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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雷终于上学了。
雷雷的学校离保良的住处和单位都不太远,上学前保良带
着雷雷在三点之间多次往返,好让雷雷尽量熟悉路线。上学后的雷雷已经能够自己回家,或者在路过东富大酒店时到酒店职工出入口等候保良下班,然后和他一起走回家去。
保良和雷雷的生活,进入了新的阶段。每天早上,两人一起起床,一起洗脸刷牙,一起准备早饭……上学后的雷雷应当有所成长,所以保良开始教他干些家务……雷雷不仅学会了使用煤气,厨房从此不用再锁.,而且,他还得到了一把家门的钥匙,他们每次走出家门时保良都让雷雷动手锁门。孩子的动手能力需要点滴培养,而动手能力的培养又可大大启发智慧。所以凡雷雷能动手的事保良都要他动手去做,动手也可以养成劳动的乐趣和服务的精神。
锁好家门之后他们并肩下楼,一路走到东富大酒店的街口才告别分手,保良上班,雷雷往学校的方向继续前行。中午雷雷就在学校里吃学校准备的学生餐,保良也不用天天冲刺般地赶回家里热饭了,他终于可以安心地坐在职工食堂的椅子上,和同事一起有说有笑,享用一顿从容不迫的午饭。享用这个字眼对保良来说,并不夸张,恰如其分。
因为有了菲菲给的一千块钱,也因为“骆驼样子”这份额外的工作,保良在交完雷雷的学杂费用,中午的学生餐费,上学应用的所有配备的费用之后,钱包里还余几百元钱可供机动。他从中拿了两百块钱,去分局还给夏萱。夏萱当初在他行乞被收容时给了他二百元钱,他当时就下决心一定还她。
他想,他今后一旦攒够了钱数,一定要向过去承诺的那样,把菲菲的钱全部还上。如果说,他偿还夏萱的钱是因为内心对夏萱始终若有的那份崇敬和感激,那么他偿还菲菲的钱则是因为他不想欠着菲菲。菲菲的钱是卖身的钱,用这种钱让人难以安心。
还有,他暗暗发誓,他以后一定要还掉张楠的钱。
想到张楠保良的心情总要陷入伤感,已经成了难以克服的一个“条件反射”。想到张楠他就不能不想起他们在一起的每个幸福时刻,那些记忆仍然保留着锋利的刀刃,让他的思绪稍一触及就会疼痛流血……
保良去了分局,去找了夏萱。
他和夏萱的见面,就在分局的食堂里边。
不是开饭的钟点,食堂里没有声音,这给保良带来一种异样的心情,有点紧张,也有点激动。而夏萱和他显然不同,她用她一向特有的平静,用一种事务性的表情,’接受了保良的好意,拒绝了保良的偿付。
“我不记得我借钱给你,”她说,“我不记得了。”
保良把那两百元放在桌上,他说:“那天我在地下通道,碰上你们和派出所一起清查。后来在派出所你们把我放了,你给了我两百块钱,我当时……我当时连声谢谢都忘记说了。”
夏萱淡淡一笑,反问一声:“我们为什么把你带到派出所去了?”
保良愣了半天,不知夏萱是不是真的忘了,他说:“因为我乞讨。”
夏萱说:“既然你是乞讨,那我给你的二百块钱,就是施舍,施舍是不需要还的。”
保良低了头,并没有收回放在桌上的钞票,他说:“也许你不愿意承认,可我一直把你当成……当成是我的同学,我的校友,你可能不愿意承认……”
夏萱打断保良:“我没不愿意承认,你是公安学院的学生,我知道的,我为什么不承认呢。”
“因为我是被学院开除的,因为我犯过很多错误,有我这样一个校友,你也许觉得耻辱。”
夏萱沉默了一会儿,不知为什么,只说了一句:“你现在不是挺好的吗。”然后把话题岔开,“你姐姐的判决已经下来了,你知道吗?”
保良点头:“知道了,我前两天给她寄了点钱去。”
夏萱问:“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
保良想了一下,想不出什么,他说:“没有。”
夏萱说:“以后你有什么难事,需要我帮忙的话,就来找我。”
保良不知道夏萱是在表达一种由衷的友情,还是一种常规的客套,抑或是希望见面到此结束。但无论如何,他站了起来,向夏萱说了告别的话。
“谢谢你,”他说,“如果你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的话,也请尽管找我,我一定尽力而为。”
夏萱也站起来了,笑了一下,但很节制,她说:“我又不去你们酒店消费,你能帮我什么忙啊。”
保良想了一下,说:“我现在,是个体力劳动者了,有需要出力气的活儿,我都能干。”
夏萱很认真地接话:“不用出力气活儿,你能办吗?”
