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紫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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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紫文集-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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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筏之类的东西,从四面八方爬了拢来。那麻子一靠近来,就大声地呼哨道:“呵哈!笑和尚你们摘得很多了吧?”“不多,刚刚才来,”和尚应着,并没有去望他,却意味深长地朝官保做了一个鬼脸。“祥麻子哥,今天有什么新闻吗?”即使没有和尚的暗示,官保也是非常熟识这位祥麻子的,由于他那一天之内能造一百个不同的谣言的天大的本领,官保老早就受过他不少的恩惠了。于是,他立刻预感到了今夜约会的困难。麻子耸了耸肩,剥着一个菱角。“你晓得尤洛书家的玉兰后天要出嫁了吗?……”“嫁把你?”和尚截着说。“不要说笑,和尚哥!……他嫁把黄花岭孙大汉的儿子做小哩。……”“你前天不是亲口告诉我,她要嫁把你吗?”“我?我!……”麻子窘得通红了,“哼!我才不要那种贱东西哩!……她同她家的老长工快要困出崽来了!”笑和尚用桨片暗地撞撞官保的手。笑道:“不要播是非,麻子。”“灰孙子播是非!……谁个不知,哪个不晓?……只有乌龟肚里才不明白!……”官保气得浑身抖战地捏着钩子,再也忍不住了:“是你亲眼看见的吗?祥麻子我的孙子!……”他将钩子挥过去搭着麻子的澡盆,使力地拖了过来。“拿见证来!”“见证?要脸些吧,官保,又不管你的事,又不是你的堂客!”麻子护着澡盆,险恶地说。“操你的妈妈,老子偏要管!”官保凶恶地,涨红到发根了。一认真,麻子就颇为畏缩地说:“要管?你去问尤七嫂,她晓得!”“呵哈!麻子,不要栽诬做寡妇的,尤七嫂没有长癞子!”那中年妇人立刻从打稻桶里钻出头来说。“郭和气公公晓得!”麻子慌乱起来了。“我晓得你生了一脸麻子。”老头子摸着胡子大笑着。“小季子!小季子!……”麻子一急,便随便再拖个什么人来抵塞,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官保早就气势汹汹地扯住他的澡盆边了。“到底哪个?麻子!”“放手!官保!”麻子觉得不妙,软了,急护着头。“有话好好地说!……我,我告诉你,……”“打呀!”旁的人附和着,接着又是一阵大笑,“官保,打呀!不打的是乌龟!……”“我说……我操你们发干喊的妈妈!……我说,官保……”麻子站起来,想趁势跳到笑和尚的划子上去,但给官保挟住了。“哪里去?——我操你的祖宗!”“呵哈!打呀!”旁的人又叫。官保只将手略略一按,麻子便站不住脚……卜——通!——“呵哈,落水了!”“打呀!官保!下水去打呀!不下水的不算好脚色!”麻子拼命地从水里挣起半截头来!拖着澡盆想翻下去,可是浑身都给菱角藤绊住了。“□□□□□□!……李官保,□□□□□□!……你做乌龟寻老子泼醋!……你翻倒我四十斤菱角!……来,不怕你!老子跟你算帐!……”麻子在水里胆气十倍地叫着。“下去呀!官保……有本事到水里去打!……官保,下去呀!……”人们越集越多了,大家都伸长着颈子,停着船筏,象看把戏似地,叫着,笑着。麻子也越骂越起劲了,他从官保本身咒起,一直咒到他的祖宗十三代。他在水里滚着,游着,但是怎么也不能够爬到自己的澡盆上去。一直到笑和尚驶近来救起他,将他送到岸上了,他还在叫骂着。“你来,□□□□□□!同到你屋里去算帐!我不怕你那歪鼻子老鬼不赔我四十斤菱角!……我操你的八百代!……”官保半句也没有回骂,他只是急着他的心事,觉得太糟了。他想将小船赶快地驶出这屈辱的包围。但是突然地,一个什么人拖住了他的桨片,低声地:“官保,官保!……”“谁呀?”他掉过头来看着,“怎么?七嫂子!……”“告诉我,官保!……你和玉兰家的事情到底怎样呢?官保没有置答,他生怕这事情要越弄越糟了,便急忙挣脱了寡妇的手,将小船拼命地驶向了那无人的方向……而看热闹的人们,却仍然在那里失望地议论着,咕噜着,觉得这把戏一点味道也没有,照理官保是应该跳到水里去大打一架的,而结果竟这样扫兴。……一直议论到麻子去远了,而且又发现官保早就不在了的时候,这才三三五五地,打着唿哨,唱着曲子,各自向四面八方分散了去。六这一夜的湖上的月亮,似乎也特别在和官保(注:原稿到此为止)

