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接过他手上那半个萝卜,并不是因为肚子饿,只是觉得有趣。她一边吃一边跟在他后面。
她每咬一口萝卜时,发出的清脆声音压根儿是对他的折磨。他回过头来,咽了口口水,问她:“你干吗跟着我?”
她没回答。
他故意拐了几个弯,以为摆脱了她,却发觉她仍然跟在后面,像个小不点似的,摆脱不了。
天已经暗了,他往前走的时候,她也往前走,他停下来的时候,她也停下来。他假装没看见她,眼泪却很没用地流到鼻翼去,流到唇边去。那是他头一次抢人家的东西。他想念那半个萝卜的滋味,更想念他没吃到的那半个萝卜,这个小不点如影随形地跟着他,就是提醒他,他是个小贼。
他用手指揩去脸上的眼泪,转过身来,装出一副坚强和公平的样子,对她说:
“好吧,我会找到半个萝卜还给你,然后你就别再跟着我。”
她点点头,张着漂亮的小嘴朝他看。
“我叫燕孤行,你叫什么名字?”
她仍然张着那张红润的小嘴。
“你的家人呢?”
她眨了一下眼,没回答。
“只有你一个人?”
小小脸蛋上那双亮晶晶的眸子看着他,像个不会说话的洋囡囡。
“原来你是个哑巴。”
蓝月儿不说话,只是不想说话,就像她不想唱歌一样。母亲死后,她孤零零在路上走了两百多天,没跟人说过一句话。悲伤和孤单把她填得满满的,她进入了冬眠期。
“你也是跟我一样无家可归吧?无家的孩子都有个样子。”他一边走一边说。
夜已深了,他也累了,几乎听得见肚子里发出的咕咕声。他多么希望能睡一觉。睡着了,就能忘记饥饿的滋味,甚至还有可能在梦里梦见自己吃到很多萝卜,然后抚着暖呼呼的肚子满足地睡去。
“先睡一晚,明天再去找萝卜吧。”他跟自己说,也跟她说。
那天晚上,他们睡在一片荒坟里。人们为了吃树根,连墓穴旁边用来遮阴的矮树都挖了出来。给人翻过千百遍的泥土里,露出几口早已埋葬的棺木,里面躺着一个个骷髅。
“你害怕吗?”他问蓝月儿,双脚些微震颤,不知道是饿还是害怕。
阴森森的月光下,蓝月儿那双宛若星辰的眸子静静地看着他,不说话。有他在,她不觉得害怕。
“我不怕。”他说着躺了下去,头埋在手里缩成一团。蓝月儿躺在他脚边,他不敢睁开眼睛,却闻到空气中有花儿的气息。
第二天,饥饿把他从清晨灰蓝的微光中唤醒。他张开眼睛,发现蓝月儿早已经醒来,站着看他。他羞涩地爬起来,说:
“我们出发吧。”
蓝月儿的运气好,自从遇上她之后,燕孤行总能找到一点吃的东西。他们一起走了七十多天,曾经在田里找到芋头和红薯,有一次甚至找到一只死鸟,惟独从来没见过萝卜,连半个都没有。
后来有一天,他们来到一条岔路上,燕孤行想往北走,蓝月儿却站在朝西的路上不肯走。
“你在路上没听到人家说北方没有战事吗?”他说。
一路上,蓝月儿总是听他的。她吃得很少,把大部分都留给他。惟独这一次,她看起来很坚持。
“好吧,反正去哪里都一样,我们就往西面走吧。”
他跟着她走,蓝月儿高高兴兴地笑了。他爱跟她说话,虽然她没回半句话,却好像听得懂似的。
他告诉蓝月儿,他是个弃儿。
“有人把我放在一个草篮里,半夜丢到羊栏里去。”他说,耸耸肩,好像已经不觉得凄凉。
“老牧羊人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听到婴儿的哭声,发现了我。他用母羊的奶喂我,把我抱到屋子里的炉火边,然后我就不哭了。老牧羊人已经很老,牙齿掉了几颗,眼睛几乎瞎了。他会用一只绿色小鸟来占卜。”他笑笑说。
“他说我的命是一条奇命,他算了好多遍都算不出来。但是,老牧羊人非常肯定我是燕子在树上筑巢的那天出生的,所以叫我燕孤行。小不点,你见过燕子筑巢吗?”
蓝月儿点点头。
“我应该不会是一只燕子生下来的吧?老牧羊人说,有些鸟长得像人,有一张人脸,还有人的双腿。”
蓝月儿微笑摇摇头。
“小不点,你有没有父母?”
