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十七号包厢在哪里?”
“请随我来,先生。”
他们很快被带到一间用木板围成的包厢里,包厢很小,没有顶篷,地上铺着红色的地毯,四把座椅也是红色的,彼此间间隔很小,客人刚好从中通过。两位异地相逢的好友于是坐了下来。左右两边,沿着一条直达舞台的弧线,立着一连串类似的木格子,每个格子里也都坐了人,但只能看到其脑袋和胸部。
台上此时有三个年轻男子在轮流作吊杠表演,其中一高一矮,另一个为中等身材。他们都穿着紧身运动衫。
接着,个儿最高者迈着细小而又迅疾的步伐,首先走到台前。他微微一笑,向观众挥了一下手臂,好似投去一个飞吻。
紧身衣下,其胳膊和腿上的肌肉清晰可见。他挺了挺胸,以便把太为凸出的腹部往里缩缩。他看去很像一个年轻的理发师,因为头上的头发在正中央截然分明地一分为二。只见他纵身一跃握住吊杠,然后以两手悬在上面,将整个身体像迅速转动的车轮一样,围着吊杠翻转。随后,他两臂绷紧,身躯笔直,一动不动地在空中作了个平卧势,完全靠两只手的腕力握住吊杠。
从杠上下来后,他在前排观众的掌声中微笑着再度向众人致意,接着便走到布幕边站着,每走一步都要显示一下他那腿部的发达肌肉。
现在轮到第二个人,即个儿比前者要矮,但身体更为粗壮的人了。他走到前台,作了同样的表演。第三个人也做的是同样的动作,但观众的掌声却要更为热烈。
不过台上的表演,杜洛瓦并没有怎么看,他不时回转头,向身后的回廊张望着,因为那里站满了男士和姑娘们。
弗雷斯蒂埃向他说道:
“你看看池座,里面全是些带着老婆孩子专门来看表演的市井之徒,一些十足的蠢货。包厢里坐的是爱逛剧院的人,内中也有几个搞艺术的,还有几个二流妓女。而我们身后,则是巴黎最耐人寻味的乌合之众。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呢?你好好看看吧。真是什么人都有,各行各业,哪个阶层都有,但地痞无赖占压倒多数。比如有银行职员、商店店员、政府各部的办事人员,以及外勤记者,妓院老鸨、穿着便服的军官和衣冠楚楚的绔绔子弟。他们有的刚在饭馆吃过晚饭,有的刚刚看完一场歌剧,马上还要去意大利剧场。其余的人便属于不三不四、行踪诡谲一类的了,一眼就可看出。至于那些女人,则清一色都是晚间在‘美洲人咖啡馆’打尖的那种人。这些女人只需一两个路易便可跟你走,因此整天在接肯出五路易的外乡来客,同时一有空便会通知老主顾前来相会。她们在这一带操此营生已有六年之久,一年之中除了有时在圣拉扎或卢西纳医院接受治疗,每天晚上都出没于同样的地方。”
杜洛瓦对他的这些话已经没有心思听了,因为此时已有一个这样的妓女将胳肘靠在他们的包厢上,正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是一个胖胖的褐发女人,脸部因抹了一层脂粉而显得很白,在两条描得很粗的浓眉下有一双黑黑的眼睛,眼角也描得长长的,显得更为突出。两只丰满的乳房,把深色的丝绸长裙在胸前高高隆起。涂了口红的双唇酷似鲜血淋漓的伤口,显示出一种过分热烈的野性,但却能唤起人们心头的欲望。
她向一位由身边经过的女友——一个把金发染成红色、也长得很胖的女人——点头示意,把她叫了过来,以谁都能听得见的声音向她说道:
“瞧,一个好漂亮的小伙子。他若肯出十路易要我,我是不会拒绝的。”
弗雷斯蒂埃回过头来,微笑着在杜洛瓦的大腿上拍了一下:
“这话是说给你听的,她已看上你了。亲爱的,请接受我的祝贺。”
杜洛瓦顿时满脸通红,下意识地用手指摸了摸放有背心口袋里的两枚金币。
台上的大幕已经落下,乐队奏起了华尔兹舞曲。
杜洛瓦乘机向弗雷斯蒂埃说道:
“咱们要不要出去过过风儿?”