 长江轮上

长江轮上深夜,我睡得正浓的时候,母亲突然将我叫醒:“汉生,你看!什么东西在叫?……我刚刚从船后的女毛房里回来……”我拖着鞋子。茶房们死猪似地横七横八地倒在地上,打着沉浊的鼾声。连守夜的一个都靠着舱门睡着了。别的乘客们也都睡了,只有两个还在抽鸦片,交谈着一些令人听不分明的,琐细的话语。江风呼啸着。天上的繁星穿钻着一片片的浓厚的乌云。浪涛疯狂地打到甲板上,拼命似地,随同泡沫的飞溅,发出一种沉锐的,创痛的呼号!母亲畏缩着身子,走到船后时,她指着女厕所的黑暗的角落说:“那里!就在那里……那里角落里!有点什么声音的……”“去叫一个茶房来?”我说。“不!你去看看,不会有鬼的……是一个人也不一定……”我靠着甲板的铁栏杆,将头伸过去,就有一阵断续的凄苦的呜咽声,从下方,从浪花的飞溅里,飘传过来:“啊哟……啊啊哟……”“过去呀!你再过去一点听听看!”母亲推着我的身子,关心地说。“是一个人,一个女人!”我断然回答着。“她大概是用绳子吊在那里的,那根横着的铁棍子下面……”一十五分钟之后,我遵着母亲的命令,单独地,秘密而且冒险地救起了那一个受难的女人。她是一个大肚子,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乡下妇人。她的两腋和胸部都差不多给带子吊肿了。当母亲将她拉到女厕所门前的昏暗的灯光下,去盘问她的时候,她便陕着一双长着萝卜花瘤子的小眼,惶惧地,幽幽地哭了起来。“不要哭呢!蠢人!给茶房听见了该死的……”母亲安慰地,告诫地说。她开始了诉述她的身世,悲切而且简单:因为乡下闹灾荒,她拖着大肚子,想同丈夫和孩子们从汉口再逃到芜湖去,那里有她的什么亲戚。没有船票,丈夫孩子们在开船时都给茶房赶上岸了,她偷偷地吊在那里,因为是夜晚,才不会被人发觉……朝我,母亲悠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两条性命啊!几乎……只要带子一断……”回头再对着她:“你暂时在这毛房里藏一藏吧,天就要亮了。我们可以替你给账房去说说好话,也许能把你带到芜湖的……”我们仍旧回到舱中去睡了。母亲好久还在叹气呢!……但是,天刚刚一发白,茶房们就哇啦哇啦地闹了起来!“汉生!你起来!他们要将她打死哩!……”母亲急急地跺着脚,扯着我的耳朵,她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爬起来了。“谁呀?”我睡意朦胧地,含糊地说。“那个大肚子女人!昨晚救起来的那个!……茶房在打哩!……”我们急急地赶到船后,那里已经给一大群早起的客人围住着。一个架着眼镜披睡衣的瘦削的账房先生站在中央,安闲在咬着烟卷,指挥着茶房们的拷问。大肚子女人弯着腰,战栗地缩成一团,从散披着的头发间晶晶地溢出血液。旁观者的搭客,大抵都象看着把戏似的,觉得颇为开心;只有很少数表示了“爱莫能助”似的同情,在摇头,吁气!我们挤到人丛中了,母亲牢牢地跟在我的后面。一个拿着棍子的歪眼的茶房,向我们装出了不耐烦的脸相。别的一个,麻脸的,凶恶的家伙,睁着狗一般的黄眼睛,请示似地,向账房先生看了一眼,便冲到大肚子的战栗的身子旁边,狠狠地一脚——那女人尖锐地叫了一声,打了一个滚,四肢立刻伸开来,挺直在地上!“不买票敢坐我们外国人的船,你这烂污货!……”他赶上前来加骂着,俨然自己原就是外国人似的。母亲急了!她挤出去拉住着麻子,怕她踢第二脚;一面却抗议似地责问道:“你为什么打她呢?这样凶!……你不曾看见她的怀着小孩的肚子吗?”“不出钱好坐我们外国人的船吗?麻子满面红星地反问母亲;一面瞅着他的账房先生的脸相。”“那么,不过是——钱娄……”“嗯!