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血黄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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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血黄沙-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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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探望一下四十五人俱乐部,看看他的契约经理人是不是在那儿。那是一个贵族的俱乐部,像名称所表示的那样,会员人数是有限制的,在那儿除了雄牛和马以外不谈别的。它是有钱的斗牛迷和雄牛饲养家组织起来的,其中就有像神谕者①摩拉依玛侯爵这样地位重要的人。

①神谕者:假托神的名义回答别人询问的人。

有一次,在礼拜五下午,加拉尔陀向蛇街走的时候,偶然想起到圣罗伦慈教区礼拜堂去一下。

在礼拜堂的小广场上来了几辆华丽的车子。这城市所有的最高贵的人这一天恰巧到“神威显赫的我们的父耶稣”的雕像面前来祷告。穿着黑衣服、披着富丽的头披的太太小姐们从车子上下来,有几个男人让这些女人吸引着,也走进了礼拜堂。

加拉尔陀也进去了。一个斗牛士是应该利用所有的机会跟高贵的人们发生关系的。当有钱人向他问候,漂亮女人们咕哝着他的名字,互相用眼色指指他的时候,安古司蒂太太的儿子感到得意的骄傲。

而且,他又竭诚信仰神威显赫的主。他之所以容忍了国家对于上帝或是大自然的见解,而不怎么生气,是因为神性在他看来不过是一种模糊不定的事物,正像一位大贵人的存在一样,对他用各种各样的话污蔑,也可以平心静气听下去,因为并不认识他,只听别人说说才知道的。但是希望圣母和神威显赫的耶稣却是另外一回事了,他从婴孩时代起就熟悉他们,他不答应任何人冒犯他们。

这一个粗鲁的大孩子,面对着钉死十字架的基督的戏剧风味的痛苦,感到了心头激动,基督的淌着汗水、使人痛苦的、铅色的脸,使他记起躺在斗牛场治伤所里的伙伴。跟神威显赫的神搞好关系是必要的,于是他站在雕像前面,热忱地祷告了几次“我们的父”,这时候,蜡烛光在他的摩尔式的眼睛的角膜上映出星一样的反光。

他正在为自己充满危险的生活祈求超自然的帮助,一群女人下跪时发出的沙沙声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一位太太在跪着的信女们中间走过,吸引了她们的注意:她身材苗条,高高的,惊人地漂亮,穿着颜色鲜艳的衣服,戴着一顶插着羽饰的黑帽子,帽子下边闪亮着淡金色头发。

加拉尔陀认识她;她是堂娜索尔,摩拉依玛侯爵的外甥女儿,塞维利亚人都叫她“大使夫人”。她在别的女人中间走过,并没有注意她们的好奇,只是由于吸引了每一个人的眼光和引起了一阵喃喃的谈论,而感到心满意足,仿佛这一切原是应该到处跟着她的天然的光荣。一身外国式样的雅致服装和那极大的帽子,跟一团暗色的女人服装成为鲜明的对照。她跪下来,低下头,祷告了一会儿,接着她的明亮的有金色反光的天蓝眼睛镇静地向教堂各处看了一圈,就像在戏院里观众中间找寻熟人一样。这对眼睛,见到女朋友的脸儿的时候,似乎微笑了一下,然后再不断地巡视,终于碰到了正盯着她看的加拉尔陀的眼睛。

剑刺手也并不是客客气气的人。因为看惯他自己在斗牛的下午成为上万只眼睛的目标,他天真地以为:他到任何地方,所有的眼光都一定瞄准他。很多女人秘密地对他讲起,第一次在斗牛场上看到他的时候,她们所体验到的激动、好奇和恋爱的愿望。堂娜索尔的眼光,碰到了斗牛士的眼光,也并没有低下去:恰巧相反,还带着贵妇人特有的冷淡,始终看着他,逼得这尊敬有钱人的斗牛士终于转过了自己的眼睛。

“怎样的女人呵!”加拉尔陀傲慢地想,就像一个大名鼎鼎的偶像。“她也许喜欢跟我恋爱吧?”