“走。”
他们于是出了包厢,立刻卷进了走廊里的滚滚人流中。他们被人推着,挤着,身边一点回旋的余地也没有,忽而往东忽而往西。眼前所见是男人们戴着的清一色高筒礼帽。至于那些妓女,她们则两个两个地贴着男人们的胳肘、胸膛和背脊,在他们当中穿过来穿过去,无拘无束,随心所欲,如同在自己家里一样。她们的步履是那样地轻盈、敏捷,酷似水中的游鱼,在这股由男士汇集而成的激流中时隐时现。
杜洛瓦心神荡漾,任凭自己随着人流往前走着。周围的空气已被烟草味、汗酸味和女人们身上的香水味弄得污浊不堪,但杜洛瓦吸入体内,竟是那样地如痴如醉。然而弗雷斯蒂埃已经不行了,只见他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且又咳了起来,只得说道:
“咱们快到外面去吧!”
他们向左一拐,到了一个搭有凉篷的院落中,两个设计粗糙的大水池,使得院内的空气显得格外清爽宜人。花盆里栽着紫杉和侧柏,近旁的小桌边已坐了一些男女。
“再来一杯啤酒?”弗雷斯蒂埃问道。
“好的。”
他们坐了下来,两眼看着三三两两的人从身边走过。
不时有个在院内游荡的女人走近前来,笑容可掬地向他们问道:
“先生,能让我也喝点什么吗?”
弗雷斯蒂埃答道:
“可以,一杯水池里的清水。”
“去你的,真是没有教养。”搭讪的姑娘嘟哝着悻悻走开了。
刚才依偎在他们包厢后面的褐发女人这时又走了过来。她手上挽着那个肥胖的金发女友,目光中透出傲慢的神情。这两人可真是天生的一对,无论哪一方面都十分般配。
见到杜洛瓦,她嫣然一笑。刹那间,两人的眼神似乎已将各自的内心隐秘告知对方。她拉过一把椅子,安然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与此同时,她让身边的女友也坐了下来。接着,她以清脆的嗓音喊了一声:
“堂倌,请来两杯石榴露。”
弗雷斯蒂埃不免一惊,说道:
“你怎么这样放肆?”
“我所倾心的是你的这位朋友,他可真是仪表堂堂。为了他,我恐怕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杜洛瓦怯生生地坐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一脸憨笑,抚了抚嘴角卷曲的胡髭。
堂倌此时将她刚才要的两杯果子露送了来,她们俩随即一饮而尽。然后,她们站了起来,只见那个金发女人向杜洛瓦亲切地微微点了一下头,用扇子在他手臂上轻轻打了一下,对他说道:
“谢谢,我的小猫咪,你可真是金口难开呀。”
说完之后,她们便扭着身腰,一步三摇地走了。
弗雷斯蒂埃发出一阵哈哈大笑:
“老弟,看到没有,你对于女人有一种天生的魅力,望你好自为之,日后定会大有好处。”
说到这里,他停了片刻,接着又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道:“一个人要想平步青云,通过她们才是最为省力的捷径。”
见杜洛瓦一直笑而不语,他又说道:
“你是不是再呆一会儿?我可是不想再呆,这就回去了。”
杜洛瓦喃喃地应道:
“好吧,我再坐一会儿,时间还早。”
弗雷斯蒂埃站了起来:
“这样的话,就恕不奉陪了。明晚的事可别忘了,泉水街十七号,时间是七点半。”
“一言为定,明天见,谢谢。”
他们握了握手,弗雷斯蒂埃于是扬长而去。
他一走,杜洛瓦顿时感到,自己现在是无所羁绊了。他再度兴致勃勃地摸了摸口袋里的两枚金路易,随即站起身,走进人群,用目光在四周不停地搜索着。
不久,刚才那两个女人终于被他找到。她们仍带着傲慢的神色,在拥挤不堪的男人堆里挤来挤去,希望能找到一个遂愿的嫖客。
他径直向她们走了过去,但及至到了跟前,他又胆怯了。
褐发女人首先开言:
“你现在能开口了吗?”
“当然,”他结结巴巴地应了一句,此后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们三人站在那里,既不得前进,又堵住了走廊里的人流,身边因而很快聚集起一大帮人。
褐发女人乘机突然向他问道:
“想去我家坐坐吗?”
垂涎已久的他现在是五内沸然,难以自制了,因而不假思索地答道:
“想倒是想,不过我身上只有一路易。”
她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这没关系。”
说着,她伸过手来挽上杜洛瓦的胳臂,表示他今晚是她的人了。
他们于是往外走去。杜洛瓦心里在想,用所剩的二十法郎为明晚的约会租一套晚礼服,是绝无问题的。
第二章
“请问弗雷斯蒂埃先生住在这儿吗?”
