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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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亮朋友-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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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雷斯蒂埃随后向他问道:

“你此刻要去哪里?”

杜洛瓦答道:

“哪儿也不去,只是在回去睡觉之前随便走走。”

“既然如此,你不妨陪我去《法兰西生活报》走一趟,我有几份校样要看一下,然后我们便去喝杯啤酒,你看怎样?”

“可以,我跟你走。”

他们于是手挽着手,带着今日在同窗学友和在同一团队服役的兵士之间仍可见到的那种一触即发的热呼劲,迈开了大步。

“你现在在巴黎做什么?”弗雷斯蒂埃问了一句。

杜洛瓦耸了耸肩:

“不怕你笑话,我现在已到了饿饭的地步。服役期一满,我便想到这儿来……碰碰运气,说得确切一点,来尝尝巴黎的生活滋味。这样,六个月前,我在北方铁路局找了个差事,年薪一千五百法郎,除此之外,什么外快也没有。”

弗雷斯蒂埃叹了一声:

“天哪,这点钱能够得上什么?”

“说的是呀,可是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在这里举目无亲,一个人也不认识,什么门路也没有。我连做梦都在想着能找点事做做,可是无人引荐。”

弗雷斯蒂埃从头到脚向他打量了一眼,那样子简直像是一个注重实际的人在审视一个外乡来客。接着,他以十分肯定的语气说道:

“老弟,你难道没有看出来,这里一切全靠自己去闯。一个人只要脑子灵活一点,便完全可以当个部长,岂止是区区科长的问题?因此重要的是自己找上门去,而不是求人推荐。像你这样一个人,怎么就找不到比在北方铁路局供职更好的差事呢?”

杜洛瓦答道:

“我哪儿都去了,但处处碰壁。不过最近总算有了个像样的机会,佩勒兰驯马场正需要一名骑术教官,有人推荐我去,每年至少可有三千法郎的收入。”

弗雷斯蒂埃突然停下脚步:

“这一行可不是你干的,你不能去,即使能挣一万法郎你也别去。否则你的前程将会彻底葬送。你现在呆在办公室里,至少不必抛头露面,谁也不认识你。如果你有能耐,随时可以离开,去另寻高就。而一旦当上骑术教官,你也就完了。这同你到一家餐馆去当个领班一样,这种地方巴黎什么样的人都会光顾。你要是给上流社会那些阔佬或其子弟上骑术课,久而久之,他们是不会以平等眼光来看待你的。”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思考片刻后又向他问道:

“中学毕业会考你通过了吗?”

“没有,我考了两次皆未通过。”

“这没关系,不管怎样,该学的课程你都学完了。要是有人同你谈起西塞罗①或蒂贝尔②,你能接人家的话茬说上几句吗?”——

①西塞罗(公元前一○六—前四三),古罗马政治家,哲学家和杰出演说家。

②蒂贝尔,公元前四二年至公元三七年的古罗马皇帝。

“可以,大概说上几句总还是可以的。”

“很好。对于这两个人,除了二十来个只知钻故纸堆、毫无生活常识的冬烘先生外,谁也说不出更多的东西。所以,要让人认为你知识渊博,并不是什么难事,关键在于自己的无知别让人当场识破。要是碰上什么难题或自己所不了解的,要善于用点心计,设法绕开。而对于别人,则应借助字典旁证博引,把他难住。别以为人家有多强,其实人人都蠢得要命,知识少得可怜。”

他慢条斯理,侃侃而谈,俨然是一副城府很深、洞穿一切的腔调。接着,他微微一笑,抬头自身边的过往行人看了看。不想这时他忽然咳了起来,只好停下脚步,待这猛烈的阵咳过去。随后,他又说道,语气中带着沮丧:

“我这劳什子病总也好不了,真够烦人的。现在是盛夏,今年冬天我可要到芒通去好好治一治。其他的事只好暂且搁下了,身体第一嘛。”

他们此时已走到普瓦索尼埃大街的一扇大玻璃门前,玻璃门背面贴着一份打开的报纸。有三个人正站在那里阅读。

玻璃门上方是一排由煤气灯光焰组成的几个大字——《法兰西生活报》,十分引人注目。行人一走进这几个耀眼的大字所照亮的地方,立刻像是往白天一样,整个身体显得那样清楚、明晰、一目了然,随后便又回到了黑暗中。

弗雷斯蒂埃推开门,向杜洛瓦说了声“请进”。杜洛瓦进去后,随即登上一个从街上可看得一清二楚、建造考究但肮脏不堪的楼梯,接着便到了一间大厅里,两个练习生向弗雷斯蒂埃道了声晚安。最后,他们在一间类似候见室的房间里停了下来。房内陈设相当破旧,到处布满灰尘,绿色的仿天鹅绒帷幔已经褪色发黄,而且污迹斑斑,许多地方已烂成一个个窟窿,像被老鼠咬过似的。

“请在此坐一会儿,我马上就来,”弗雷斯蒂埃说。

此房间有三扇门与外边相通。说着,他从其中一扇走了出去。

房间里弥漫着一种难以描述的奇异气味——编辑部所特有的气味。杜洛瓦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心中未免有点胆怯,但更多的是惊奇。不时有人带着小跑从他身边走过。他们从一扇门进来,在他还未看清他们的面孔之前便已从另一扇门边消失了。

