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血黄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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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血黄沙-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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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拉尔陀虽则也想去陪伴堂娜索尔,可是他不能去。契约经理人反对这件事,因为斗牛士明天下午必须精神饱满,力量充沛。半夜里,在从草原到斗牛场去的路上正像市集上一样热闹。乡村别墅的窗子亮了,一对对影子移过窗前,在按照钢琴的音乐跳舞。饮食店开着的门把一道道的光投在路上,里边可以听到叫喊声,六弦琴的叮咚声,笑声,喊声,酒杯或是酒瓶的叮当声。很容易猜得到葡萄酒正在那儿大量地传送。

早晨一点钟左右,一个人骑着马用缓慢的步子走过。他是“预告者”;一个粗鲁的牧人,他停止在一家家饮食店和亮着灯光的房屋前面,通知大家,雄牛群在一刻钟以内就要经过这儿,因此必须熄灭亮光,一切都要保持肃静。

这一个凭着国家娱乐名义发出的命令,大家服从得比最有权力的当局的命令还要快,房屋没有了亮光,房屋的白墙和树林的大块阴暗溶成一片了;看不出来的人们隐隐约约地聚集在格子门、栅栏和铁丝网后边,沉默着等待那个奇观。在河边的散步道上,牧人一边前进,一边叫喊着雄牛群就快经过了,接着就有人把公用的煤气灯一盏一盏地熄灭了。

一切都绝对静默。上边,在树林的一团阴暗的上空,星星抖抖颤颤地闪亮着透过浓密的安静的空气;下边,在地上,看得到一簇簇的人影,听得到抑制着的咕哝声,仿佛是在黑暗里嗡嗡的一群群昆虫。大家急不及待地等待着,一直等到远方在沉寂中忽然听得出牲畜群的铜铃的微声。“雄牛来了!立刻就要到这里了。”

铜铃的响声越来越响,终于会震聋耳朵,夹着摇撼大地的杂乱的马蹄快步声。带头走过几个骑士,肩上背着长矛,他们在黑暗里看起来似乎大得多了,尽马的可能速度奔跑。他们是牧人。然后是一群喜爱用刺杆刺雄牛的人骑马跑过,其中有一个就是堂娜索尔,由于疯狂地跑过黑暗感到兴奋,在这儿,马只要失足一步或者骑者跌了下来,就一定会死,粉碎在跟在后边盲目地奔跑着的野蛮的雄牛的硬蹄下。

牲畜群的铜铃狂响着;张大嘴巴躲在黑暗里的观众吞进了大量的尘土,野蛮的牲畜群仿佛晚上出现的、形体不定的怪物似的冲过去了,又沉重又活泼地奔跑着,响着可怕的鼻息声,大角划过空气,由于跟在后边的步行的年青牧人的叫喊,同时也由于最后边快跑着的骑士用刺杆在刺,它们感到又是害怕又是激怒。

又沉重又吵闹的牲畜群只一瞬间就过去了。没有什么可以看的东西了……大家在长久等待以后,看到这闪电一样的壮观,都很满意,大家从隐蔽所里钻出来,也有很多热情的人跟着牲畜群跑,希望看着它们怎样走进院子。

到了斗牛场,带头的骑士们让在一边,让雄牛群过去,它们由于本身的冲力和追随领班牲畜的习惯,走进“袖子管”里去了;这是一条用栅栏构成的、通到围场里去的小巷子。

喜爱用刺杆刺雄牛的人庆贺雄牛入场情况良好。牲畜群好好地聚在一起,没有一条雄牛失散或是自由行动,逼得骑马的或是步行的牧人去对付它。它们是良种的牲畜,侯爵的雄牛饲养场里最好的一批。明天白天,如果大师们热爱荣誉,愿意勇敢地干,就会看到又漂亮又使人激动的玩意儿了……骑马的人和步行的人都怀着这样的希望走散。一小时以后,斗牛场附近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斗牛场沉没在黑暗里,勇猛的牲畜安全地在围场里躺下去,享受它们一生最后一次睡眠。