“四楼左边那家。”
看门人说话的语气十分和蔼,显示出他对这位房客很是敬重。乔治·杜洛瓦于是登上了楼梯。
他有点局促不安,心里慌慌的,感到不太自在。今天穿这样隆重的礼服,在他可是生平头一回。然而这一套衣装,效果究竟如何人道教法国孔德创立的一种新宗教。把崇拜的对象由上,他总有点不放心,因为处处皆不遂愿。他的脚不大,现在这双靴子倒也纤巧瘦削,可惜不是漆皮的。里面的衬衫是他今天早上花四个半法郎在卢浮宫附近买的,然而布料太薄,前胸已经出现裂缝。平素穿的那些衬衣糟糕透了,即使保存较好的也无法穿出来应客。
下身这条裤子未免太肥,显不出腿部的轮廓,好像裹在腿肚上似的。此外,外表也皱巴巴的,一看便知是随便套在身上的旧玩意儿。只有上装总算说得过去,因为同他的身材大体相宜。
就这样,他带着忐忑不安、忧心忡忡的心情,慢慢地拾级而上,心中尤其担心的是,怕会落人耻笑。突然间,他看到一位衣冠楚楚的先生正站在对面看着他。二人相距如此之近,他不由地倒退了一步。但随后却是一片惊呆: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不就是他自己吗?原来二楼楼梯口装了一面大的落地镜,他刚才见到的先生,正是镜中的他。此外,从镜中还可以看到整个的二楼长廊。他不禁一阵窃喜,因为他这套装束分明比自己原先所想像的要好得多。
他的住所只有一面刮胡子用的小镜子,因而在来这儿之前未能照一照全身,加之他对这套临时配齐的衣装多有不满,因而对有关缺陷过于夸大了。想到自己如此沉不住气,他不禁为自己的失态感到恼怒。
刚才在镜子里忽然看到这身装束,他简直认不出自己了。他把镜中人当成了另一个人,而且是一个上流社会的人士。一眼看去,他的体态是那样合度,那样潇洒。
现在,他又对着镜子仔细端详了一番,觉得自己这身打扮确实无可挑剔。
这样,如同演员琢磨其所要扮演的角色一样,他又对着镜子就自己的一举一动细加揣摩了起来。只见他忽而微微一笑,忽而伸出手去或是作了个动作,忽而又在脸上作出诸如惊讶、快乐和赞同的种种表情,努力揣度着自己在向女士们献殷勤或向她们表达其赞美和爱慕时,每一个微笑,每一个眼神所应达到的火候。
这时,楼梯边的一扇门突然打开,他怕自己会被人撞见,因而快步走了上去。想到自己刚才的做作说不定已被弗雷斯蒂埃的哪位客人看见,心中很是惶惶不安。
到达三楼,发现这里也有一面镜子,他放慢了脚步,以便看看自己从镜前走过的身影。他觉得自己确实仪表堂堂,举手投足都恰到好处,因而心花怒放,信心百倍。毋庸置疑,凭着他这副长相及其出人头地的欲望,加上他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和遇事自有主张的脾性,他是定会成功的。剩下的最后一层楼梯,他真想跑着、跳着走上去。到第三面镜子前,他停了下来,以其熟练的动作抚了抚嘴角的胡髭,把帽子摘下来,整理了一下头发,并像自己所常有的那样,轻声嘀咕了一句:“这个主意实在不错,”然后,他伸手按了按门铃。
门几乎立刻就开了。他面前站着一位穿着黑色华丽制服的听差,神态庄重,脸上的胡子刮得净光。见这位听差穿戴得如此整齐,他不禁又有点慌乱无主了,不明白自己为何总这样心神不宁。原因大概就在于,他在无意之中将自己的这套寒酸衣装同听差的那套剪裁别致的制服作了一下对比。这时,这位脚上穿着漆皮皮鞋的仆人,把他由于担心露出上面的斑斑污迹而有意搭在手臂上的那件大衣接了过去,一面向他问道:
“请问先生尊姓大名?”
随后,他隔着身后业已掀起的门帘向里边的客厅大声通报了一下。
不想这时,杜洛瓦却突然失去了镇静,心中七上八下,慌乱如麻,简直挪不开脚步了。这也难怪,他眼看就要迈步进入自己多年来盼望已久、朝思暮想的另一个世界了。不过他仍然向前走了过去。一个年轻的金发女人正站在那里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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