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友梅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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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友梅文选-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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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乌世保振作一下,站起身来。……

乌世保这自言自语是心里话吗?他这人能为了别人的事把自己死活置之度外吗?

乌世保说的倒是真话。他这人虽然游手好闲,擎吃等喝,可一向讲信义重感情。不过,这还是使他“起死回生”的一半原因。还有一半,刚才我们已说过,他虽有对自杀的向往,但并没有决心去行动,暗地里正想再找出个充足的理由来压下想死的情绪,支持自己活下去。一见这镯子,当然立刻回心转意,打起精神寻客店去了。

他心想这朝阳门是走粮车的大道,店大欺客,不如往北奔东直门,那里专走砖车,店小势微,不敢欺人,便奔东直门而去。快到掌灯,才找到了个偏僻冷清的小店。这店临街三间穿堂,门口挂着个带红布的笊筒,门外用土坯砌了几个长条高台算作桌子,摆了几个树墩、拗轴算作机子。乌世保坐下,先要了四两饸饹吃下肚,才问掌柜的说:“我要进城,天晚了,你这可有方便住处?”掌柜见这人穿戴虽旧,款式不俗,吃相文雅,算帐时还给伙计两个铺子的小费,便满脸堆笑地说:“有有有。东耳房一铺大炕,现在就住着一位赶车的把式,您二位正好作伴。”便命伙计领他进去,还特别叮嘱伙计给沏壶高末,打盆水洗脸。

车把式正盘腿坐在炕上,就着驴肉喝烧刀子。见又来了客人,忙欠欠身说:“来了你哪。喝我这个?”乌世保从走出监狱快一整天了,到这时才碰到个说人话、办人事,并把他也当个人看的地方,而这地方竟是他几十年都未曾到过的。他冲这位素不相识的车把式深深打了一个千说:“偏了您哪!”

这车把式本来也是行个虚礼儿,见乌世保正经八百地谢他,索性跳下炕来拉住乌世保说:“烟酒不分家。既然投店同宿,前生就是有缘的,说出大天来您也得赏我个脸。”乌世保闻到酒味,本也动心,经这么一劝,一边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便坐到炕桌对面去。伙计一看这位客人人座了,上前边拿筷子时顺便把这新闻就告诉了掌柜的。掌柜的既好热闹,这种半乡下店主也尚存几分古风,特意刮了两条丝瓜爆炒出来,端到屋里说:“听说二位一见如故,给小店也带来喜星,和气生财呀,我敬二位一个菜!”车把式拉店主入席,店东稍客气两句,也打横就炕沿坐下。从乌世保一进门,他就觉得这人有些蹊跷。几杯入肚,乌世保眼神有点活泛了,店主便打听乌世保的来历。乌世保正憋了一肚子话无处可讲,便把怎么受冤,怎么坐牢,怎么出狱后寻家不着,怎么到城关投店不收,一一讲了一遍。北京人向来管烧酒叫做“牛皮散”,有道是“喝了牛皮散,神仙也不管。”乌世保借酒倾述一完,那车把式就借酒大骂起来,声称他要见徐焕章敢抽他鞭子,碰上谷佐领,准骂他祖宗。店主直等他拍着桌子把一肚子的侠肝义胆抖落净,这才插话:“我说这位爷,您眼下打算怎么办呢?”

乌世保说:“天亮我头一件事是去找朋友。”

店主摇摇头说:“您头一件事是刺剃头,打打辫、洗洗澡,光光脸,然后借也好,赁也好,换一件洁净行头,就您现在这副扮相,进城找谁也找不到,弄不好净街的许把您当游民再抓起来。说句不怕您生气的话,东庙门口那叫街的都比您这身打扮囫囵!”

乌世保说:“您说的满对,可是我赤手空拳,囊中惭愧。”

店主说:“有东西还愁变不来钱吗?”

乌世保说:“我蹲了一年多牢,连个送饭的都没有,哪儿来的东西?”

店主说:“刚才在外边您付饭钱,我看见你从怀里掏出个烟壶来,茶晶背壶,隐隐约约像是里边藏着图画文字,这可是有的?”

乌世保不由得手往肚子上一捂,失声说:“哟,敢情露了白了!”

店主说:“开店的,这眼睛是干什么使的?正经客人带着贵重财物,我得经心点,照应点;黑道上朋友带来行货,我也不能不察,弄不好就得贪官司。要没这点分寸敢贸您老住下吗?我是个俗人,不懂文玩古器。可到底是住在万岁爷的一亩三分地上,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知道这不是个等闲之物。恕我直言,按您现在这穿装打扮,这东西带在身边准给您招祸。见财起意也好,诬良为盗也好,这世界上什么人都有,黄鼠狼可专咬病鸭子。不说别的,就来几个青皮无赖,找由子跟您打一架,就势把东西抢走您能怎么着!依我说,不如卖了。像您这样的世家,这些玩物必不止这一件。明儿找到少爷,你玩什么没有,何不用它救个急呢?”