钱!……”另外一个茶房加重地说。母亲沉思了一下,没有来得及想出来对付的办法,那个女人便在地上大声地呻吟了起来!一部分的看客,也立时开始了惊疑的,紧急的议论。但那个拿棍子的茶房却高高地举起了棍子,企图继续地扑打下来。母亲横冲去将茶房拦着,并且走近那个女人的身边,用了绝大的怜悯底眼光,看定她的肚子。突然地,她停住了呻吟,浑身痉挛地缩成一团,眼睛突出,牙齿紧咬着下唇,喊起肚子痛来了!母亲慌张地弯着腰,蹲了下去,用手替她在肚子上慢慢地,一阵阵地,抚摸起来。并且,因了过度的愤怒的缘故,大声地骂署着残暴的茶房,替她喊出了危险的,临盆的征候!看客们都纷纷地退后了。账房先生嫌恶地,狠狠地唾了一口,也赶紧走开了。茶房们因为不得要领,狗一般地跟着,回骂着一些污秽的恶语,一直退进到自己的船房。我也转身要走了,但母亲将我叫住着,吩咐立即到自己的铺位子上去,扯下那床黄色的毯子来;并且借一把剪刀和一根细麻绳子。我去了,忽忙地穿过那些探奇的,纷纷议论的人群,拿着东西回来的时候,母亲已经解下那个女人的下身了。地上横流着一大滩秽水。她的嘴唇被牙齿咬得出血,额角上冒出着豆大的汗珠,全身痛苦地,艰难地挣扎着!她一看见我,就羞惭地将脸转过去,两手乱摇!但是,立时间,一个细小的红色的婴儿,秽血淋漓地钻出来了!在地上跌的一个翻身,哇哇地哭诉着她那不可知的命运!我连忙转身去。母亲费力地喘着气,约有五六分钟久,才将一个血淋淋的胎衣接了出来,从我的左侧方抛到江心底深处。“完全打下来的!”母亲气愤地举着一双血污的手对我说,“他们都是一些凶恶的强盗!……那个胎儿简直小得带不活,而他们还在等着向她要船钱!”“那么怎么办呢?”“救人要救彻!……”母亲用了毅然地,慈善家似地口吻说。“你去替我要一盆水来,让我先将小孩洗好了再想办法……”太阳已经从江左的山崖中爬上来一丈多高了。江风缓和地吹着。完全失掉了它那夜间的狂暴的力量。从遥远的,江流的右崖底尖端,缓缓地爬过来了一条大城市底尾巴的轮廓。母亲慈悲相地将孩子包好,送到产妇的身边,一边用毯子盖着,一边对她说:“快到九江了,你好好地看着这孩子……恭喜你啊!是一个好看的小姑娘哩!……我们就去替你想办法的。……”产妇似乎清醒了一些,睁开着凄凉的萝卜花的眼睛,感激地流出了两行眼泪。在统舱和房舱里(但不能跑到官舱间去),母亲用了真正的慈善家似的脸相,叫我端着一个盘子,同着她向搭客们普遍地募起捐来。然而,结果是大失所望。除了一两个人肯丢下一张当一角或两角的钞票以外,剩下来的仅仅是一些铜元;一数,不少不多,刚刚合得上大洋一元三角。母亲深沉地叹着气说:“做好事的人怎么这样少啊!”从几层的纸包里,找出自己仅仅多余的一元钱来,凑了上去。“快到九江了!”母亲再次走到船后,将铜板、角票和洋钱捏在手中,对产妇说:“这里是二元多钱,你可以收藏一点,等等账房先生来时你自己再对他说,给他少一点,求他将你带到芜湖!……当然,”母亲又补上去一句:“我也可以替你帮忙说一说的……”产妇勉强地挣起半边身子,流着眼泪,伸手战栗地接着钱钞,放在毯子下。但是,母亲却突然地望着那掀起的毯子角落,大声地呼叫了起来:“怎么!你的孩子?……”那女人慌张而且惶惧地一言不发,让眼泪一滴赶一滴地顺着腮边跑将下来,沉重地打落在毯子上。“你不是将她抛了吗?你这狠心的女人!”“我,我,我……”她嚅嚅地,悲伤地低着头,终于什么都说不出。母亲好久好久地站立着,眼睛盯着江岸,钉着那缓缓地爬过来的、九江的繁华底街市而不作声。浪花在船底哭泣着,翻腾着!——不知道从哪一个泡沫里,卷去了那一个无辜的,纤弱的灵魂!……“观世音娘娘啊!我的天啊!一条性命啊!……”茶房们又跑来了,这一回是奉的账房先生的命令,要将她赶上崖去的。他们两个人不说情由地将她拖着,一个人替她卷着我们给她那条弄满血污的毯子。船停了。母亲的全部慈善事业完全落了空。当她望着茶房们一面拖着那产妇抛上岸去,一面拾着地上流落的铜板和洋钱的时候,她几乎哭了起来。

 岳阳楼

岳阳楼诸事完毕了,我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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