,别人把他叫做“野兽”,感到心满意足。接着他就在吃食面前坐下来,吃食包括一大堆肉和马铃薯,满满地盛在浴盆般深的一个盆子里,外加一两壶酒。
他专管经理买来的雄牛,有时候在木诺匝田庄的牧场里,有时候,碰到天气太热,就在瓜达拉拿山脉的高原牧场上。在斗牛两天以前的半夜里,他和牧人们和业余的骑士们一起,经过阿勃罗尼加尔河和马德里近郊,把雄牛带到院子里来。每逢天气恶劣不能斗牛,因此这群牲畜只能住在斗牛场里的时候,他因为不能够立刻回到放牧着大群雄牛的安静的荒野里去,就暴跳起来了。
虽则他说话缓慢,思想迟钝,这一个发出皮革和干草气息的“半人半马神”,还是能够流畅地、甚至富有诗意地谈说他跟牲畜一起的畜牧生活。在他看来,马德里的天空似乎比较低,而且星也比较少。他稳重地、用富有画意的警句描写了草原的夜,连同那睡在柔和的星光下的雄牛,和只被森林里的神秘的微声打破的深沉的寂静。山里的无毒蛇用古怪的声调在这寂静里歌唱。是的,先生,无毒蛇在歌唱。这一件事情谁也没有权利跟小狼辩论:他听到过一千次,谁怀疑这一点,就等于说他是骗子,是个说谎的人,谁就有危险体验一下他的拳头究竟多么沉重。正跟爬虫会歌唱一样,雄牛是会谈话的,不过他还没有能听懂它们的语言的全部秘密。它们真是跟人一样的,不过它们四条腿走路而且有角罢了。它们在天亮醒来的时候是值得看看的。它们愉快地跳跃,像孩子们一样;它们并不当真地相互攻击,把它们的角交叉起来;它们在吵吵闹闹的欢乐中互相追逐,互相倾压,仿佛是在问候太阳的升起,因为太阳原是上帝的光荣呀。然后他谈起在瓜达拉拿山脉沿着小溪的辛苦的旅行,这些玻璃一般透明的小溪从山峰上流下融化了的雪,喂饱了河流;谈起绿草上缀满花朵的牧场;谈起鸟儿,停在差不多熟睡了的雄牛的两角之间,拍着翅膀;谈起一到晚上就远远地嚎叫的狼,总是那么远远的,仿佛是害怕跟着领班牲畜的铃声走的勇猛的雄牛行列,它们可怕的山居寂寞跟铃声互相抗争……他不愿意听人说起马德里,住在那儿就透不过气来。他在那么一大堆房屋中间,就只爱母鸡酒店里的好酒和滋味极好的饭菜。
小狼帮助剑刺手选择他的两条雄牛。牧人领班对于这些有名人,虽然群众对他们那样崇拜,他可是既不表示惊异,也不表示尊敬。正好相反,这位雄牛守护人差不多是瞧不起斗牛士的。这些人用种种骗术诡计杀死了这样高贵的牲畜!他才真是一个有胆量的人呢,他一生一世生活在雄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