乌世保听他讲得有理,并且也想趁机试试他这内画技艺,就点点头说:“那明天我拿到古玩店叫他们看看。”

店主笑道:“您又差了。店大欺客,凭您这身打扮,人家一看您就等银子使唤,他们能不压价吗?”

乌世保问:“你说该怎么办?”

店主说:“我替您找几个熟人看看,他们要,咱就省事了,他们不要,我陪您到鬼市儿走一趟,不过丑话说在前头,私下买卖,佣钱是成三破四,上鬼市儿可就凭您自个儿赏了!”

这店主原是个替人跑合说生意的行家。

当年往两江福建去的水路是靠运河。通县通北京的石板官道在朝阳门外,这东直门的关厢是个冷落所在。在这一带开店房,免不了接待合字上的朋友,替他们销赃落个水过地皮湿。这种买卖是进不得高台阶大字号明来明去作的。店主联络下的主顾不过是当铺老西和鬼市儿上夹包打鼓的,所以他不劝乌世保去古玩铺。他已相信乌世保不是贼了,但在作生意这点上他还得拿他当贼对待,好赚两个佣钱花花。他见乌世保赞同他的主意了,便要求乌世保把烟壶拿出来过过目。

“好东西!”车把式见乌世保掏出烟壶来。抢先抓到手中看了一眼,不由得叫了出来,“这枝枝叶叶的,您说可怎么画进去的?有这个您还愁换不了行头吗?我赶半年车怕也赶不出这么个烟壶钱来!”

“那你小心掉地下摔了,连车带马赔进去!”店主开个玩笑,把烟壶夺了过来,仔细地品鉴。店主是粗人,这方面二五眼。但那年头时兴用这种东西,更何况他还常替人倒腾货,见的多了,自然就懂点门道。内画技术自嘉庆末年道光初年至现今,已有了七八十年的历史,人们也看熟了。甘恒、马彤、桂香谷、永受田等人,玩烟壶的人大多知道;新近的内画家有几个简直是家喻户晓。如马少宣能在拇指大的壶内恭楷书写全篇“九成宫”;业仲三画的红楼人物、聊斋故事被称为一绝。而玩烟壶的人若不知道周乐元的名字就像书家不知王羲之,简直要被人笑掉大牙。这周乐元把龚半千的樊头被杖法用到了内画壶上,所画的“寒江钓雪”、“风雨归舟”和“竹兰图”,人称神品。店主曾经手替人卖过一只“三秋图”壶,刚才瞥了一眼乌世保的烟壶,觉得与那壶很像,是周乐元的作品,所以紧抓住不放。看了一会儿后,他却“唉”了一声,摇起头来。

乌世保问:“您看出什么包涵来了?”

“没落款!”

“那‘长白旧家’四个字也算款!”

“没有印!”

乌世保心里想:“大狱里弄到墨就不错了,上哪儿弄红色去?”便说:“马少宣的壶也常不押印。”

最后店主说:“别的壶都是磨砂地、暗茶地,您这壶怎么透亮的?”

乌世保不由得“哦”了一声。他一直觉着自己画的画跟通常的内画壶有点什么地方不像。店主这一点他才明白,别人画的壶画画面透明,壶壁并不透明;他这全是透明的,所以线条不精神、色调没光彩。他想起见过早年甘恒画的一个壶,也是这么透明的,但人家那是白水晶坯子,看得清晰。他便说:“这个你不懂。道光年间画的壶多是透亮的。这才证明我这壶够年头!”

车把式困了,又听不懂他们的话,便说:“你们在这争有屁用,明天市上看行市要价呗。我后半夜就套车去黄寺,你们要跟车可早点歇着!”



