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有人这时轻轻喊了一声。杜·洛瓦回转身,原来是瓦尔特夫人。她接着压低嗓音说道:“你这个人心也太狠了,这样折磨我,对你有什么好处?我让小苏珊把你身边的那个女人带走,就是要同你谈一谈。听着,我今晚无论如何……无论如何要同你谈谈……否则……否则……我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的。你马上到花房去。花房的左边有一扇门,出了门便是花园。你沿着对面的小路一直往前走,很快可看到一个葡萄架。我们十分钟后就在那儿见面。你若不去,我马上就会撕破脸大闹起来,这绝不是戏言!”
“好吧,”杜·洛瓦高傲地答道,“我十分钟后一定到达你刚才说的那个地方。”
他们随即分了手。不过杜·洛瓦却差点因雅克·里瓦尔的纠缠,而未能准时到达。因为后者忽然走来挽上他的胳膊,神采飞扬地同他说得没完没了。他显然是从餐厅喝了酒来的。后来,杜·洛瓦在一间客厅里又遇到了德·马莱尔先生,总算把雅克·里瓦尔交给了他,自己才脱了身。他现在需要做的是,决不能让妻子或拉罗舍看到自己。所幸这一方面倒还顺利。因为他们此刻好像仍在那里热烈地谈着什么。这样,他终于到了花园里。
不想外面的阵阵寒气,冻得他像是掉进了冰窟窿,心中不由地想道:“他妈的,这样下去非感冒不可。”他于是将一方手帕,像领带一样系在脖颈上,沿着小径慢慢地往前走去。由于刚刚走出灯火辉煌的客厅,脚下的路一时看不太清。
左右两边的灌木丛,树叶早已脱落,细小的枝条在寒风中抖动。房内射出的灯光照在上面,灰蒙蒙一片。他依稀看到前边的路中央仿佛有个白晃晃的东西,原来是瓦尔特夫人正袒胸露背地站在那里。她颓丧地说道:
“啊,你总算来了!你难道要逼我去死?”
“又来了,”杜·洛瓦不慌不忙地说道,“别这样好不好?你若不听,我马上就走。”
瓦尔特夫人钩住他的脖颈,嘴对着嘴向他说道:
“我哪一点对不起你?为何总这样躲着我?说,我在哪儿得罪了你?”
杜·洛瓦试图将她推开,一边说道:
“上次见面,你将头发绕在我上衣的扣子上,弄得我妻子差点同我闹翻。”
瓦尔特夫人听了一怔,但很快便使劲摇着头:
“胡说!你妻子才不管这些呢,一定是你的哪个情妇因此同你闹了一场。”
“我没有情妇。”
“住嘴!你为何总也不来看我?为何连一星期一次同我一起吃餐晚饭也不愿?我受的苦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我是这样地爱你,无时无刻不想的是你,你的身影总在我眼前晃动,每说一句话,总担心会带出你的名字来。这一切,你知道吗?我感到自己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地束缚住,像是陷入了罗网,究竟是什么,自己也说不清楚。我什么时候都在想着你,结果是喉头发紧,胸部像撕裂了似的,两腿瘫软如绵,连路也走不了。这样,我整天呆呆地僵坐在椅子上,心里却仍旧想的是你。”
杜·洛瓦惊异地看着她,发现他所熟悉、身体微胖、一脸调皮孩子气的她,已经是一点影子也见不到了。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烦躁不安、绝望之极,什么都能做得出来的女人。
一个模糊的想法开始在他的脑海中形成,只见他说道:“亲爱的,爱情并不是永恒之物。有聚有散,才是正理。像我们这样下去,必会弄得对双方都非常不利。与其这样,还不如早日分手。我说的这些,全是实情。不过,你若能表现得理智一点,把我当作你的一个朋友来接待我,对待我,我定会像往常一样,来看你的。这一点,不知你能否做到?”
瓦尔特夫人将她那裸露的双臂压在他穿着黑色礼服的胸前,说道:
“只要能见到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可是说定了,”杜·洛瓦说,“我们只是普通朋友,没有其他任何关系。”
“当然说定了,”瓦尔特夫人嘟哝道,但紧接着便将嘴唇向他凑了过来,说道:“吻我一下……最后一次。”
“不行,”杜·洛瓦和蔼地拒绝道,“刚定下的规矩,岂能马上就推翻?”
