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我以为您还要高大得多呢,小羽毛……可是这反正一样;哪怕这样,您还是一个健儿。”
土匪跟剑刺手攀谈起来。
“我可以在这儿吃午饭吗?”
加拉尔陀用贵族的神气回答:
“从来没有人到棱科拿达来不吃饭就走的。”
他们大家都走进田庄的厨房;这是一间大房间,有一个敞开的大烟囱,也是长工们常常聚集的地方。
剑刺手坐在靠手椅上,一个小姑娘,长工领班的女儿,帮他穿上了皮鞋,因为他急急忙忙下来,还穿着拖鞋呢。
国家也想让别人看看他也在场,由于这个来访者很有礼貌,他已经安心了些,他拿着一瓶土制的葡萄酒和几只酒杯出来了。
“您,我也认识。”土匪说,对他说话和对马上枪刺手说话一样地不拘礼节。“我见过您插短枪。当您愿意干的时候,您干得很巧妙,但是您应该向雄牛扑近一点儿……”
牛肉汁和大师听了这一个忠告都笑起来了。当小羽毛拿起酒杯的时候,他发觉夹在他两个膝头中间的马枪妨碍了他的行动。
“喂,放下来吧。”马上枪刺手说。“您就是在访问别人的时候也拿着您的武器吗?”
土匪突然严肃起来了。这样好些;这已经成为他的习惯了。那支连发手枪就是睡觉的时候也是带在身边的。谈话一接触到这仿佛是他身体一部分的武器,他就严肃起来了。他有点儿慌张地怀疑地向四边看看,他有这样的习惯:永远过着警觉的生活,不信任任何人,意识到每一瞬间都有危险包围着他,除了自己的力量,什么都不相信。
一个牧人走过厨房向门口走去。
“那个人到哪儿去呀?”
在发问的同时,他坐在椅子上挺直了上半身,用膝头把装上子弹的马枪移近胸口。
长工是走到近旁许多长工正在干活的一块宽阔的空地上去的。小羽毛似乎安心了。
“听我说,胡安先生。我到这儿来,是为着高兴见见您,因为我知道您是个高尚的人,不会泄漏风声的。……而且,您当然听别人谈起过小羽毛,抓住他是不容易的,谁要是尝试一下,谁不久就会付出代价。”
马上枪刺手不等大师讲话就插嘴了。
“小羽毛,别蛮干吧。您在这儿就是在伙伴们中间呀,只要您行为正派就得啦。”
土匪似乎立刻安下心来,开始跟马上枪刺手谈起自己的马来,赞扬这匹马的好品质。他们俩怀着爱马胜过爱人的山地骑士的热情交好起来。
加拉尔陀似乎还有些慌张,在厨房里踱步,同时,那几个棕黑色的、男人似的女佣人正在用风箱扇火,准备午饭,斜过眼睛瞧着有名的小羽毛。
剑刺手走来走去,有一次挨近国家身边。他必须派他去通知堂娜索尔,请她不要下来。土匪多半吃了午饭以后就走。何必让这个可怕的人物看见呢?
短枪手走了,小羽毛看见大师没有参加谈话,就走到他面前,带着极大的兴趣问起他今年还要举行多少次斗牛。
“您知道,我还是个替加拉尔陀捧场的人呢。我替您鼓掌的次数比您能猜想的次数多得多。我在塞维利亚,在哈恩,在科尔多瓦……在很多城市里都看到过您。”
加拉尔陀惊奇得很。他,一个让整队整队军队追捕着的人,怎么还能够安安静静到场看斗牛?小羽毛带着优越的神色微笑着。
“哈!我愿意去的地方我就去。我到处都去。”
然后他讲起,他很多次遇见剑刺手回到田庄里来,有几次有人陪着,有几次是独自一个,在路上又怎样地走过他身边,没有注意他,只当他是一个困苦的牧人,骑了马到附近茅屋里来办一点什么事情的。