蓝月儿竖起一根手指。
“只有一个?”他猜。
她点头。
“妈妈?”
蓝月儿默默点头。
“她在哪里?”
蓝月儿眨了眨眼睛,没说话,可怜的样子。
“我明白了。”他老成地说,“其实我根本不爱吃萝卜,你呢?小不点?”
蓝月儿皱起鼻子摇头。
燕孤行孩子气地笑了:“那我们别再找萝卜。”
在两个人面前展开的是一个新的旅程,他们沿着西方那条路走,经过河流和沼泽地,早上在野橘林里醒来,夜里栖息在幽暗的山洞,只有昆虫的亮光辉映着。他们像两个一起梦游的孩子,以为命运会把他们带到约定之地。只要看到星辰,他们便陶醉得无言以对。一路上,他断断续续讲自己的故事,也讲些老牧羊人给他讲过的故事,像是魔毯和神灯的传奇。蓝月儿总是双手托着头,很专注地听着,像小野花那样朝他盛放,鼓励他说下去。
燕孤行告诉蓝月儿,当他长大一点,老牧羊人便教他牧羊。牧羊童的生活很写意,只需要每天带羊到山上吃草,等它们身上长出羊毛,把羊毛剪下来就能拿去卖钱。
“放羊的时候,你要小心一个头戴黑纱的老婆婆,她是魔女的化身,会在一瞬间变成野狗把羊群吓走,戏弄可怜的牧羊人。所以,牧羊人赶羊的时候,手上都拿着一根拐杖,用来对付魔女变身的野狗。幸好,我还没遇过魔女。”
一天,他又告诉蓝月儿金羊毛的故事。
“它们看起来就跟普通羊儿没有分别,等到长毛的时候,它们却会长出一层层金色的羊毛,走起路来像个金光闪闪的毛球似的。但你要小心看牢它,万一听到狼嗥,它们会吓得整个身子浮起来,飘升到天上去。”
老牧羊人后来也跟这个奇幻的故事一起升天了。
“一天,我放羊回家,老牧羊人不见了,那只小鸟也不见了,地上只留下几根羽毛。”
那时候,老牧羊人已经老得很厉害,时睡时醒,眼睛更坏了,却在占卜中看见自己的命运。
一天, 他在病中喃喃对燕孤行说:
“孩子,我会死在一个很远的地方,死的时候身上撒满鸟儿的羽毛,连一声叹息也来不及。”
燕孤行从前听老牧羊人说过,有灵性的鸟儿知道自己快死的时候,都会展翅朝南方的“遗忘岛”飞去。岛上云雾缭绕,渺无人迹。那时,老牧羊人已经老迈不堪,只能喝些糖水活命。燕孤行猜想,老牧羊人是不想死在他跟前,所以才丢下他和三只羊。
为了把故事说得神奇一点,他告诉蓝月儿,老牧羊人和他的小鸟双双飞往遗忘岛去了,因为走得匆忙,甚至来不及留下一声道别的叹息。这样说的时候,燕孤行好像也没那么难过。毕竟,老牧羊人是他惟一的亲人,他想念老人身上的羊膻味儿和青青草原的气息,是这种慈爱的味道把他从一个草篮里抱起来。
比起金羊毛,蓝月儿更喜欢遗忘岛的故事。她甚至怀疑,遗忘岛会不会就在花开魔幻地。那个时候,她以为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是来自那片花开魔幻地。
“小不点,遗忘岛很远很远,因为从那儿回来的人都忘了岛上的一切,所以没有人能说出遗忘岛的位置。”燕孤行陶醉在自己编的故事里,像迷梦般说着。
他们又走了两百多天,像两个被遗忘了的孩子似的,吃些野果,也无可奈何地吃些无法飞到遗忘岛去的死鸟。他们在野花丛中像小狗一样嬉戏,做些孩子气的幸福事儿。世界已经把他们忘记。一天,他们顺着西边的路来到一个浓雾弥漫的迷蒙旷野,天上连一颗孤星也没有,他们在黑暗中看到一匹脸上有白星的狼。那匹狼着魔似的盯着两个哆嗦战栗的孩子,张开了血盆大口,却又猝然化作人的模样在迷雾中消失。
“是狼人!”燕孤行大叫。然而,在那烟漫的空间,他无法确定自己看到的是梦还是真实。
只有蓝月儿认定他们已经快要到达花开魔幻地了。直到许多年后,她才知道,她永远也无法跟燕孤行一起抵达那儿。