第二天早晨,胡安·加拉尔陀很早京剧起了床。他睡得不好,极度的心烦意乱使他做了许多恶梦。

他们为什么要他在塞维利亚斗牛呢?在别的城市里,他暂时忘掉了一家人,他像一个未婚男子似的,住在旅馆里完全陌生的房间里,在那儿,没有东西使他留恋,使他触景生情,但是在这儿,在他自己的寝室里穿着斗牛服装,到处都会看到使他记起卡尔曼的东西;离开他自己建筑起来的、住着最亲爱的人们的屋子,挺身走向危险,这使他慌乱,使他感到像第一次去杀雄牛的时候一样战栗。而且,他也怕他同城市的人,他跟他们一起生活,还要一起生活下去,他们的意见在他看来,是比别的西班牙人的意见更加重要的。唉,当伤疤脸替他穿好彩装,走到寂静的院子里去的时候。这是出门的可怕的一瞬间呵!外甥们走到他身边来看着他,他的灿烂的服装引起了他们的敬畏,他们赞赏地摸摸他,可是不敢说话;他的有些唇髭的姐姐带着恐怖的神色吻他,仿佛他是去死似的;妈妈躲在最黑暗的房间里。不,她不愿意看见他;她感到身体不好。卡尔曼胆量比较大一点,脸色死一样苍白,咬着激动得微微发白的嘴唇,为了勉强保持镇静;忍住眼泪,眼睑儿神经质地眨个不停,但是等她看到他一走进前厅,她就突然用手帕蒙住眼睛,同时由于硬生生忍住哭泣浑身发抖,她的姑娘和别的女人跑过来扶住她,才使她不至于倒在地上。

即使是他姐夫常常提起的罗格尔·台·弗罗尔吧,这种情况也足以使他成为一个胆怯的人呀。

“该死的!……”加拉尔陀说,“如果不是为了叫本城人喜欢,和不让那些无耻的家伙说我怕本城的群众的话,我就是为着全世界全部金子也不会在塞维利亚斗牛的。”

剑刺手起来以后,嘴里衔着一支香烟,在家里徘徊着,伸出满是肌肉的胳膊,试试胳膊是不是灵活。他到厨房里去喝了一小杯白兰地,看到他的妈妈,她虽则年纪大,身子胖,还是勤劳辛苦,管教仆人,检点一切,小心地治理家庭。

加拉尔陀走进又凉爽又光亮的院于里。鸟儿们在早晨的寂静里,在金笼子里愉快地欢唱。一股太阳光落到大理石的铺道上,落到围着花木的喷泉和喷水池上,喷水池里游着许多金鱼,吐着水泡浮到水面上来。

剑刺手看到一个穿黑衣服的女人跪在地板上,旁边有一桶水,她正在用湿布揩大理石地面。那女人抬起头来。

“您好,胡安先生,”她说,带着大名鼎鼎的英雄时常会获得的一种充满情爱的亲密,她那独只眼睛盯着他看。另外一只眼睛消失在一簇深深的皱纹里,这些皱纹似乎汇合在黑黑的眼窝里。

胡安先生没有回答。他神经冲动地跑进厨房,向安古司蒂太太叫嚷。

“好妈妈,在揩院于地面的那个独眼婆是谁呀?”

“她吗,我的孩子!……是一个有很多孩子的穷女人。我们的女用人身体不好,因此我叫来了这个可怜女人。”

斗牛士显出了烦躁不安,他的眼光里显出焦急和畏惧的神色。“该死的!在塞维利亚斗牛,第一个见到的人是一个独眼婆!这种事情真是别人谁也不会碰到的。没有比这更不吉利的预兆了。大家都在想我死吗?”

这可怜的女人,因为斗牛士恐怖的预言和他的暴怒大大吃惊,打算替自己辩解一下。“我怎么也不会这样想法呀!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女人需要替自己的小儿女赚一个比塞塔就是了。懂得同情别人是应该的,我们应该感谢上帝,他常常帮助和搭救我们,使我们摆脱了跟她一样的穷困b”

加拉尔陀听了这些暗指他们过去的穷困的话,便平静下来,过去的穷困常常使得他容忍这个善良的女人。好吧,那么就让这个独眼婆留着,让上帝愿意发生的事情发生吧。

于是,为了不看到这个不吉利的女人的可怕的眼睛,他背着身子走过了院子,屠牛手躲进了大厅旁边的书房里。

书房里用上了釉的摩尔瓷砖砌到一人高的白墙上,挂着印在彩绸上的斗牛招贴画,和头衔漂亮的慈善协会的证书,记载着加拉尔陀不取报酬为穷人们举行的斗牛。剑刺手自己的大批照片,站的,坐的,拿着展开的披风或是摆好架势杀雄牛的,证明报纸替这位名人各种姿势和态度拍照的细心。门上挂着一张卡尔曼的照片,披着白色的头披,使得她的眼睛显得特别黑,黑头发上戴着一撮石竹花。在对面墙上,写字台旁边的靠椅上边,仿佛统治着这个香喷喷的房间似的,有一个庞大的黑雄牛的头,装着玻璃眼睛,鼻子发出釉光,额角上有一块白毛,一对极大的尖端锐利的角,角的根部像象牙一样白,逐渐逐渐暗下去,到尖端上是墨水一样黑。马上枪刺手牛肉汁看着这牲畜的一对大角的时候,常常用他特有的风格说出诗意的想象:如果一只画眉在这一只角尖上歌唱,在那一只角尖上一定听不到。