“当您离开塞维利亚来买下您那两座磨坊的时候,我在路上碰到您。您身边带着五千个杜罗。您说有没有?老实回答吧。您瞧,我的情报是灵通的……又有一次,我看到您和一位绅士一起,坐了所谓汽车的那种野兽从塞维利亚到这儿来,我相信,他就是您的契约经理人。您是来签订神父橄榄树林的买卖契约的,这一次您带的钱还要多。”
加拉尔陀逐渐记起这些确凿的事实,惊奇地看着这个似乎什么事情都知道的人。土匪为了证明他对斗牛士的慷慨,讲到他怎样轻而易举地克服了困难。
“谈到汽车吗,那是不足道的!这种野兽,我只要用这家伙(他指指连发马枪)就可以拦住它。有一次,在科尔多瓦,我跟一个跟我有仇的有钱人算账。我把我的马勒在路边,当他的汽车补起灰土、喷着油臭过来的时候,我命令他:‘停下来!’他不肯停,我就用子弹打穿了一个车轮。说得简单些吧,汽车再前进一段路就停下来了,我骑上马,快步跑近汽车,向那家伙清算了欠我的债。一个人只要他想打中什么就打得中,就能够叫任何东西在半路上停下来。”
加拉尔陀听小羽毛当做职业似地老老实实讲述拦路行为,越来越感到惊奇。
“您呢,我不愿意拦。您是跟那些有钱人不一样的。您是跟我一样的穷人;不过您运气好一点,手艺高一点,就是您现在有了钱,也是非常吃力地赚来的。我非常爱您,胡安先生。我尊敬您,因为您是个不欺骗人的屠牛手,我有佩服有胆量的人的癖好。我们两个差不多是同行:为了维持我们的生计,挤出我们的性命。因此,虽则您不认识我,我还是放您过去,连香烟也没有向您要一支,我在这儿,就是为了不许任何人即使拿指甲来碰碰您,为了提防坏蛋假借名义说自己是小羽毛,利用机会抢了您;更奇怪的事情也发生过呢。”
一个不速之客打断了强盗的话,使得斗牛士的神色显得非常烦恼。该死的!堂娜索尔!难道国家没有把他的通知转告她吗?……短枪手也跟在她后边来了,在厨房门口做了几个手势,表示他全部的请求和劝告都落了空。
堂娜索尔来了,穿着旅行上衣,她的金头发只是匆匆忙忙地梳了梳,结了结。小羽毛到田庄里来了!多么幸运!晚上有一些时候她曾经想到他,由于甜蜜的恐怖打着哆嗦,打算明天早晨就骑马走遍棱科拿达的没有人迹的四郊,希望好运气会让她碰见那个使人发生兴趣的土匪。仿佛她的思想竟会远远地发生影响,吸引别人似的,那强盗居然顺从了她的愿望,一清早就在田庄里出现了。
小羽毛!单是这名字就使她想象起这个土匪的整个模样。她差不多不需要看见他;看见了也不会惊奇。她想象出他的模样,高高的,瘦瘦的,脸儿是淡棕色的,尖顶帽子戴在一块红布巾上,下边露出黑玉一样光亮的黑鬈发。她想见一个轻捷的男子,穿着黑天鹅绒的衣服;纤细灵活的腰缠着一条紫色的绸带子,腿上套着枣子色的皮腿套。——一个安达卢西亚草原上的真正的骑士,差不多就跟她在歌剧《卡门》①里看到的姿态美好的次中音歌唱家一样,他们由于爱情的关系,把兵士的服装换成走私者的服装。
①法国作曲家比才(1838—1875)根据法国小说家梅里美(1803—1870)小说《卡门》所作的歌剧。
她激动地睁大眼睛向厨房里到处看,也没有看到尖顶帽,也没有看到“大口枪”①。她只看到一个陌生人,站在那儿;很像她在她家的田庄里常常看见的拿着马枪的田地看守人。
①大口枪:西班牙强盗常用的一种老式枪。——世译本
“您好,侯爵小姐……您的舅舅侯爵老爷生活好吗?”