到了教堂外边,他觉得不可能离开,为了再见她一次,他就等待在教堂门边。他的心通知他有某种异乎寻常的事情就要到来了,就像最成功的斗牛的下午一样。这是神秘的心的预感,这种预感使他在斗场上不顾群众的劝告,大胆地冒着最大的危险,而巳每次都获得辉煌的成功。

当堂娜索尔走出教堂的时候,她又毫不惊奇地看看他,好像猜到他会在门边等她似的。她和两个女朋友一起走上敞篷车子,等车夫让马儿走动的时候,她又口过头来看看剑刺手,嘴角上现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

整个下午加拉尔陀感到心不在焉。他想到他过去的恋爱奇遇;想到一个斗牛士的丰采给予他的许多次胜利,这些胜利以前使得他感到骄傲,使得他把自己看成一个对女人绝对有引诱力的男子,可是现在却使他感到羞耻。可是像这样一个女人,一个贵妇人,她游遍整个欧洲,现在住在塞维利亚,像一个不戴皇冕的女皇!这是值得征服的女人!……除了他对于堂娜索尔的美丽的赞赏以外,他又体验到一种出于本能的尊敬感,因为他过去是一个流浪孩子,在爵位和财富有那么大权威的国土里,在摇篮里就学会了尊敬大人物。要是能够获得这么一个女人的注意可多好呵!这是多么重大的胜利呵!……

他的契约经理人,摩拉依玛侯爵和塞维利亚最重要的贵族的亲密朋友,有好几次对他谈起过堂娜索尔。

她离开家乡好几年,在几个月以前回到塞维利亚,就在青年群里激起了热情。她在长久侨居国外以后回来,很醉心于安达卢西亚人民的风俗习惯,她断定一切都非常有趣,非常……艺术。为了看斗牛,她穿戴起古老的民间女人的服装,模仿戈雅①画的文雅太太的仪态和服饰。她是健康的,爱好各种运动的女人,是一个好骑手,别人常常看到她骑着马在塞维利亚的四郊奔驰,穿着黑色的骑装,用上红色的领带,金色的头发上戴着顶白绒帽子。有几次她也在马鞍前面斜搁着刺杆②,和一群朋友,像马上枪刺手似的,到草原上去追逐和刺翻雄牛,她在这种又勇敢又危险的娱乐里得到很多乐趣。

①戈雅(1746—1828);西班牙画家。

②刺杆:一种铁尖长木柄的枪,用来刺翻小雄牛。——英译本

她并不年青。加拉尔陀还模糊地记得:他在童年时代曾经在公园区的公园里看见她坐在她的母亲身边,像一个华丽的大洋娃娃,而他呢,那时候是一个穷苦的野孩子,正在车轮底下跑来跑去拾香烟蒂头。她无疑的跟他差不多年纪,三十岁左右,却还是那样美好!跟别的女人多么不同!……她仿佛是一只热带的乐园鸟,落在院子里许多母鸡中间。

契约经理人堂何塞熟悉她的历史……堂娜索尔是一个疯姑娘。她的罗曼蒂克的名字①,跟她的特别的个性和独特的习惯是非常相称的。

①堂娜索尔:西班牙文“索尔”的意思是“太阳”。——世译本

母亲死了以后,她继承了一大笔财富。她在马德里嫁给一个贵族,年龄比她大得多,他以大使的资格代表西班牙到欧洲几个重要的宫廷去,能够走遍世界,对于一个贪图奢华和新鲜事物的女人真有极大的吸引力。

“这个女人享受过多少玩意儿呵,胡安!”契约经理人说。“十年以来,她在整个欧洲搞昏过多少个人的头脑呵!她仿佛是每一页都有秘密符号的一本地理书。毫无疑问,对于欧洲每一个国都,她都有许许多多值得追忆的事情。至于那可怜的大使呵!他无疑是烦恼死的,因为他再也没有地方可以去了。她飞得很高。那丈夫被派遣到这个那个宫廷里,代表西班牙人,不到年终,这一个国家的皇后就会写信到西班牙,请求把这位大使和他那迷人的妻子调走,报纸上把她叫做‘可怕的逗人恋爱的西班牙女人’。她搅得多少戴皇冕的人神魂颠倒呵……堂娜索尔来了,皇后们就发抖了,仿佛她就是虎烈拉。最后,这位可怜的大使发现,除了一个美利坚合众国以外,别无去处了,因为他是一个有原则性的人,非常喜欢国王,因此,他就死了……请不要以为单是那些在王宫里吃喝跳舞的人就叫她满足了。如果大家讲到她的话都是真话,那真是吓人呢!……这个女人做任何事情都是爱走极端的:要么就是一切,要么就是什么也没有。有时候她引诱最高级的贵人,有时候她引诱全国最卑微的平民。有人告诉我,在俄国,她想尽方法追求一个丢炸弹的人;可是那个头发蓬乱的青年并不怎么注意她,因为她妨碍他的计划。堂娜索尔却正因为这样,就越发钉住他不放,一直钉到别人把他绞死。后来她在巴黎和一个画家发生恋爱关系,别人甚至断定,他已经画了她的裸体像,不过一条胳膊搁在脸上,好叫别人认不出她,而且她的裸体画已经影印在火柴盒子上了。或许这是假的:不过是夸张。不过,这似乎是十分确实的:她曾经成为一个德国歌剧作家的爱人;如果您听过她弹钢琴的话,那真好极了!……还有唱歌!唱得就像复活节到费尔南迪戏院里来唱的歌女一样漂亮。她不但用意大利语唱歌,并且还用法语、德语和英语。她的舅父摩拉依玛侯爵,在我们自己人之间说说没关系,可就笨得像一条牛,当他在四十五人俱乐部里谈起她的时候,他还说,她也许还会说拉丁语①呢……怎样的女人可,胡安!她是多么有趣的女人呵!”