天交四鼓,车把式就套好了铁箍大车,顺着护城河往北往西,奔德胜门外而来。

在德胜门外,天亮之前有两个市集,一叫人市,一叫鬼市。两个市挨着,人们常常闹混,说:“上德胜门晓市儿去!”其实这两市的内容毫不相干。人市是买卖劳动力的地方,不管你是会木匠,会瓦匠,或是什么也不会却有把子力气,要找活儿干,天亮前上这儿来。不管你是要修房,要盘灶,要打嫁妆——那时虽不兴酒柜沙发,结婚要置家具这一点和当代人是有共同趣味的——天亮前也到这儿来。找人的往街口一站说:“我用两个瓦匠、一个小工!”卖力的马上围上去问:“什么价钱?”这样就讲定雇佣合同。那时钟表尚未普及,也不讲八小时工作制,一律日出而作、日人而息。这交易必须赶早进行,大体在卯时左右,干这个活儿的人称“卖卯子工”。

鬼市可是另外一套交易。这里既不定点设摊,也不分商品种类,上至王母娘娘的扎头绳,下到要饭花子的打狗棒,什么也有人买,什么也有人卖。不仅如此,必要的时候还能定货,甚至点名要东西。你把钱搭子往左肩一搭,右手托起下巴颏往显眼的地方一站,就会有人来招呼:“想抓点什么?”“随殓的玉挂件,可要有血晕的。”“有倒是有,价儿可高啊!”“货高价出头,先见见!”这就许成就一桩多少两银子的生意。当然也有便宜货。“您抓点什么!”“我这马褂上五个铜钮掉了一个。”“还真有!”“要多少钱?”“甭给钱了,把您手里两块驴打滚归我吃了就齐!”这也算一桩买卖。在这儿作买卖得有好脾气,要多大价您别上火,还多少钱他也不生气。“这个锡蜡杆儿多少钱?”“锡的?再看看!白铜的!”“多少钱?”“十两银子!”“不要!”“给多少?”“一两!”“再加点。”“不加!”“卖了。”怎么这么贱就卖!蜡扦是偷来的,脱了手就好,晚卖出一会儿多一分危险。因为有这个原因,在这儿你碰到多重要的东西也不能打听出处。也因为有这个原因,确实有人在这儿买过便宜货。用买醋瓶子的钱买了件青花玉壶春的事有过,有买铜痰筒买来个商朝的铜尊这事也有过;反过来说,花钱买人参买了香菜根,拿买级子薄底靴的钱买了纸糊的蒙古靴的事也有。但那时的北京人比现在某些人古朴些,得了便宜到处显摆,透着自个儿机灵!吃了亏多半间在肚里,惟恐惹人嘲笑。所以人们听到的都是在鬼市上占了便宜的事。自以为不笨的人带着银子上这儿来遛早的越来越多。有人看准了这一点,花不多钱买个料瓶,磨磨蹭蹭,上色作旧,拿到市上遮遮掩掩、鬼鬼祟祟故意装作是偷来的,单找那灯火不亮处拉着满口行话的假行家谈生意。若是旗人贵胄,一边谈一边还装出份不想再卖、急于躲开的模样,最后总会以玛瑙、软玉的高价卖出去。天亮后买主看出破绽,鬼市已散。为了保住面子,反而会终生保密的。

四更多天,乌世保和店主坐大车到黄寺的西塔院。车把式告诉他,这塔院是当年萧太后的银安殿,乌世保很流连了一会儿。前些年在庆王府堂会上,他听过一次杨月楼的“探母”,梅巧伶扮演的萧太后。他设想那胖胖的萧太后要在这院里出入走动,可未免有点凄凉。因为这时北京的黄教中心挪到雍和官了,黄寺已经冷落。

店主领着乌世保往西走了里把路,往南一拐,就远远看见了灯火如豆,人影憧憧的鬼市,而且听见了嘈杂声。他们急走几步,不一会就到了近处。虽然是临街设市,但是极不整齐,地摊上有挂气死风牛角灯的,有挂一只纸灯的,还有人挂一盏极贵重又极破旧的玻璃丝贴花灯。摊上的东西,在灯影里辨不大出颜色,但形状分得出来。锅碗瓢盆、桌椅板凳、琴棋书画、刀枪剑朝;索子甲、钓鱼竿、大烟灯、天九牌;瓷器、料器、铜器、漆器;满族妇女的花盆底、汉族贵妇的百褶裙;补子、翎管、朝珠、帽顶……有人牵着刚下的狗熊崽,有人架着夜猫子,应有尽有,乱七八糟。

乌世保问:“咱们也没带个灯来,怎么摆摊呢!”

店主笑道:“到了这儿您就少说话吧!嚼着我别走丢了就行。”

店主走到一个摊前停下,蹲下来看摊上的货物。这摊不大,一块蓝布上摆了两个笔洗、一方砚台,几个酒杯,还有三四个瓷烟壶。店主拿起一个盘龙粉彩的壶问:“要多少?”卖的人伸了四个手指头。店主把它放下,站起身来。那人问:“你给多少?”店主说:“大爪龙也能卖钱吗?”那人马上说:“要好的说话呀!”便从腿下抽出个钱搭子,从钱搭子里掏出个绵纸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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