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血黄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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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血黄沙- 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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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得不在大厅里的沙发上等待了半小时左右,旅馆办事员和旅客厅到了他的名字,都好奇地向他瞧。

终于一个仆役请他走进电梯,把他带到二层楼一个小客厅里,从阳台上可以看见阴暗的太阳门和黑色的屋顶,被雨伞的奔流遮住了的人行道,铺着发亮的沥青的广场,广场中心走过因为下雨特别赶紧的汽车,向四面八方走的电车不断地叮叮当当,警告因为竖起厚厚的衣领子听觉不灵的走路人。

嵌在挂着壁毯的墙壁里的一扇小门终于打开,堂娜索尔穿着窸窣作响的绸衣服出现了,发散着似乎从她的健美的肉体上发出来的优美的香气,带着她的生命盛夏时期的全部灿烂的魅力。

加拉尔陀贪馋地打量着她的全身,就像一个还没有忘掉最微细的处所的人。她完全跟在塞维利亚的时候一样!……不,因为她离开长久了,在他看来甚至是更加美丽,更加诱人了。

她穿着优美的便服,外国式的长袍上装饰着古怪的珠宝,就跟他第一次在塞维利亚她家里见到她的那一晚一样。她脚上穿一双绣金的拖鞋,当她坐下来,把两腿交叉起来的时候,拖鞋就似乎要从那瘦瘦的脚尖上掉下来了。她带着冷冰冰的亲切态度向他伸出手来。

“您好吗,加拉尔陀?……我已经知道您在马德里。我看见过您了。”

您!……她不再用亲密的“你”称呼他了,就像是一个贵妇人,他因为考虑到自己是下层阶级出身的爱人,一向是恭恭敬敬用“您”应答她的。现在这一个似乎使得他俩地位平等的“您”字,使得剑刺手绝望了。他愿意做一个由于爱情关系让高贵太太提拔到手边的奴仆,不料现在接待他的竟是一种又冷淡又客气的态度,这是对待普通朋友的态度呀。

她说明她看过马德里的第一场斗牛,见到过加拉尔陀。她跟一个渴望见识见识西班牙的典型事物的外国人,一起进斗牛场;这个朋友陪她一起旅行,不过住在另外一家旅馆里。

加拉尔陀点了点头算是回答。他认识这个外国人;他见过他跟她在一起。

两个人都静默了好久,不知道谈什么好。还是堂娜索尔先打破沉寂。

她发现剑刺手模样很好;她听说过他被雄牛触中的事情,不过已经记不真切了;她只能勉强肯定,她曾经打电报到塞维利亚来探问消息。可是,的确,老是从这个地方到那个地方,老是结交新的朋友,由于这种生活方式,她把许多记忆混杂起来了!……但是现在,她见到他还是跟过去一样健康,在斗牛的时候,在她看来,他还是勇敢强壮,虽则运气不大好。但是她在斗牛技术方面确实是不很内行的。

“那一次让雄牛触中,情况实际上并不严重吧?”

听到这女人问起这件事情的那种冷淡调子,加拉尔陀愤激起来了。可是他呢,他徘徊在生死之间的时候却单单想到她的呀!……他用自尊心受了损伤所引起的粗暴态度,讲起他的角伤和整整一个冬季的疗养。

她听着他讲,假装很关心,但是眼睛却透露了极度的冷淡。这个斗牛士的不幸事件对她算得什么……这不过是只有自己关心的职业事故呵!

当加拉尔陀讲起在田庄里疗养的时候,由于联想,他突然在记忆里浮起一个人的身影,这个人曾经看到堂娜索尔和他自己住在一起。

“您还记得小羽毛吗?……这个可怜人被别人谋杀了。我不知道您是不是听说过。”

堂娜索尔也模模糊糊地记得。她也许是在巴黎的报纸上读到的,这些报纸常常谈起这个土匪,把他看作是可以人画的西班牙充满兴趣的一个典型人物。

“这个可怜人,”堂娜索尔冷淡地说。“我差不多记不起来了,只记得他是一个粗鲁乏味的乡下人。人们站在比较远些的地方,就能够评定事物的真正的价值。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他和我们一起在田庄里吃饭的那一天。”

加拉尔陀也记得那一天。可怜的小羽毛!他是多么动情地珍藏了堂娜索尔送给他的那朵花呵!……她在他告别的时候曾经送给他一朵花。难道她不记得了吗?