他们在湿湿的云雾中又走了三十天,两个人头上都冒出了绿色的泡沫来,身上的衣服也生出了苔藓。直到一天,他们迷幻似的嗅着青草的气息醒来,竟发现自己躺在嫩草油油的山腰上,眼下是一片辽阔的地平线,太阳已经挂在蔚蓝的天空上。他们脚上缀着野花和芳草。
“小不点,你看!是地平线!”燕孤行兴奋地叫道。
他们朝着地平线往山下走,想找河流或溪涧,听不到淙淙的流水,却听到羊儿的叫声。燕孤行循着声音走,竟看到一只落单的小羊在吃草,一副懵懂相。
燕孤行把羊儿抱起来,发现它四只蹄子都另外又长出一只蹄子。
“它走失了。”他说。
蓝月儿把头搁在小羊的肚子上,渴望的眼神似乎在说,这只羊是他们的。
“我们在这里等着,看看有没有人来找它。”燕孤行说。
他们在原地守候了三天三夜,确定没有人来要它,便高高兴兴带着羊走。
“也许它会长出金羊毛。”燕孤行憧憬着说,“卖掉金羊毛之后,我们可以再买一些羊,羊又会生下更多的羊,我们会养一大群羊,在草原上散步。到时候,我们只需要坐在马匹上赶羊。”他高兴地说,满怀憧憬。
他们在路上折了一根树枝来做拐杖,带着八只蹄子的羊去寻找最好的牧草。羊儿吃草的时候,燕孤行用碎布来做些漂亮的风筝。他做的那些风筝好像都插上翅膀似的,能飞到最远的天空。有一次,大风的时候,蓝月儿差点儿随着风筝一起飘上天空,燕孤行及时抓住她一只脚踝,把她拉了回来。
一路上,他们的皮肤晒成漂亮的褐色,一心等着羊儿身上长毛。一天夜里,他们累了,随便把风筝系在羊腿上。第二天,他们醒来的时候,羊和风筝都不见了。燕孤行带着蓝月儿四处去找,直到日落西山,他垂头丧气地看着天空,宣布:
“它飞走了。”
蓝月儿记起她在山城里唱过的那些歌谣,其中一首是牧羊人赶羊时唱的牧歌,在停止说话一年零七个月十三天之后,她突然开口唱歌。那些原已飞离了她生命的蓝蝴蝶,又再一次在她头上飞舞。八只蹄子的羊摇摇晃晃地走回来,脚上仍然系着一只风筝。
“小不点,原来你不是哑巴!”燕孤行兴奋地大叫。
“我叫蓝月儿。”天使般的声音带着微笑说。
蓝月儿就像出生前那样,先唱歌,然后才说话。当她再开始说话,她对燕孤行说:
“我们要去花开魔幻地。”
她娓娓道出那些精灵的故事,燕孤行悠然神往,说:
“也许金羊就是从那儿来的,我们带着羊儿一起去。”
他们一直往西走,燕孤行一路上卖些自己做的风筝赚钱。一天,蓝月儿无意中发现,八只蹄子的羊虽然久久长不出羊毛,却会跳圈圈,于是,他们想到卖风筝时让羊儿在旁边表演跳圈圈。人们看到这只奇怪的羊竟然身手敏捷,爱跳圈圈胜过爱草原,都会很慷慨地买些风筝。
燕孤行和蓝月儿从不在一个地方久留,赚到旅费,便朝他们梦想之乡走。那年五月的一天,暮色四合的时候,,他们来到一个悬挂着无数艳红灯笼的村庄,空气中飘浮着迷幻的药味儿,夹杂着人们纵情的嬉笑声。八只蹄子的羊躲在燕孤行身后,不想进城。
“我们好歹也要在这里过一晚。”燕孤行对蓝月儿说。
她点点头,提着羊儿表演用的树枝圈圈,跟着他走。然而,就连他们都感觉得到,村里笼罩着一股妖里妖气的味道,那些在艳红灯笼下走过的男男女女,笑声放浪,颠颠晃晃地,像个幻影,街上的少女似乎都带着一种早熟的风情,背着行囊的异乡人身上散发着一种宿醉的气味,眼神空洞,似乎已经迷失在这个巷道交错的小城里,走不出去。
广场上搭了几个大大小小不同颜色的帐篷,帐篷外面有提着灯笼的人宣传里面表演的戏法,只要买票就可以进去看看。人们四散观看,燕孤行和蓝月儿一路走来,从没见过这种热闹,两个人一下在都失去了戒备,带着羊儿到处钻,每个帐篷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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