加拉尔陀坐在镶满铜皮的雅致的桌子边,除了桌面上盖着积了好几天的灰尘以外,一切都很整齐。在这大型的写字台上,一个座脚很大、刻着两只金属马的墨水池,还是干净的,空的;一只引人注意的、用狗头支撑着的钢笔架,也是空的。这位名人不需要写字。因为他的契约经理人堂何塞会把所有的契约和其他职业上的文件办好,带到蛇街俱乐部来,剑刺手只要在一张小桌子上,缓慢费力地签上一个名字就是了。

房间的一边摆着一个雕刻的橡木书橱,透过永远不开的玻璃门,看得见许多由于卷帙庞大、装磺华丽叫人喜爱的书本,排成使人敬畏的行列。

当堂何塞开始把屠牛手叫做“贵族的斗牛士”的时候,加拉尔陀明白,要配得上这份荣誉,必须使得自己有教养,不让那些高贵的朋友们笑他无知无识,像对待他的同行一样。因此有一天,他毅然决然地走进一家书店里。

“往我家里送三千比塞塔的书。”

因为书店店员神色有点迟疑,似乎没有听懂,斗牛士精神十足地接着说:

“是的,书。您懂得我的意思吗?……顶大本的书,如果您不反对,我喜欢镀金的。”

加拉尔陀很满意自己的神气十足的图书馆。当别人在俱乐部谈到什么他听不懂的事物的时候,他就带着聪明解事的神色微笑着,想:

“这一定是在我书房里的哪一本书里边的。”

有一个下雨的下午,他感到身体不好,没精打采地在家里闲荡,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终于打开了书橱,兴奋地抽出了最大的一本,仿佛一个神父把一位神秘的神从神龛里捧出来似的。他读了头上几行就不读下去了,一页一页翻过去,像孩子一样享乐着书里的图画。狮子,象,有着飘垂的雹毛和明亮的眼睛的马,有彩色条纹的驴子,正像是用曲线规划起来似的……斗牛士漫不经心地翻过去,直到他的眼光落在一条颜色多样、满身彩环的蛇上。呸!蛇!不吉利的动物!于是他痉挛地并起一只手中间的两个手指,伸出食指和小指,像是两只角,来禳解这种不吉利。他再往下看,但是每一张图画都画着丑恶的爬虫,他终于用发抖的手盖起了书本,放回书橱里去,同时咕哝着:“晰蝎!晰蝎!”来攘解这一次不吉利的遭遇的影响。

书橱的钥匙从此就忘记在书桌抽屉里,让旧信件遮住了。剑刺手不需要读书。替他捧场的人们来了,带来了斗牛报,“激烈得很”,这就是说内容是攻击那些跟他竟争的伙伴的,这时候,加拉尔陀就请求他的姐夫或是卡尔曼读报,他衔着一支香烟,心满意足地笑眯眯地听着。

“这话的确说个正着。唔,他们真是用一针见血的话把什么都说出来了!”

可是当报纸对加拉尔陀“激烈”的时候,就没有一个人读给他听了,剑刺手瞧不起地谈起这些人,他们写文章议论斗牛艺术,其实是在斗场上胡乱舞舞披风也不会的。

这一天早晨在书房里消磨过去,结果只是增加了他的忧虑和烦恼。不知怎的,加拉尔陀想到了那个雄牛的头,于是在他的职业生活中最不乐意的事件在他的记忆里活生生地重现了。在自己的书房里时时看得到这一只恶毒的牲畜的头,这是一个胜利者的享乐。在萨拉戈萨的斗场上,这牲畜叫他淌了多少汗呵!加拉尔陀相信这一条雄牛是跟人一样聪明的。它一动不动,睁着魔鬼一样凶恶的眼睛,它等剑刺手一靠近,就一直向人的身子冲过来,不受那红布的欺骗。好几把剑还没有刺到它就被它用头一顶飞到半空中去了。群众等得不耐烦了,一边吹口哨一边辱骂屠牛手。屠牛手呢,跟着雄牛,从斗场这一边一直跟到那一边,他知道得很清楚,如果他站直身子摆好架势去杀雄牛,那么死的一定不是雄牛,倒是他自己;这样一直跟到他满身大汗,疲乏极了,才利用了一个机会,用卑劣的侧刺①杀死了它,遭到群众的大大侮辱,他们把酒瓶和橘子向他扔过来。这一个记忆使他羞愧得浑身发热!……加拉尔陀以为这个记忆不幸在这时候重现,正跟碰到独眼婆和蛇一样不吉利。

①侧刺:被认为是暗箭伤人的一种卑劣手段。——英译本

“但愿您和饲养您的人一起受人诅咒!但愿您那一族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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