堂娜索尔的眼睛里显出了出于内心的惊奇。

“您可以断定有这么件事情吗?”她问。“这是真的吗?我向您发誓,我是完全不记得了!……哈,这个充满阳光的国土!可以人画的事物所引起的陶醉呵!人会做出怎么样的傻事情呵!……”

她的感叹透露出一种懊悔的神情。但是接着她大笑起来。

“这个可怜的乡下人很可能会把那朵花一直保存到最后一瞬间。您以为不会吗,加拉尔陀?不要说‘不会’。可能他的一生里从来就没有人送过他一朵花。很可能在他的尸体上会找到那朵枯萎了的花,这是一件神秘的纪念品,它的意义是没有一个人能解释的……您,加拉尔陀,关于这件事情什么都不知道吗?报上一点也没有说起吗?……别响,您不要说不吧;不要打破我的幻想吧。事情是应该这样的——我愿意它这样。可怜的小羽毛!多么有趣呵!可是我却忘掉了这一朵花的事情了!……我一定要把这件事情告诉我的朋友,他正打算写一部关于西班牙的书。”

这个朋友在短短几分钟谈话里第二次被提到了,对于他的怀念使得斗牛士悲伤起来了。

他用含着眼泪的伤感的摩尔人的眼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位漂亮的太太,似乎委屈地在恳求别人可怜。

“堂娜索尔!……堂娜索尔!……”他用绝望的语调咕哝着,仿佛在埋怨她太残酷了。

“怎么了,我的朋友?”她微笑地问。“您有什么事情吗?”

加拉尔陀不声不响,低下头来,让这一对明亮的金睫毛的眼睛的讽刺的眼光吓住了。

接着,他又下了决心似的挺直了身子。

“这么长的一段时间,您在哪儿呢,堂娜索尔?……”

“走遍世界,”她毫不做作地回答。“我是一只到处飞的鸟儿。我到过无数城市,这些城市您一定连名字也不知道。”

“现在陪着您的那位外国人,是……是……”

“是朋友。”她冷冰冰地回答。“朋友,他愿意陪伴我,利用机会来见识见识西班牙。他是一个很著名很聪明的人。等他看过博物馆以后,我们还要到安达卢西亚去。您还想知道些什么吗?”

从这一个傲慢地说出的问题里,可以听出她的坚决的意志:要跟斗牛士保持一定的距离,在两个人中间重新建立起社会阶级的差别来。加拉尔陀丧失了自信力了。

“堂娜索尔!”他直率地悲叹了。“您对于我的行动是不能原谅的。您恶毒地对待我,的确非常恶毒……您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就走掉呢?”

他的眼睛湿了,同时绝望地握紧了拳头。

“不要这样伤心,加拉尔陀。我对于您做的是一件大好事……难道您到如今还不够了解我吗?您对于我的个性难道还没有容忍够吗?……如果我是一个男人,我是会丢开像我这样的女人的。哪一个男人爱上了我,简直就是谋杀自己。”

“但是,您为什么走掉呢?”加拉尔陀坚持着。

“我走掉,是因为我厌倦了。我说得够明白了吗?……当一个人厌倦了的时候,我以为,他就有权利走开,另找新的消遣。但是我是到任何地方都感到厌倦得要死呵;可怜可怜我吧。”

“但是我整个心都爱着您呀!”斗牛士用演剧似的认真的神情叫嚷了,如果是别人这样叫嚷起来是一定会叫他发笑的。

“我整个心都爱着您呀!”堂娜索尔模仿他的说话和姿态重复了一句。“那又怎么样呢?……哈,这些自私自利的男人,群众替他们鼓掌,他们就以为世界上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们才创造起来的了!……‘我整个心都爱着您呀’,这就是足够的理由叫您也爱我了……但是,不,先生。我并不爱您,加拉尔陀。您是我的一个朋友,如此而已。其余的一切,在塞维利亚的一切,只是美丽的幻梦,一次疯狂的任性,我已经几乎记不起来了,在您,也应该忘记。”

斗牛士站起身来,伸出两条胳膊向她走去。他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他知道自己结结巴巴的言词要说服这样一个女人是完全不中用的。他把意愿和希望寄托在行动上,打算凭着不假思索的热情一把抓住这个女人,把她拖到身边,用热烈的拥抱来推倒分隔着他们的冰墙。

“堂娜索尔!”他伸着胳膊恳求着。

但是她用她那灵活的右手简简单单一拨,把斗牛士的胳膊推在一边。骄傲和愤怒的电光在她的眼睛里闪闪发光,她气势逼人地挺起身子,正像受了侮辱似的。

“别动,加拉尔陀!……如果您再是这样,您就不再是我的朋友,我要把您赶出屋子。”

