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间系着蓝布围裙、手上拿着笤帚的仆人,来给他开了门。仆人未等他开口,先就说道:
“先生出去了。”
杜洛瓦不慌不忙地说道:
“请去问一下弗雷斯蒂埃夫人,看她现在能不能见我。请告诉她,我刚才已在街上见到弗雷斯蒂埃先生,是他叫我来的。”
仆人随即走了,杜洛瓦在门边等着。须臾,仆人回转来,打开右边一扇门,向他说道:
“太太请先生进去。”
弗雷斯蒂埃夫人正坐有书房里的一把扶手椅上。书房不大,四壁严严实实地围着一圈高大的红木书架。一排排隔板上整齐地码放着各类图书。形形色色的精装本更是色彩纷呈,有红的、黄的、绿的、紫的和蓝的,使得本来单调乏味的小小书屋显得琳琅满目,充满勃勃生机。
弗雷斯蒂埃夫人穿了一件镶着花边的晨衣。她转过身来,嘴角漾着一丝笑意,把手伸给杜洛瓦,从宽大的敞口衣袖中,露出了她那洁白的手臂。
“您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她向他问道。
但接着又补充道:
“我毫无责备的意思,只是随便问问。”
杜洛瓦结结巴巴地说:
“啊,夫人,我本不想上来,刚才在楼下见到您丈夫,是他一定要我来的。至于我为何而来,实在叫我难于启齿。”
弗雷斯蒂埃夫人指了指一把椅子:
“请坐下说吧。”
她把一支鹅毛笔在指间迅速转动着,面前摊着的一大张纸,刚刚写了一半,显然是因杜洛瓦的来访而中断了。
她坐在办公桌前,从容不迫地处理着日常事务,好像在自己的房间里一样无拘无束。由于刚刚洗浴过,从她那披着晨衣的身上不断地散发出一缕缕令人神驰心醉的清新幽香。循着这股幽香,杜洛瓦不禁暗暗揣度起来,觉得这轻柔罗纱裹着的玉体,一定是不但青春焕发,白皙娇美,而且体态丰满,富于温馨。
见杜洛瓦始终一声不吭,她只得又问道:
“怎么样?有什么事您就照直说吧。”
杜洛瓦欲言又止,支支吾吾地说道:
“是这样的……我实在……不好意思……为了写瓦尔特先生要的那篇关于阿尔及利亚的文章……我昨晚回去后写得很晚才上床就寝……今天……一早起来又写……可是总觉得写得不像样子……我一气之下把写好的东西全都撕了……我对于这一行还有点不太习惯……所以今天来找弗雷斯蒂埃给我帮个忙……就这一次……”
弗雷斯蒂埃夫人哈哈大笑,从而打断了他那结结巴巴的话语。从这笑声中可以看出,她是那样地高兴、快乐,甚至有点洋洋自得。
“这样他就让您来找我了……?”她接着说道,“这可真有意思……”
“是的,夫人。他说您要是肯帮我这个忙,一定比他强得多……可是我不好意思,哪能为这点小事来麻烦您?情况就是这样。”
弗雷斯蒂埃夫人站起身,说道:
“您的这个想法倒触发了我的兴趣,这种合作方式一定很有意思。好吧,那就请坐到我的位置上来,因为文章如果直接由我来写,报馆里的人一下就会认出笔迹。我们这就来把您那篇文章写出来,而且定要一炮打响。”
杜洛瓦坐下来,在面前摊开一张纸,然后拿起笔等待着。
弗雷斯蒂埃夫人站在一边,看着他做这些准备工作。随后,她走到壁炉边拿起一支香烟,点着后说道:
“您知道,我一干起活来就要抽烟。来,给我讲讲您打算写些什么?”