保良马上回答:“当然能啦,你说吧,我一定能办。”
“把这两百块钱拿回去。”夏萱说,“过去的事情别总放在心里,你已经有了新的生活,每一种生活都能找到幸福的感觉。我真心地祝愿你,能找到那种感觉。”
周三,保良接到了女子监狱寄来的通知,通知他在本周的周日,可以前往监狱,探视他的姐姐。
周日,保良和雷雷早早起床,天没大亮就走出家门,提着为 姐姐买好的食物和用品,向公共汽车的车站走去。
女子监狱设在省城附近的一个镇郊,清晨出发,乘公交车和长途车在途中辗转,上午九点就能到达那个无名的小镇。那一天从全省各地赶来探视的犯人亲属相当不少,青年壮年,老弱妇孺,全都拿着刚刚领到的探视证,排在监狱巨大的铁门前面。
上午十点,保良和雷雷随着第二批会见的亲属被民警带进铁门,鱼贯进入会见大厅,肃静地坐在一面玻璃隔墙的一侧,等着自己的亲人出来。五分钟后,犯人们从隔墙的另一侧被带进来了,保良和雷雷竖起脖子紧张地张望,在列队而进的女犯当中,竟然没有找到雷雷的母亲。当进人大厅的女犯全都依序坐定,面对自己的亲人用通话机开始交谈以后,保良才看见一位女警扶着面色苍白的姐姐,从门外蹒跚地走了进来。
雷雷没有遵守和保良事前的约定,眼泪哗哗地哭起来了。保良本想忍住不哭来着,但看到姐姐病人膏盲的样子,看到姐姐顷刻哭歪的面孔,他的眼圈立刻红了起来。他听着雷雷用通话机叫着妈妈,看见姐姐边哭边叫雷雷,他听不见姐姐说了什么,但从她脸上的表情可以想到,日复一日的与世隔绝,日甚一日的疾病磨损,姐姐乍一见到她亲爱的儿子,那是怎样一种肝肠寸断的心情!
那次会见只有二十分钟,大部分时间由雷雷占用,保良和姐姐说话时注意到姐姐的目光,在他的左耳的耳垂停留了很久。那里有母亲留下的一只耳环,那只耳环一直是母亲和儿女之间彼此相思的念物。
姐姐的声音虚弱,先问保良雷雷听话不听话,说雷雷要是真不听话你该打就打,别惯他宠他。然后,姐姐又问保良能不能去求求父亲,让父亲替她去求求公安厅司法厅的头头,让她尽早出去,求父亲可怜她现在一身是病。保良含混地点头,答应姐姐去
找父亲尽量说情。他没有告诉姐姐,他和父亲因为雷雷,因为陆权两家的前仇旧恨,已经中断来往,他不想让姐姐感到绝望。当一个人的肉体受到束缚的时候,内心残留的希望也许是生活下去的最后支柱。
会见结束的时间到了,犯人们听到民警的命令,纷纷站起身来。姐姐仍然由一位女警扶着,一步一挪地走在最后。保良和雷雷从另一侧走出会见厅时,有民警高声在问:“谁是陆保珍的亲属,谁是陆保珍的亲属?”保良不知出了什么事情,连忙出声答应:“我是。”民警说:“你过来一下。”
保良便拉着雷雷,尾随那位民警走进旁边的一间屋子。在那间屋里,一男一女两位民警让保良和雷雷坐了下来,由女的开口,第一句先问保良:
“你是陆保珍什么人呀?”
“我是她弟弟。”
“你叫什么?”
“陆保良。”
“这小孩是陆保珍的儿子吧?”
“对,他叫权雷。”
保良表面镇定,心里紧张,他抓住那位女狱警低头在小本上记录的间隙,插进去问道:“我姐,我姐在这儿有什么问题吗?”