斗牛士不动了,陷入极度的惊愕里,又委屈又羞愧地克制了自己。这样静默了一会儿,一直到堂娜索尔似乎可怜起加拉尔陀来了。

“不要像一个小孩子似的,”她说。何必想望那已经不再可能的事情呢?何必想到我呢?……您有您的妻子,据我所知道的,她又美丽又纯朴,是一个好伴侣。而且,如果您不爱她,也还有别的女人。想一想吧,在塞维利亚,那些披着披肩、头上戴花的女人里边,那些过去我觉得非常满意的女人里边,有很多女人会把让加拉尔陀爱上当作极大的幸福呢。我的爱已经完结了。使您痛苦的是您一向成功惯了的名人的自豪感受到了伤害;但是事实是这样;我的爱已经完结了;您是我的朋友,如此而已。我可是不同的。我老是感到厌倦,永远不走已经走过的路。幻梦在我的身上维持不长久,而且一过去就一点痕迹也不留。我是一个可怜的女人;相信我吧。”

她用怜悯的眼睛瞧着斗牛士,仿佛忽然看到了他的全部的粗鲁和缺点似的。

“我想到了一些您决不会了解的事情。”她往下说。“在我看来,您似乎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塞维利亚的那一个加拉尔陀跟这儿这一个加拉尔陀是两样的。您是同一个人吗?……我并不怀疑这一点,但是我看来您是另外一个人……这怎么样解释呢?……在伦敦我认识过一个酋长,……您知道什么叫做酋长吗?”

加拉尔陀摇摇头,同时脸色微微发红了,羞愧自己的没见识。

“这就是印度的王。”

这位过去的大使夫人记起了这个印度贵人;记起他的长着黑色唇须的紫铜色脸庞;记起他的极大的白包头布,前方有一粒粗大的、光亮耀眼的金刚钻;记起穿着闪闪发光的衣服和许多层花瓣似的薄纱的身体。

“他是美丽的;他是年青的;他用森林里的野兽的神秘眼睛崇拜着我;可是我终究以为他是可笑的,每一次,当他结结巴巴地用英语谈起他的东方的什么礼节的时候,我就嘲笑他。他冷得发抖;雾使得他咳嗽了;他仿佛一只雨里的鸟儿似地转动着,摇动着他那一身薄纱,正像是打湿了的翅膀……当他对我谈到爱情,用他那对羚羊眼睛望着我的时候,我真想替他买一件大衣和一顶帽子,让他可以不再发抖。可是我还是承认,他是美丽的,他可以叫一个渴望新奇事物的女人幸福几个月。这只是构成意境的、舞台上的事物……您,加拉尔陀,是不会理解它的意义的。”

于是堂娜索尔就一直默想着,记起了老是冷得发抖的那位可怜的酋长,在伦敦雾里的光芒里穿着他那一身可笑的衣服。她想象他在他自己的国土里,因为他的那尊严的权力和太阳光,模样就完全不同了。他的紫铜色皮肤,在热带植物的绿荫里,似乎是艺术的铜像。她在想象中看到他骑着御用的大象,长长的金色鞍披,下端一直拖到地面,他由许多雄赳赳的骑士和捧着香炉的奴隶护卫着。她的想象力画出了他的装饰着白羽毛和宝石的厚厚的包头布;他的胸膛挂满了发光的勋章,他的腰上缠着翡翠镶嵌的阔腰带,腰带上挂一把弯曲的金刀;在他周围的,是画过眼圈、乳房硬邦邦的舞伎;养驯了的老虎;许多直坚的长矛;背景是许多塔;塔上有很多翘起的屋檐和垂下的铃子,最微弱的风吹来,铃子也会响起神秘的交响乐;宫殿有着温柔凉爽的院子和秘密的市道;绿色的浓荫的薄暗里有许多五彩斑斓的野兽在跳呀,爬呀……那意境多美呵!如果她看到这可怜的酋长,傲慢美丽得像一个天神,站在浓琉璃色的晴朗的天底下,在猛烈的太阳光里,她一定不会有送他一件大衣的想法。很可能是她自动投进他的怀抱里去,成为一个爱情的女奴隶了。

“您使我记起那位酋长,朋友加拉尔陀。在塞维利亚,您穿着乡下服装,肩头搁着刺杆,那是很好的。您是风景的补足物。但是在这儿!……马德里已经十分欧化了:现在它是一个都市,和别的都市一样。民族服装已经不存在了。马尼拉披肩除了舞台上以外就差不多看不到了。别以为您是受了侮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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