她转过身,擦了擦夺眶而出的泪水,然后从胸衣内抽出一个用粉红色丝带捆着的纸包,递给杜·洛瓦:
“给,这是购买摩洛哥股票赚的钱中你所应得的一份。能为你弄点外快,我很高兴。喏,拿去吧……”
“不,”杜·洛瓦不想要,“这钱我不能收。”
“什么?”瓦尔特夫人勃然大怒,“你今天可别给我来这一套。这钱明明是你的,除了你,谁也不能要。你如不要,我就把它扔到阴沟里去。乔治,你这人怎么这样?”
杜·洛瓦于是接过小纸包,随即放到了口袋里。
“现在该回去了,”他说,“否则你会得肺炎的。”
“这样岂不更好?我真希望能快快死掉。”瓦尔特夫人说,同时一下拿起他的一只手,带着疯狂和绝望,没命地在上面亲了又亲。随后便恋恋不舍地跑到楼里去了。
杜·洛瓦于是慢条斯理地往回走着,心里打着如意算盘。
接着也就昂首挺胸,满面笑容地到了花房里。
他妻子和拉罗舍已不知哪里去了。人群已逐渐散去,留下来跳舞的人显然没有多少。她见苏珊挽着她姐姐的胳膊,双双向他走了过来。她们要他待会儿和德·拉图尔—伊夫林伯爵一起,同她们跳第一个四人舞。
“你们说的这位伯爵是谁?”杜·洛瓦不解地问。
“我姐姐新交的一个朋友,”苏珊做了个鬼脸。
“你真坏,苏珊,”罗莎满脸羞红,“你明明清楚,他既不是你的朋友,也不是我的朋友。”
“这我知道。”苏珊笑了笑。
罗莎一赌气,扭头走了。
杜·洛瓦亲热地挽起苏珊的胳膊,温和地说道:
“听我说,亲爱的小苏珊,你真把我当朋友看吗?”
“当然啦,漂亮朋友。”
“对我绝对信任?”
“绝对信任。”
“你刚才说的话还记得吗?”
“关于哪一方面?”
“关于你的婚事,也就是说,你将嫁给什么样的人。”
“记得。”
“很好,你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可以。什么事?”
“每当有人向你求婚时,你都要同我商量,在征求我的意见之前,决不答应任何人。”
“好的,我一定照办。”
“这可是我们两人间的秘密,不可告诉你父亲和母亲。”
“我不会对他们说的。”
“你发誓?”
“我发誓。”
里瓦尔这时匆匆跑了来:
“小姐,你父亲叫你去跳舞。”
“走,漂亮朋友,”苏珊说。
杜·洛瓦谢绝了。脑海中忽然涌进了许多新的东西,他想马上就离去,以便冷静地考虑一下。他找了找玛德莱娜,不一会儿,发现她在餐厅里正与两位他所不认识的男士一起喝可可饮料。她把他向他们作了介绍,但没有告诉他这两人是谁。
过了片刻,他说道:
“咱们走吧。”
“随你的便。”
玛德莱娜挽上他的胳膊,穿过各间客厅,往外走去。客厅里的人已经不多了。
“老板的夫人在哪儿?我想同她打个招呼。”
“我看不必,她会挽留我们参加舞会,而我对此已无兴趣。”
“这倒是,你说的很对。”
归途中,两个人都默然无语。然而一进入房内,玛德莱娜面纱还未摘去,便笑嘻嘻地向他说道:
“知道吗?我有一件你意想不到的东西给你。”
杜·洛瓦气哼哼地嘟哝了一句:
“什么东西?”
“你猜。”
“我不想费这个劲儿。”
“你说,后天可是元旦?”