所有的人的眼光都集中在这个男子身上,使她猜到了真相。“唉!这就是小羽毛!……”
他由于一位太太到场有些发窘,用生硬的礼貌脱下了帽子,呆呆地站着,一只手拿着马枪,一只手拿着阳帽子。
加拉尔陀听到强盗的说话又惊奇起来了。这个人似乎认识所有的人!他知道这是堂娜索尔,不过由于过分的尊敬,用她舅舅的尊号来称呼她了。
太太在感到一阵意外以后,做了一个手势,叫他坐下,戴上帽子;他顺从地坐下了,而皮帽子却没有戴上,他把它放在旁边一张椅子上。
他似乎从堂娜索尔盯着他看的眼神里,猜想出她的疑问,接着说:
“侯爵小妞别因为我认识您感到惊奇:我见过您许多次,同侯爵和别的先生们一起,骑着马去试验小雄牛。我也曾经远远地看到您小姐拿着刺杆进攻雄牛。您小姐是非常大胆的,是我在这神的世界上所见到过的最美丽的女人。看着您戴着阔边帽,用上领带和腰带,骑在马背上,这是纯粹的快乐。为了她的绝顶漂亮的蓝眼睛,男子们真应该不断地斗争呀。”
土匪凭着南方人特有的热情,十分自然地替堂娜索尔寻思着新的颂词。
太太由于掺杂着愉快的恐怖感,脸色发白,睁大眼睛;她开始对强盗感到了无可怀疑的兴趣。难道他到田庄里来,就是为着她吗?……他打算抢走她,把她带到那山里的秘密处所去,正像一只饥饿的老鹰带着丰富的猎获物回到那高高的窝里去吗?……
斗牛士听了这些粗鲁的赞赏的颂词,惊惶起来了。该死的!在他自己的家里!……当着他的面前!如果土匪再敢这样,他就会走上楼去拿自己的枪,哪怕小羽毛是一条好汉,他也要让别人看看究竟是谁把她夺到手里。
强盗似乎懂得了这种由他的话引起的烦恼,就合乎礼貌地往下说。
“请原谅我,侯爵小姐。这不过是随便说说罢了。我有妻子和四个孩子,那可怜的女人,因为我的缘故,比安古司蒂圣母还要多哭几次。我是安分守己的;我是一个不幸的人,因为运气不好,才成了您现在看到的这么个人。”
他似乎想对堂娜索尔表示好意,开始热烈地颂扬起她的一家人来了。摩拉依玛侯爵是世界上最可尊敬的人之一。
“如果所有的有钱人都像他那样,那多好呀!我的父亲替他做过工,常常对我们说起他的仁慈。我自己有一次生病发热,就一直住在他的一片草原上的一座牧人屋里。他知道这件事,可是并没有说一句闲话。他命令他所有的田庄,我要什么就给我什么,不要麻烦我……这些事情是永远不会忘掉的。要知道世界上有那么多有钱的坏蛋哪!……我常常遇到他独自一个,骑着马,正像一个年青人似的,年龄对于他似乎并没有什么影响。‘上帝保佑您,侯爵老爷。’‘祝您健康吧,亲爱的人。’他不认识我;他没有猜到我是谁,因为我把我的伙伴(他摸摸他的马枪)藏在羊毛盖毯底下了。我有一次原来想拦住他,请求他伸出手来;我并不是想跟他握手;那是不行的;那么善良的老爷怎么能够跟我握手呢,我的灵魂上有那么多的罪过和创伤呀!我只是想吻一吻,当他是我的父亲,感谢他给我的帮助。”
他讲到他的感恩的那种热情并没有感动堂娜索尔。难道他真是出名的小羽毛吗?……这真正是个可怜人;一只善良的野兔,可是大家受了虚名的欺骗,都以为他是一只狼呢。
“有些有钱人可是万恶的,”强盗往下说。“有几个真是叫穷人们吃尽了苦头……在我的村子附近就住着一个有钱人,他放高利贷,真是比扰大①还凶恶。我给他一个警告,叫他不要给人民造成苦难,这个流氓不但不听我的话,还通知保安队,叫他们来抓我。结果我就烧掉了他的干草房,又做了另外几件小事情。这一年多来,他就一直不敢到塞维利亚来,也不敢走出村子,唯恐碰到小羽毛。另外一个有钱人,打算把一个穷苦的老婆子赶出屋子,她从她上一代起就住在那座破屋子里,现在有一年没有付房租了。一天晚上,我拜访了这位先生,那时候,他正和他的一家人吃晚饭。‘我的先生,我是小羽毛,我要一百个杜罗。’他给了我,我就拿到老婆于那儿去。‘拿着吧,老婆婆;把欠款还给那个吝啬鬼吧;剩下的就给您,这对您也许会有好处。’”
①犹太:他为了三十块钱出卖耶稣,使耶稣被钉十字架。——世译本
堂娜索尔更有兴趣地看着强盗。“您杀过人吗?”她问。“杀过多少?”
“太太,我们不要谈这些个吧。”土匪严肃地说。“您一定会讨厌我的,其实呢,我只是一个不幸的人,别人想尽办法要陷害我,我只好尽力自卫……”
好一会儿大家都不声不响。
“侯爵小姐,您是想象不出我是怎样生活的,”他接着说。“野兽也比我还好得多。哪儿可以睡,我就睡在那儿,或者根本就不睡。我早上在省区的这一头醒来,晚上在那一头躺下来休息。我必须眼睛睁开,落手沉重,才能够使得别人尊敬我,不敢出卖我。穷人们是善良的,但是穷苦是会使得最善良的人也变成坏人的。如果别人不怕我,我早已好几次让别人交给保安队了。除了我的马和这个(他摸摸他的马枪),我没有真正的朋友。我有时想看看我的妻子和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