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血黄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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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血黄沙-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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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达围场,前面的骑者向两边让开,敞开大门,于是整个雄牛群就带着雪崩似的尘土、蹄声、呼呼的喘息和畜群铃铛的声音,像势不可当的急流似的冲进围场,在最后一只牲畜进去以后,围场门立刻关上了。许多人骑在墙头上,或是站在过道里,叫喊着或是挥着帽子刺激雄牛群。雄牛群跑过了第一个围场,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被人夫起来了,正像在自由自在的田野上一样。那些领班牲畜富有经验,又听从牧人指挥,早已在差不多就要走进围场门的时候停在一边,镇静地让紧跟在后边的一阵雪朋似的重重喘息着、奔跑着的雄牛冲进第二个围场里去,它们看到前面是一堵白墙,才停止奔跑。

于是装笼就开始了。雄牛一条接着一条让布的挥动、叫喊和棒打赶进了一条小巷,小巷尽头就放着两边装着滑门的运送用的木笼子。这笼子似乎是一个小小的隧道,穿过它可以看到那一端外面自由自在的牧场,那儿安静地放牧着牲畜;这跟吸引着牲畜的遥远的牧场布置得很相像。

多疑的牲畜猜到在小隧道里有危险,而且怕踏上那块倾斜的木板,这木板是为了它走上装小轮子的笼子搁上的。必须在屁股上不断的刺痛。敲打、吆喝,逼着它们前进;它们看见前面两边栏杆外边有两排人半身向前探,用吹口哨和挥手挑拨它们。笼子顶上有两个人躲着准备放下滑门,从笼子顶上挂下一块红布,在穿过笼子出口看得见的光亮的空中摇晃。刺痛,叫喊,那不成形的东西在眼前跳舞,都似乎在怂恿它们走向战斗;安静的伙伴们在过道的那一端平平安安放牧着的景象,终于使它们向外面的牧场冲去,想尽快地穿过这短短的隧道,通向木笼的木板斜坡由于一只雄牛冲上去抖动起来了;但是一等它走进大笼子,前面那一扇滑门突然关上了,它正想退出来,后面那一扇也很快关上了。

坚固的铁锁轧拉一响,那牲畜就沉没在寂静的黑暗里,关进弯起腿才睡得下的小地方了。切短了的草从顶上的小洞里塞进来落在它身上;仆役们把装着轮子的牢笼推到附近的铁路上去,立刻又把另外一只大笼子放在小巷尽头,然后反复使用这一套骗术,一直到全部要装送的雄牛都准备停当。

堂娜索尔,由于她对于故乡事物的热烈的渴望,赞赏着这重要的国家企业的处理手续,也想模仿那些牧人。骑马快跑过那广漠的平原,后边紧跟着只要轻轻一动就可以杀死她的长着利角的头颅,她喜欢这样的田野生活。她在灵魂深处感到自己有牧人的性格,这是全体人类从极远极远的祖先那儿遗传下来的,那时候,人类还只知道收集有用的野兽,用它们的生产品和身体组成物维持生活呢。当牧人,只有当雄牛的牧人,在堂娜索尔看来,才是最有趣、最英雄的职业。

加拉尔陀,在好运道所引起的第一阵沉醉状态消失以后,在互相亲昵的时间里,他非常惊奇地注视着堂娜索尔,暗暗发生疑问:是不是所有的贵妇人都像这个一样呢。她的任性,她的性格的变幻不测,使他迷惑不解。他不敢用“你”称呼她;不敢,这可不敢。她从来没有放任他达到这样亲密的程度,有一次,当他试着用吞吞吐吐的言词和犹豫不决的声音这样称呼的时候,他在她闪射金光的眼睛里看到了那么惊奇和愤怒的神色,使得他只好害羞地退缩回来,像以前那样称呼了。

她却正好相反,用“你”称呼他,像斗牛士的高贵的朋友们一样;但是这也只有在两个人的时候,如果她写一封短信给他,通知他不必去访问她,她和亲戚们一起出去了,这时候,她就用客气的“您”字,并没有丝毫爱情的表示,信里只有写给地位低下的朋友们惯用的一种冷冰冰的礼貌。

“这女人!”加拉尔陀沮丧地咕哝着。“她似乎总是跟那些把她的信公开给大家看的流氓发生关系似的,因此她怕了。别人会猜想,她并不相信我是一个上等人物,因为我是一个屠牛手。”

这一位贵妇人的另外一些古怪脾气也使得斗牛士懊丧和发愁。有几次,当他走进她的屋子的时候,一个威风凛凛的仆役冷冰冰地拦住了他,说“太太不在家”,“太太出去了”。他知道这是谎话,感觉到堂娜索尔是在的,跟他非常近,只隔着几重挂着挂毯的门。他一定使她厌倦了,她忽然觉得讨厌他了,因此访问时间到了,她就命令仆役不要接待他。

