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个女人是规矩的。对于这些人,只能使之为己所用,决不可对她们有丝毫的信赖。”
这样,内心的痛苦转瞬变成满腔的鄙视和厌恶,他真想把这些想法和盘托出,发泄一通。不过话到嘴边,还是克制住了,同时反复在心里重复着一句话:
“世界属于强者。我必须做个强者,驾驭一切。”
马车走得很块,转眼已越过旧日城墙。杜·洛瓦看到前方天幕上有一团红光,酷似一个烧得红红的巨大铸铁炉立在那里。耳际则传来一片由各种各样的无数声响汇集而成的低沉隆隆声,时远时近,持续不断。这就是人们隐约可以感到的巴黎的脉搏跳动和生命气息。在这夏日的夜晚,她像一个劳累了一天的巨人,正躺在那里喘着粗气。
“我如果为此而大动肝火,”杜·洛瓦接着又想,“那也未免太蠢了。人人都为的是自己,胜利归于勇敢者。什么都离不开‘自私’两字,有的自私是为了名利,有的自私是为了爱情和女人,前者总比后者要好。”
星形广场的凯旋门,又在视野中出现了。它像一个怪模怪样的巨人岿然挺立于城门边,似乎正准备迈开双腿,沿着面前的宽阔林荫道向前走去。杜·洛瓦和玛德莱娜所乘的马车,又卷进了车的洪流中。这一辆辆马车,如今正将那些卿卿我我的情侣送回家去。他们的心早已飞到床上,因此个个默然无语。面对这壮观的场面,杜·洛瓦和玛德莱娜觉得,好像整个人类都陶醉在这欢乐与幸福中。
玛德莱娜看出丈夫心里一定在想着什么,便轻声问道:
“你在想什么呢,亲爱的?你已经有半个小时一句话也没说了。”
杜·洛瓦发出一声冷笑:
“我在想这些搂搂抱抱的痴情男女。因为我觉得,实在说来,生活中该做的事多得很,何必这样没出息?”
“倒也是……”玛德莱娜说道,“不过有的时候这也没什么不好。”
“好……当然好……不过应当在实在无事可做的时候。”
杜·洛瓦现在是彻底剥去了生活富有诗意的外表,恶狠狠地继续想道:
“一个时期来,我总是缩手缩脚,这也不敢,那也不敢。遇到一点事儿,便心惊胆战,自己折磨自己,这是何苦来?从今之后,我是决不会再这样了。”
想到这里,弗雷斯蒂埃的身影又在他的眼前浮现了出来,不过并未在他心中引起任何不快。相反,他觉得,他们已言归于好,又成了两个好友。他真想向他喊一声:“喂,老兄,你好。”
玛德莱娜见他一直缄默不语,不禁感到不大自在,遂问道:
“我们不妨先去多尔多尼咖啡馆吃点冰激淋,然后再回家,你看怎样?”
杜·洛瓦转过头来,瞟了她一眼。车子这时恰巧走过一家有歌舞表演的咖啡馆门前,她那长着满头金发的秀丽身姿,在耀眼煤气灯饰的照耀下,是显得多么迷人。
“她可真漂亮,”杜·洛瓦在心中嘀咕道。“也罢,这样也好。朋友,咱们俩可是棋逢对手了。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我是决不会为了你而不敢越雷池一步的。”
“当然好啦,亲爱的,”他于是答道。为使她看不出任何破绽,他并且亲了亲她。
玛德莱娜感到,丈夫的嘴唇简直冷若冰霜。
不过他的脸上依然若无其事地漾着一丝微笑,并伸出手来,扶她在咖啡馆门前下了车。
第三章
第二天,杜洛瓦进入报馆后,马上找到布瓦勒纳,对他说道:
“亲爱的朋友,我想托你一件事。最近一些天,有人常叫我弗雷斯蒂埃,显然觉得很有意思。我倒觉得无聊透顶。请你在下面对大家说一说,今后谁若再开这种玩笑,我可要扇他的耳光。
“他们应当想一想,为了开这种玩笑而最后导致一场决斗,这是否划得来。我来找你,是因为知道你是一个性情稳重的人,能够使事情不致变得不可收拾,造成不快的后果。除此之外,还因为在我上次决斗时,你曾是我的证人。”
布瓦勒纳答应照办。
说完之后,杜·洛瓦出去办了点事情。一小时后,待他回到报馆时,已没有人叫他弗雷斯蒂埃了。
傍晚回到家中,他听到客厅里有女人的说话声。“谁来啦?”他向仆人问道。
“瓦尔特夫人和德·马莱尔夫人,”仆人说。
杜·洛瓦的心不禁有点扑通扑通起来,但他随即推开了客厅的门,心里嘟哝道:“嗨,这有什么?”