杜洛瓦抬起头来,不解地看着她:
“我也不知道。我来这儿找您就是为了这个。”
弗雷斯蒂埃夫人只得说道:
“不错,文章可以由我来组织。但我不能做无米之炊,我所能做的是提供作料。”
杜洛瓦依然满脸窘态,最后只得吞吞吐吐地说道:
“我这篇散记,想从动身那天讲起。”
弗雷斯蒂埃夫人在桌子的另一头坐了下来,同他遥遥相对,一面仍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很好,那就从动身那天讲起来吧。请注意,就当我一个人在听您讲,可以讲得慢一点,不要遗漏任何东西。我将从中挑选所需的东西。”
然而真的要讲起来,他又不知从何说起了。弗雷斯蒂埃夫人只好像教堂里听人忏悔的神甫那样不断地询问他,向他提出一些具体问题,帮助他回忆当时的详情和他所遇见的、那怕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士。
就这样,弗雷斯蒂埃夫人逼着他讲了大约一刻钟,然后突然打断了他:
“咱们现在可以开始写起来了。首先,我们将以您给一位朋友谈见闻的方式来写这篇文章。这样可以随便一些,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尽量把文章写得自然而有趣。好,就这样,开始吧:
亲爱的亨利,你说过,想知道一些有关阿尔及利亚的情况,从今天起,我将满足你的这一要求。住在这种干打垒的小土屋中,我天天实在闲极了,因此将把我每一天,甚至每一小时的切身经历写成日记,然后便寄给你。然而这样一来,有些情况势必会未加斟酌便如实写出,因而显得相当粗糙,这我也就管不了许多了。你只要不把它拿出来给你身边的那些女士看,也就行了……
口授到这里,她停了下来,把已熄灭的香烟重新点着。她一停,杜洛瓦手上那支鹅毛笔在稿纸上发出的沙沙声,也立即戛然而止。
“咱们再往下写,”她随后说。
阿尔及利亚是法国的属地,面积很大,周围是人迹罕至的广大地区,即我们常说的沙漠、撒哈拉、中非等等……
阿尔及尔这座洁白美丽的城市,便是这奇异大陆的
门户。
要去那里,首先得坐船。这对我们大家来说,并不是人人都会顺利无虞的。你是知道的,我对于驯马很是在行,上校的那几匹烈马,就是由我驯服的。可是一个人无论怎样精通骑术,一到海上,要征服那汹涌的波涛,他也就无所施展了。我就是这样。
你想必还记得我们把他叫做“吐根大夫”①的桑布勒塔军医吧。在我来此地之前,每当我们认为机会到来,想到军医所那个洞天福地去松快一天的时候,我们便找个理由,到那儿去找他看病——
①“吐根”,草药。其根茎呈暗黑色,可入药,有催吐作用。
他总穿着一条红色长裤,叉开两条粗壮的大腿坐在
椅子上,同时手扶膝盖,胳肘朝上,使臂膀弯成一个弓形,两只鼓鼓的眼珠转个不停,嘴里轻轻地咬着那发白的胡子。
你还记得吗,那千篇一律的药方是这样写的:
“该士兵肠胃失调,请照方发给本医师所配三号催吐剂一副,服后休息十二小时,即可痊愈。”
此催吐剂是那样神圣,人人不得拒绝服用。现在大夫既然开了,当然是照服不误。再说服了“吐根大夫”配制的这种催吐剂,还可享受难得的十二小时休息。
现在呢,亲爱的朋友,在前往非洲的途中,我们在四十小时中所经受的煎熬,形同服了另一种谁也无法逃脱的催吐剂,而这一回,这种虎狼之剂,却用的是大西洋轮船公司的配方。
弗雷斯蒂埃夫人搓搓手,显然对文章的构思感到非常满意。
她又点燃一支烟,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方步,一边抽着烟,一边继续口授。她把嘴努成一个小圆圈,烟从小圆圈喷出,先是袅袅上升,然后渐渐扩散开来,变成一条条灰白的线条,轻飘飘地在空中飘荡,看去酷似透明的薄雾,又像是蛛网般的水汽。面对这残留不去的轻柔烟霭,她时而张开手掌将其驱散,时而伸出食指,像锋利的刀刃一样,用力向下切去,然后聚精会神地看着那被切成两断、已经模糊难辨的烟缕慢慢地消失,直至无影无踪。
杜洛瓦早已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及她在这漫不经心的游戏中所显现的优雅身姿和面部表情。
她此刻正在为铺陈途中插曲而冥思苦想,把她凭空臆造的几个旅伴勾划得活灵活现,并虚构了一段他与一位去非洲和丈夫团聚的陆军上尉的妻子,一见钟情的风流韵事。
这之后,她坐下来,向杜洛瓦问了问有关阿尔及利亚的地形走向,因为她对此还一无所知。现在,经过寥寥数语,她对这方面的了解已同杜洛瓦相差无几了。接着,她用短短几笔,对这块殖民地的政治情况作了一番描绘,好让读者有个准备,将来能够明了作者在随后要发表的几篇文章中所提出的各个严峻问题。
随后,她又施展其惊人的想象,凭空编造了一次奥兰省①之行,所涉及的主要是各种各样的女人,有摩尔女人、犹太女人和西班牙女人——
①奥兰省,在阿尔及利亚西部地区。
“要想吸引读者,还得靠这些,”她说。
文章最后写的是,乔治·杜洛瓦在赛伊达的短暂停留,说他这个下土在这高原脚下的小城中,同一位在艾因哈吉勒城造纸厂工作的西班牙女工萍水相逢,两人热烈地相恋着。故事虽然不长,但也曲折动人。比如他们常于夜间在寸草不生的乱石岗幽会,虽然四周怪石林立,豺狼、鬣狗和阿拉伯犬的嗥叫声此起彼伏,令人毛骨悚然,但他们却像是压根儿没有听到似的。
这时,弗雷斯蒂埃夫人又口授了一句,语调中透出明显的欢欣: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明日本报。”
接着,她站起身说道:
“亲爱的杜洛瓦先生,现在您该知道了,天下的文章就是这样写出来的。请在上面签个名吧。”
杜洛瓦犹豫不决,难于下笔。
“您倒是签呀,这有什么可犹豫的!”