“你姐姐进来已经一个多月了,”那位年长的女警说道,“进来后我们发现她的身体不好,经过监狱医院和省监狱局医院检查,诊断她患有多种疾病,特别是风湿病,比较严重,基本上已经丧失了劳动能力,生活自理也很困难。按照有关法律规定,我们考虑让她保外就医。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你姐姐除了她这个未成年的儿子之外,现在外面还有你和你父亲两位亲属,你回去和你父亲讲一下,家里也准备一下,等过两天这件事上面一批下 来,我们会立即通知你们,把她接出去保外就医。”
保良怔了半天,因为他实在不敢相信,姐姐居然这么快就能走出监狱的大墙,和他,和她的儿子雷雷,重新团聚在一起。他想到姐姐大概从来没在省城生活过,这么多年跟着权虎颠沛流离,生活不能安定,感情若即若离,如果能够去省城和他们一起安定地住下,好好治病,好好静养,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保良看着两位狱警严肃的面孔,相信狱中无戏言,可他嘴里还是习惯性地发出一声疑问:“保外就医?”
姐姐保外就医的手续,办得似乎并不顺利。保良从那次探视回到省城的两周之后,才有一位狱警找到他的单位,和他取得联系。
保良是在酒店保安部的办公室里见到那个狱警的,是个男的,不是上次在女子监狱见过的那人。他们谈话时,保安部的头头也在座旁听。那位狱警首先通报姓名,说他姓丁,随即向保良问道;“你就是陆保良吧?”保良马上急切地点头:“是,保外就医的事批下来了?”
那民警愣了一下,居然反问:“保外就医,谁要保外就医?”
保良说:“哎,上次我去探视我姐,不是你们告诉我我姐可以保外就医吗。”
民警似乎听明白了,说:“啊,我不是女子监狱的,我是青平山监狱的。权虎是你什么人?”保良愣住了,半天才说:“啊,权,权虎?权虎是……是我姐夫吧。”
民警说:“权虎现在在青平山监狱服刑你知道吧,他就在我们那个监区。他人狱以后情绪很不稳定,我们还在做工作。权
虎的父母都不在了,家里没什么人了。他的妻子,也就是你的姐姐,也押在女子监狱服刑,所以权虎一直没有亲人探视,也没有亲人给他送衣物和零用钱来,这对他的改造情绪非常不利。前些天他向我们提出想见见他的儿子,他的儿子现在在你这里吧,啊?”
保良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了,他迟疑了一下,不得不答:“啊?啊……是。”
“你看你什么时候有空,是不是带孩子去看一看他。”
保良再次迟疑,没有马上回应。民警晓之以理:“权虎虽然犯了罪,但我们还是要尊重他的基本权利,他还是他儿子的父亲,他还有权利见到他的儿子。用父子亲情做做工作,也有利于我们软化他的反改造情绪,所以这件事希望你能积极配合……”
在民警滔滔不绝地论述之时,保良已经想好了他的态度。
“不行,孩子太小了,思想还很脆弱,我现在不想让他老是生活在他父亲的阴影里,说白了我希望他能慢慢把他父亲忘掉。他父亲判了无期徒刑,反正这辈子也不可能和雷雷生活在一起了,他要是真爱孩子,就应该为孩子着想。孩子现在生活得很好,他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情不能再受干扰。”
民警并不放弃,他也许早就料到保良的这个立场,所以继续动员保良:“孩子是小,但总有一天要长大的……”
保良打断民警:“那就等他长大以后再说吧;长大以后他要不要去看他的这个父亲,他自己决定。”
民警让保良顶得噎了片刻,不由放慢了语气:“我知道你现在……你现在算是孩子的监护人吧,可你也要替孩子想想,他现在是和你生活在一起,可他和你在一起才几个月的时间,而他和他父亲在一起生活了六年,而且毕竟有血缘关系。你不能保证他心里不想他父亲,你不能肯定他对他父亲没有感情。孩子的
心理我们大人常常摸不透的,他失去父母心里肯定非常伤心,只不过他在你的面前,可能有意压抑这种心情。”
民警的话让保良的态度开始动摇,但依然嘴硬,而他的嘴硬,实际上已经迹近一种自我辩护:“孩子没有压抑呀,他现在生活、上学都很好,我没有给他压抑……”
民警不急不迫,继续下去:“我跟你说小伙子,就你这岁数,你的人生经验还不行呢,小孩的心情你真不一定了解。我七岁的时候父母离婚了,我跟我父亲一起生活,我父亲总在我面前骂 我母亲,他当然希望我跟他同样,憎恨我的母亲。我那时候就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