“唔,这就完蛋了!”剑刺手自言自语地说。“我是再也不会来了。这女人不会再拿我消遣了。”

可是当他考虑到不再见到堂娜索尔可能产生怎样的后果,重新回来的时候,他感到很难为情。她伸出胳膊接待了他,用她的白手紧紧拥抱了他,她的嘴唇因为恋爱的渴望有些紧张,眼睛睁得大大的,模模糊糊的,眼睛里闪着古怪的光,似乎有些神经错乱。

“你为什么洒上香水呀?”她说,仿佛闻到了最难受的气味似的。“这是跟你不相配的……我愿意你发出雄牛的气息,马的气息……那是多么迷人的气息呵!难道你倒不喜欢吗?……你说喜欢呀,胡安尼朵,上帝的野兽,我的雄牛户

有一天晚上,加拉尔陀在堂娜索尔的寝室里柔和的薄暗里,听着她的话,看着她的眼睛,他感到有点儿恐怖起来了。

“我真愿意爬着走。我愿意做一只雄牛,而你手里拿着剑,站在我面前。我会给你多么严重的角伤呵!到这儿来……到这儿来!”

她捏紧了拳头,神经质的激动使拳头增加了力量,狠狠地打了几下斗牛士只穿着一件绸衬衫的胸口。加拉尔陀为了不愿意承认女人能够打痛他,向后退了一步。

“不,不是雄牛。我愿意做一只狗……牧人的狗,长着非常长的犬牙,拦住了你的路向你吠叫,你看见过那个杀死过许多雄牛,据群众说是非常有胆量的漂亮家伙吗?可是我要咬他!是的,我要这样咬他!啊啊啊姆!”

于是她带着歇斯底里的狂欢,把牙齿咬进斗牛士的胳膊,咬痛了他的鼓起的两头筋。剑刺手痛得喊出下流话来,推开了这美丽的半裸体的女人,她的蛇一样的金头发竖立起来,像是喝醉酒的巴克斯①的女仆人。

①巴克斯:希腊神话里的酒神。

堂娜索尔似乎突然清醒过来了。

“可怜人呵!我咬痛你了。是我咬痛你的……我有时候会发疯!让我吻吻你的伤口来医好它吧。让我吻吻你所有的那些美丽的伤疤吧。我的可怜的小野兽,叫你吃苦了!”

于是这美丽的泼妇突然变得又温柔又甜蜜,小猫似的呼噜着缠着斗牛士。

加拉尔陀以为爱必须是夫妻一般的亲昵,像过去那样,可是他从来不曾有一整晚跟堂娜索尔在一起。当他以为已经用爱恋的努力征服了这个女人的时候,她忽然由于她厌恶物质的爱,又大帝似地发起命令来了:

“走开!我需要独自个儿。你知道我不能够容忍你。任何人我都不能够容忍!男人!多么讨厌的东西呵!……”

于是加拉尔陀受了委屈地走开了,由于这不可思议的女人的任性,他感到烦恼了。

有一天晚上,斗牛士觉得她要说些机密话了,好奇地想知道她过去的情况,就向她问起那些据说曾经跟堂娜索尔发生过恋爱关系的国王和贵族来。

她眼睛里闪出冷冷的光回答了他的好奇。

“这些事情跟你有什么相干?你妒忌吗?……即使是真的,那又怎么样呢?”

她长久地沉默着,带着不可捉摸的眼光;这是随着荒唐思想而来的疯子的眼光。

“你一定打过许多女人,”她好奇地瞧着他说。“你不要否认。我对这很感兴趣!……您的妻子你是不会打她的;我知道她是非常好的。我说的是别的女人,跟斗牛士鬼混的那些女人;这些娘儿们,谁越是打她们,她们就越是爱谁。不是吗?你真的从来没有打过女人吗?”