克洛蒂尔德正站在壁炉边,身上洒满由窗外射进来的阳光。杜·洛瓦感到,一见到他,她的脸色忽然变得有点苍白。他先向瓦尔特夫人及其像哨兵一样站在身边的两个女儿欠了欠身,然后将身子向他往日的情妇转了过来。克洛蒂尔德向他伸出一只手,他一把接住,意味深长地握了握,仿佛在说:“我仍旧爱的是你。”作为回报,克洛蒂尔德也使劲握了握他的手。
“上次一别,恍如隔世,”杜·洛瓦说道,“你一向可好?”
“很好,”克洛蒂尔德悠然自得地答道,“你呢,漂亮朋友?”
她接着又转过身,对着玛德莱娜说道:
“你同意我继续叫他漂亮朋友吗?”
“当然同意,亲爱的。不论你做什么,我都同意。”
这句话似乎是话中有话。
瓦尔特夫人这时告诉大家,单身汉雅克·里瓦尔将要在其寓所的地下室举行一场大型剑术表演,并已邀请上流社会的名媛贵妇出席观看。她最后说道:
“这场表演一定很有意思。遗憾的是,没有人能陪同我们前往,因我丈夫那天刚好没空。”
杜·洛瓦立即自告奋勇,说他届时可以陪她们去。瓦尔特夫人欣然接受:
“这样的话,我和我的两个女儿将不知怎样感谢您了。”
杜·洛瓦看了看瓦尔特夫人的幼女,心下想道:“这个小苏姗长的倒是不错,实在不错。”一眼看去,姑娘头发金黄,活脱脱像个布娃娃,个子虽然矮了点儿,但模样清秀,身腰纤细,大腿和胸脯也已发育健全。小小的脸蛋上,一双蓝灰色大眼,炯炯有神,很像一位富于想象的精细画家,用画笔特意画出来的。此外,她肌肤白皙,光洁无瑕。松软的头发,巧妙蓬起,卷曲自然,恰如一缕轻柔的烟霭,同一些小女孩怀内常常抱着的精美布娃娃头上的头发,毫无二致。这些小女孩的个儿往往还没有她们怀中抱着的布娃娃高。
姐姐罗莎则相貌丑陋,身材平平,没有任何动人之处,完全是一个无人注目、答理和谈论的女孩。
女孩的母亲这时站起身,对着杜·洛瓦说道:
“就拜托您了。下星期四下午两点,我们在家等您。”
“请尽管放心,夫人,”杜·洛瓦答道。
她走后,德·马莱尔夫人也站了起来:
“再见,漂亮朋友。”
她抓住他的手,使劲握了握,久久没有放下。面对这意在不言中的内心倾吐,杜·洛瓦深为感动,不禁对这生性活泼、放荡不羁、也许真心实意爱着他的女人,突然有点旧情萌发。
“我明天就去看她,”他当即想。
客厅里现在只剩下他和妻子两个人了。玛德莱娜倏地发出一阵爽朗而又欢快的笑声,两眼直视着他,说道:
“知道吗?瓦尔特夫人现在十分有意于你。”
“这是哪儿的话?”杜·洛瓦一脸不相信。
“事情就是这样,我说的千真万确。她同我一谈起你,就眉飞色舞。这在她是很少有的。她说她未来的两个女婿一定要同你一样……不过既然是她,这种事倒也没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什么意思?”杜·洛瓦未听明白。
“啊,你可知道,”玛德莱娜满怀自信地说道,“瓦尔特夫人一向洁身自好,从未给人留下什么话柄。一言一行实在无可挑剔。她丈夫的情况,你同我一样清楚。而她却和他截然不同。再说为嫁了个犹太人,她受了多少苦?但她对丈夫始终如一。
因此她是一个非常规矩的女人。”
“我还以为她也是犹太人呢,”杜·洛瓦惊讶不已。
“你说她吗?根本不是。玛德莱娜教堂每次举办慈善活动,她都是大施主。她的婚礼是按天主教的习俗进行的。是她丈夫装模作样地做了洗礼,还是教会对他们的婚姻采取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这我已记不起来了。”
“原来是这样。这么说……她很……看得起我了?”杜·洛瓦问。
“对,完全对,要是你还没有结婚的话,我会劝你向她女儿求婚的……当然是苏珊,而不是罗莎喽,不是吗?”