他笑了笑,于是在搞纸下方匆匆写了几个字:
“乔治·杜洛瓦。”
她嘴上抽着烟,又开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杜洛瓦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她,脑海中竟找不出一句话来表达他的感激之情。他为自己能这样近地同她呆在一起而感到无比的快乐。他们之间这种初次交往便如此亲近的接触,不仅使他分外感激,周身也洋溢着一种说不出的欢快。他感到,她身边的一切都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房内的陈发,从桌椅到堆满图书的四壁,乃至弥漫着烟草味的空气,是那样地特别,那样地柔媚、甜蜜,令人陶醉,无不同她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她突然向他问道:
“您觉得我的朋友德·马莱尔夫人怎么样?”
毫无准备的他不禁一愣,半晌答道:
“我……我觉得……我觉得她非常迷人。”
“是吗?”
“当然。”
他本想加一句:“但还比不上您。”然而终究未敢造次。
弗雷斯蒂埃夫人又说:
“您对她还不太了解,她性格开朗,反应敏捷,可不是那种常见的女人。比如说,她这个人常会放荡不羁,完全无拘无束。因为这一点,她丈夫对她相当冷落。他只看到她的缺点,而看不到她的优点。”
听说德·马莱尔夫人已经结婚,杜洛瓦不禁流露出惊讶的神色,然而这却是应在料想之中的。
只听杜洛瓦问道:
“是吗?……她结婚了?那么她丈夫是干什么的?”
弗雷斯蒂埃夫人扬起眉毛,轻轻地耸了耸肩,面部充满令人难以捉摸的表情,说道:
“他在诺尔省铁路部门任稽察,每个月来巴黎小住一星期。他妻子将这段时间对他的接待讥讽为‘强制性服务’,或是‘一周苦役’,再或是‘神圣的一周’。其实等您对她有了进一步的了解,您将会发现,她是一个非常乖巧而又随和的女人。因此这两天,您不妨找个时间去看看她。”
杜洛瓦已经不想走了,他好像要一直呆下去,觉得他此刻是在自己家里。
然而这时,客厅的门忽然轻轻打开,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士未经通报便走了进来。
看到房内有个男人,他停了下来。刹那间,弗雷斯蒂埃夫人似乎有点不知所措,从肩头到面庞出现一阵红晕。但她很快便恢复了常态,十分平静地说道:
“进来呀,亲爱的。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乔治·杜洛瓦先生,查理的一位好友,未来的新闻记者。”
接着,她又以另一种腔调向杜洛瓦说道:
“他是我们亲密无间、最为要好的相知,德·沃德雷克伯爵。”
两位男士,各自盯着对方看了一眼,并彬彬有礼地互相欠了欠身。见有客人到来,杜洛瓦立即退了出来。
谁也没有挽留他。他喃喃地说了两句感谢的话语,握了握弗雷斯蒂埃夫人伸过来的手。新来的客人面容冷漠而又严肃,一副上流社会的绅士派头。杜洛瓦再度向他欠了欠身,带着神不守舍的慌乱心情,一径走了出来,好像自己刚才做了什么蠢事似的。
到了街上,他依然是一副垂头丧气、闷闷不乐的样子,心头隐约笼罩着一种说不出所以然的哀愁。他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在突然间这样地无精打采。他想了想,但什么原因也未找到。不过德·沃德雷克伯爵的严肃面容总不断地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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