“是呀。”
“大家又该送新年礼物了。”
“对。”
“这是拉罗舍给你的新年礼物,他刚才交给我的。”
说着,玛德莱娜递给他一个类似首饰盒的黑色小盒。
杜·洛瓦漫不经心地打了开来,发现里面放着一枚荣誉团十字勋章①——
①一八○二年由拿破仑设立的国家勋章,用以表彰有功之臣。
他的脸色顿时变得有点苍白。随后,他笑了笑,说道:
“我倒希望他能给我送上一千万。这玩意儿对他根本不值什么。”
玛德莱娜本来以为他会高兴得跳起来,不想他却如此看不上眼,因而气愤异常:
“你这个人实在越来越不像话了,现在已没有一件东西能使你感到满意。”
“这家伙不过是在还债,”杜·洛瓦不慌不忙地说道,“他欠我的可多着哩。”
玛德莱娜不明白他今日为何这样阴阳怪气,说道:
“你今年才有多大?能得到这样的勋章,已经很不错了。”
“什么都是相对而言,”杜·洛瓦说,“我今天得到的,本来应当更多。”
他拿起敞开的盒子放在壁炉上,对着那闪闪发光的勋章看了良久。然后盖上盒盖,耸了耸肩,开始宽衣上床。
元月一日的政府公报果然宣布,新闻记者普罗斯佩—乔治·杜·洛瓦因功勋卓越,而被授予荣誉团骑士勋章一枚。杜·洛瓦见自己的这个姓在公报上是分开写的,因而比得到勋章更感到高兴。
看到此消息一小时后,他收到老板夫人一封简函,求他当天和他妻子一起去她家吃晚饭,大家好好庆贺一下。去还是不去?他拿不定主意。但过了一会儿,也就将这措辞暧昧的信扔进壁炉,向玛德莱娜说道:
“我们今晚去瓦尔特家吃晚饭。”
“什么?”玛德莱娜听了一惊,“我还以为你是再也不会踏进他们家一步的。”
“我已改变主意,”杜·洛瓦淡淡地说了一句。
他们到达时,老板夫人正一个人呆在那间仍保持着路易十六时代风格的小客厅里。此客厅现已成为她专门接待好友的地方。她通身素黑,头上扑着香粉,样子十分迷人。她这个人远看像个老妇,近看却在妙龄。即使仔细观看,也让人难以分辨。
“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人亡故了?”玛德莱娜问。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瓦尔特夫人答道,声音十分凄凉。“说不是,是因为我们并没有任何亲人故去。说是,是因为我已到达这样的年龄,距离告别此生的日子已为期不远了。今天穿上这套丧服,是想为此志哀。不管怎样,从今而后,我是心如死灰了。”
“决心虽然下了,”呆在一旁的杜·洛瓦心想,“但能保持下去吗?”
晚饭的气氛相当沉闷,只有苏珊说个不停。罗莎似乎心事重重。大家一再为杜·洛瓦举杯祝贺。
饭后,大家离开餐厅,在各个客厅和花房里走了走,互相间随便聊着。杜·洛瓦同老板夫人走在最后,老板夫人拉了一下他的胳臂,低声向他说道:
“听我说……从今而后,我是什么也不会对您说了……不过乔治,您可要常来看我。您看,我已不再对您以‘你’相称了。没有您,我是活不下去的,情况绝对如此。因此而造成的痛苦,将是任何人所难以想象的。不论白天还是黑夜,我的心灵及我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感到您就在我身旁。总之,您的身影无时无刻不在我眼前晃动。这情景就好像您让我喝了一杯毒汁,这毒汁如今正在我的体内肆虐。我已经不行了,是的,我是不行了。我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在您面前显出一点老态来。我对头上的白发毫无掩饰,为的就是给您看的。不过,您可要以朋友的身份常来看我。”
她一把抓住杜·洛瓦的手,使劲捏着,揉着,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
“这绝无问题,不用再说了,”杜·洛瓦冷冷地说道,“您看,我今天一接到您的信,不是马上就来了嘛。”
同两个女儿及玛德莱娜走在前边的瓦尔特,已在《基督凌波图》旁等着杜·洛瓦。他这时笑着向杜·洛瓦说道:
“知道吗?我昨天见我妻子曾跪在这幅画前祷告,其一片虔诚同在教堂里一样。那样子可真把我乐坏了。”
“这是因为只有这位基督能拯救我的灵魂,”瓦尔特夫人解释道,其坚定的语气显示出内心的无比激动。“每次见到他,心里便感到勇气倍增,浑身充满力量。”
说着,她走到这立于海面的神明前,不禁连声感慨起来:
“他是多么地非同一般!这些人是多么地怕他,又是多么地爱他!你们看,他的头颅和眼神是多么自然而又饱含灵性!”
“他很像你,漂亮朋友,”苏珊突然喊道,“我对此确信无疑。你若蓄上络腮胡子,或者他将络腮胡子刮掉,就不会有什么不同了。啊,你们俩是如此相像!”
说着,她让杜·洛瓦站到了油画旁。众人一看,果然觉得极其相像。
人人都惊讶不已。瓦尔特说他简直不敢相信,玛德莱娜则笑着说,基督的神采要更为雄劲。
瓦尔特夫人动也不动,死死地盯着基督像旁她那情人的面庞。满头白发下,面色顿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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