“不过她本人也还不错呀,”杜·洛瓦抚弄着嘴角的胡髭说道。
玛德莱娜终究沉不住气了:
“知道吗,我的小乖乖?对于这位母亲,你尽管去试试好了。我对此并不担心。她既已是这样一把年纪,是不可能被花言巧语蒙骗的。要是早几年,情况也许会有所不同。”
“这么说来,难道我会娶苏珊?……”杜·洛瓦心想。因此他随即耸了耸肩,说道:
“嗨!……真是白日做梦!……她父亲能要我这个女婿?”
不过话虽如此,他仍然决定,今后要仔细留意瓦尔特夫人对他的态度。至于能否从中得到什么好处,他倒并未怎么去想。
整整一个晚上,他都沉湎于同克洛蒂尔德的那一段令人销魂的艳史中。脑海中所浮现的,尽是她的温存体贴和可笑举止,以及他们在城中到处游逛的情景。因此他反复地暗暗表示:
“她这个人可是真好。对,我明天就去看看她。”
第二天吃过午饭,他便到了韦尔纳伊街。给他开门的,还是原来的女仆。
“这一向可好,先生?”女仆向他问道,态度很是随便,完全是一副小户人家所雇佣人的样子。
“很好,孩子,”杜·洛瓦答道。
客厅里,有人在钢琴上叮叮咚咚地作音阶练习,弹得很不熟练。杜·洛瓦走了进去,见是洛琳娜。他以为,她会跑过来搂住他的脖颈亲吻他。不想她神态庄重地站起身,像大人一样,一本正经地向他行了个大礼。随后便板着脸走了出去。
她那神态简直像一个受到侮辱的成年妇女,把杜·洛瓦弄得莫名其妙。她母亲这时走了进来。杜·洛瓦迎上去握住她的双手,并在上面亲了亲。
“我是多么地想你,”他说。
“我也是,”对方答道。
他们坐了下来,彼此相视而笑,热辣辣地盯着对方,真想拥抱在一起,狂吻一番。
“亲爱的小克洛,我爱你。”
“我也是。”
“这么说……这么说……你不怪我吗?”
“也怪也不怪……我有一阵子非常痛苦,过后也就想开了,知道你也是不得已。因此我想,你总有一天会回来的。”“我不敢来,不知道你会怎样待我。我只是不敢,其实我哪天不在想。对了,洛琳娜是怎么啦?她见到我,只是随便打了个招呼,便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我也不知道。自你结婚后,我们便再也不能在她面前谈起你。我想,她这是出于嫉妒。”
“哪儿的话?”
“就是这样,亲爱的。她已不叫你漂亮朋友,而只叫你弗雷斯蒂埃先生。”
杜·洛瓦面红耳赤,随后将身子往前挪了挪:
“让我吻吻你。”
克洛蒂尔德把嘴凑了过去。
“咱们下次在哪儿见面?”杜·洛瓦问。
“当然是……君士坦丁堡街。”
“什么?……那套房子还空着?”
“是的……我没有退掉。”
“你没有退?”
“对,我想你会回来的。”
杜·洛瓦不禁满腔欣喜,备感荣耀。显而易见,这个女人确确实实深深地爱着他,至今未改初衷。
“我是多么地爱你!”他喃喃地发出一声感叹,接着又问道:“你丈夫近来好吗?”
“很好。他回来呆了一个月,前天刚走。”
杜·洛瓦不禁扑哧一笑:
“他走得倒真是时候。”
“是啊,是很巧,”克洛蒂尔德天真地答道,“不过他在这儿也没什么关系,这你不是知道嘛?”
“不错,是这样。再说,他这个人倒也讨人喜欢。”
“你呢?”克洛蒂尔德接着问道,“你现在的生活怎样?”
“既不好,也不坏。我妻子同我不过是合伙人的关系。”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至于感情……”
“我明白了。不过她倒是个好人。”
“一点不错。可是我对她兴奋不起来。”
说着,他往她身边靠了靠,问道:
“咱们什么时候再见面?”
“如果你愿意……明天就可以。”
“好的,就明天。下午两点?”
“下午两点。”
他站起身,准备离去。行前欲言又止,最后嘟哝道:“你知道,君士坦丁堡那套房子,我想还是由我来租下。我希望这样,再也不能由你来支付房租了。”
克洛蒂尔德深情地吻了吻他的双手:
“随你的便。只要将房子保留住,使我们能在那儿见面,就行。”
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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