加拉尔陀以一个勇士的尊严提出抗议,他不会打比他弱的人。堂娜索尔听了他的话,显出了几分不相信的神气。

“你总有一天会打我的。我愿意见识见识。”她有把握地说。

但是她的神色暗淡了,她的眉毛皱起来了,一道钢一样的电光闪过了她的金色的眼珠子。

“不,我的野兽,不要听我的话,不要打算那样做呀。如果你敢那样,你的损失一定比我还大。”

她的劝告很对,加拉尔陀有理由相信。有一次,在亲昵的时候,他的武士的手抚爱得粗鲁了些,这就已经足够唤起这一个女人的愤怒了,她引诱男子,同时又厌恶男子。“瞧吧!”她的捏紧了的拳头像铁锤一样地硬,从下向上打了剑刺手的下巴,打得很准,似乎是按照拳斗的规则打的。

加拉尔陀由于疼痛和羞耻,发窘地愣住了,同时那女人也似乎突然明白了,这是无缘无故地打了他,就带着冷淡的敌意替自己辩解。

“这是给你的教训。我知道你们斗牛士是怎么样的人。如果我让自己吃亏一次,以后你就会每天打我的,就像打特里安纳区的茨冈女人一样……我于得很对。教训你放尊重些是必要的。”

一个初春的黄昏,他们俩正从侯爵的一个牧场里试验了小雄牛回来,侯爵正和一群朋友顺着大路骑马回家。

堂娜索尔,由剑刺手跟着,让她的马穿过草原,享受着在铺满春季野花的草毯上骑马的愉快。

快要下山的太阳给万物撒上一层红色。在这一片广漠上,所有的颜色都带着火色的淡晕,好像远方的火烧,马和骑者的影于又长又细,他们背在肩膀上的刺杆投下了长长的阴影,成为暗暗的一条线一直通到地平线。广阔的河在草木中半隐半现地沿着草原的一边流过。

堂娜索尔用傲慢的神色看着加拉尔陀。

“抱住我的腰。”

剑刺手服从了,他们俩就这样前进,马儿紧紧相并,上半身挽在一起。她凝视着草原上两个并成一个的影子,他们在这梦幻似的草原舞台上,用缓慢的马步前进,身子有节拍地震动着。

“我们仿佛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了,”她咕哝着,“在神话的世界里;在挂毯上看到的世界里。这是骑士故事书里的一幕;落在情网里的骑士和爱人一起旅行,把长矛背在肩上,在找寻奇遇和危险。但是你是不了解这些的,我的亲爱的野兽。老老实实回答我吧,你真的不了解我吗?”

斗牛士微笑了,露出了又亮又白的美丽坚固的牙齿。她似乎被他的粗鲁无知吸引着,更加向他靠紧身子,把头靠在他的肩头上,由于加拉尔陀的呼吸叫人发痒地吹在她的项背上,愉快得哆嗦起来。

他们这样不声不响地骑马前进。堂娜索尔似乎靠在斗牛士的肩头上打瞌睡了。忽然她睁开了眼睛,眼睛里闪着那古怪的光,这种光常是提出疯狂透顶的问题的先兆。

“说吧。你从来没有杀过人吗?”

加拉尔陀吃了一惊,在惊奇慌乱中跟堂娜索尔分开了。谁?他吗?……从来没有。他是个好人,他干着自己的本行,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害人的事。至多是有几次,他曾经跟舞披风的伙伴们吵过架,因为他们力量强,不愿意把他应得的一份钱分给他。在争论的时候,有几次动手打了同行;或者在咖啡店里打过架。可是人的性命引起他深深的尊敬。至于雄牛的性命呢,那当然是另一回事儿。

“那么,你从来没有过想杀人的念头吗?……我是怎样地猜错了斗牛士呵!

太阳落下了,草原失去了引人幻想的光彩;河也暗淡了,堂娜索尔看到她刚才那么赞赏的草原景色,现在是又阴暗又平凡了。别的骑马人都走远了,她把马儿刺踢了一下,追上了那一群人,对剑刺手一句话也没说,仿佛不知道他正跟在后边似的。

在圣周以前,加拉尔陀一家人都回到塞维利亚来了。剑刺手要在复活节斗牛。这是他认识堂娜索尔以后,当着她的面第一次杀牛,这使他担心而且怀疑自己的能力。

何况,每一次在塞维利亚斗牛的时候,他总不能不感到心头不安。他在西班牙别的斗牛场上不幸失败,心里还是平静的,因为他想到有很多时候不会再到那儿去了;但是在自己城里呢,他那些最重要的敌手都在这儿呀!

“我希望您出色地斗牛,”契约经理人说。“想一想有哪些人在睁着眼睛看您吧。我愿意您始终是全世界最勇敢的人。”

在光荣的礼拜六①,半夜以后,明天将上场搏斗的那些牲畜举行入场,堂娜索尔愿意帮助这次调动,当一名女骑士,特别吸引她的,是因为这是在黑暗里举行的。雄牛要从塔勃拉达草原引到斗牛场的院子里去。

①光荣的礼拜六:基督复活节前周的礼拜六,这一天教堂里举行宗教仪式的时候歌唱《光荣曲》,所以叫做“光荣的礼拜六”。——英译本

加拉尔陀虽则也想去陪伴堂娜索尔,可是他不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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