①会说拉丁语:西班牙俗语:“他会说拉丁语”,意思就是:他是一个骗子。——世译本

契约经理人赞赏地谈到堂娜索尔,以为她一生里的全部事件,不论无可怀疑的也好,值得怀疑的也好,都是奇特独创的。她的身份和财富,也使得他和加拉尔陀一样,产生了敬意和好感。他们带着赞赏的微笑谈起她。这一类事件如果在别的女人身上是一定会惹起极多污辱的解释的,他们一定会把她比作狐狸精。

“在塞维利亚,”契约经理人往下说。“她过着非常规矩的生活。因此我认为别人讲到她在外国的许多事情是不真实的。可能只是发现葡萄是酸的那些人的诽谤!”

于是,一边嘲笑着这一个女人在某些场合的那一种又勇又狠、像男子一样的精力,他又复述起流传在蛇街俱乐部里的那些窃窃私语来了。当那大使的寡妇住到塞维利亚来的时候,所有的年青人都在她的大院子里把她包围起来了。

“想象一下吧,胡安尼朵。具有这儿少见的特别风格的一个雅致女人,她的衣服在巴黎定做,她的香水从伦敦买来,何况又是国工们的女朋友……她仿佛是最有名的雄牛饲养场里打上铁印的一条雄牛,……他们像是一群疯子似地跟着她走,她又允许他们有某些自由,因为她愿意像一个男人似地跟他们一起生活。但是有几个人把这种自由误解作别的东西,对她行动得过分自由了,于是被她打了耳光,甚至遭到更坏的待遇。胡安厄朵,这个女人是危险的。有人说,她熟练击剑,斗拳,像一个英国水手似的,还知道日本的扑打‘柔道’。总之,如果有人胆敢恶作剧地碰她一碰,她就会用她那美丽的小手,差不多不费什么劲儿,就把他抓住了,不多时候,就把他扯成一片片的了。现在很少有人敢麻烦她了,但是她的仇人们还怀着恶意谈论她;有几个在那儿胡吹那些谣言,有几个简直就说她并不美。”

根据契约经理人说来,堂娜索尔似乎爱上了塞维利亚的生活。由于在迷雾和寒冷的国土里住长久了,她特别赞赏我们的明朗蔚蓝的天,我们柔和的金色的冬天的太阳,非常赞赏这可以人画的国土里的生活的甜蜜。

“她喜欢我们这儿不拘礼节的风俗习惯。她似乎是复活节降临人间的一个天使。她仿佛并不生长在塞维利亚!她仿佛是第一次看到塞维利亚!堂娜索尔说,夏天要到外国去住,冬天就住在这儿。她过厌了宫殿和朝廷的生活,如果您知道她跟哪一类人发生关系的话,您就懂得她了!……她加入最平民化的宗教会,特里安纳区的基督会,或是神圣的‘小野兽’教会,花很多钱买孟柴尼拉酒给会友们喝。有几天晚上,她把许多六弦琴手和舞女叫到家里来;把塞维利亚全部学习唱歌和跳舞的姑娘都叫到家里来,带上她们的师傅和一家人甚至远房亲戚;大家都大吃橄榄和香肠,大喝葡萄酒。堂娜索尔坐在靠椅上,像一个皇后似的,一连几个钟头,一套接着一套,看遍了这儿所有的跳舞。她说,那种欢乐正像国王观看单独演给他看的歌剧。她的仆役们都是她带回来的高个儿,姿势笔挺,模样庄严,好像是英国的公爵,他们穿着燕尾服,捧着大盘子把一杯杯的葡萄酒分送给舞女们,舞女们喝醉了酒就扯他们的胡须,拿橄榄核掷他们的眼睛。这是多么适当而讨人欢喜的余兴呵!……现在,每天早晨,堂娜索尔在接待一个老茨冈人,名字叫做琴弦儿,一位最典型的师傅,在教她弹六弦琴。拜访她的人如果不看到她把乐器搁在腿上,那一定是因为她手上拿着橘子。她回来以后,吃掉了多少橘子呵!她可是还没有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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