在这些来来往往的人中,有的是乳臭未干的年轻后生,一副忙碌不堪的样子,手上拿着的纸片因其步履迅疾而微微飘动;有的是排字工人,身上用作工装的长外套墨迹斑斑,但里边的雪白衬衣领却清晰可见,下身则穿着呢料裤子,同上流社会所见相仿。他们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摞摞印好的纸张及一些墨迹未干的校样。除这两种人外,还有一位身材矮小、穿着入时的男士进入房内;由于追求时髦,其上身套着的外套是那样紧,下身的两条裤管也是瘦得紧紧地绑在身上,脚上的皮鞋更是尖得出奇。这显然是某个负责采访社交场合的记者,赶回来提供当晚的有关新闻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人进入这间房内。他们神态庄重,气度不凡,头上戴着一顶高筒宽边礼帽,仿佛要将自己同众人区别开来。

这时,弗雷斯蒂埃走了进来,手上挽着一位身材颀长的先生,此人约四十来岁光景,身穿黑礼服,胸前系着白色的领带,头发呈红棕色,嘴角的两撇卷曲的胡髭高高翘起,一副自以为是、傲视一切的神态。

只听弗雷斯蒂埃向他说道:

“那就再见了,先生。”

对方握了握他的手,说道:

“再见,亲爱的。”接着便臂膊挂着手杖,嘴上吹着口哨下楼去了。

杜洛瓦于是问道:

“此人是谁?”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专栏作家、喜爱决斗的雅克·里瓦尔,他刚刚看完一篇校样。他同加兰、蒙泰尔合称当今巴黎三个最为出色的专栏作家。其文章妙趣横生,饱含时代风尚。他每周撰写两篇专稿,一年所得为三万法郎。”

说着,两位旧友开始向外走去。这时,从楼下上来一位又矮又胖的先生,只见他衣履不整,蓄着长发,一副气喘吁吁的样子。

弗雷斯蒂埃低声向他打了个招呼,然后说道:

“他叫诺贝尔·德·瓦伦,是个诗人,长诗《死亡的太阳》就是他写的。他也是一个一字值千金的家伙。报馆每收到他一篇小东西,便要付他三百法郎,而且每篇最长不过二百行。我们还是快到‘那不勒斯咖啡馆’去喝一杯吧,我已经渴得不行了。”

在咖啡馆一落座,弗雷斯蒂埃便向堂倌喊了一声:

“请来两杯啤酒。”

待啤酒一送上来,他立刻便将自己的那杯一饮而尽。杜洛瓦则在那里小口小口地啜饮着,似乎在品尝珍贵无比的琼浆玉液。

弗雷斯蒂埃一言未发,好像在思考着什么,随后,他突然问道:

“你何不试试记者这一行呢?”

杜洛瓦瞠目以对,半晌说道:

“可是……因为……我一篇东西也未写过。”

“这有什么?万事总有个开头嘛。我想,我可以聘请你作我的帮手,为我去各处走走,拜访一些人,搜集点资料。你在开始的时候每月可有二百五十法郎薪酬,车费由报馆支付。你若愿意,我便去找经理谈谈。”

“我当然愿意啦。”

“这样的话,你明晚先到我家来吃餐便饭。客人不多,不过五六个人。有我的老板瓦尔特先生和他太太,以及你刚才见到的雅克·里瓦尔和诺贝尔·德·瓦伦,再就是我妻子的一位女友。你觉得怎样?”

杜洛瓦面红耳赤,神慌意乱,迟疑良久,终于说道:

“叫我怎么说呢?……我连一件像样的衣服也没有。”

弗雷斯蒂埃惊愕不已,说道:

“是吗?他妈的,这可非同小可。你注意到没有,在巴黎即使没有栖身之地,也不能没有一套像样的衣服。”

说着,他把手伸进里边背心的衣袋,取出数枚金币,挑了两个金路易,放到杜洛瓦面前,然后带着一股古道热肠、侠义感人的腔调向他说道:

“这钱你先拿去,以后什么时候方便,什么时候还我。你姑且去租一套,或者以分期付款的方式去买一套,以应急需。抓紧时间去办吧。明天的晚饭定在七点半,请准时来。我家就住在泉水街十七号。”

杜洛瓦激动不已,一边拿起桌上的钱,一边结结巴巴地说道:

“非常感谢,你对我真是没得说。对于你的仗义相助,我是不会忘怀的……”

弗雷斯蒂埃立刻打断了他:

“瞧你,别说了。要不要再来一杯?”

接着,他转过头喊了一声:

“堂倌,请再来两杯啤酒。”

待这两杯啤酒喝完后,弗雷斯蒂埃问道:

“咱们到外面去走走,你看怎样?”

“好的。”

他们于是出了咖啡馆,向玛德莱纳教堂走了过去。

“咱们到哪儿去呢?”弗雷斯蒂埃问道。“有人说,巴黎人散步都有着明确的目的,这可不对。我就不是这样,我每晚出来散步,就不知道往哪儿走。如果有个女人陪伴,去布洛涅林苑转上一圈倒也有点意思,可是不会每次都能遂愿。我常去买药的那家药房老板和他的妻子,喜欢光顾音乐茶座,我可没有这种兴致。我们现在去哪儿呢?实在没有什么地方可去。附近有个花园,叫蒙梭公园,夏天夜间开放。人们可以坐在树下,一边喝着清凉的饮料,一边听着悠扬的乐曲。不过此公园可不是个娱乐场所,而是供清闲之辈消遣漫步的地方,因此门票很贵,以便招徕美貌的女士。人们既可以在闪耀着电灯光的沙土小径徜徉,也可以或远或近地坐下来听听音乐。我们过去在缪萨尔也有个类似场所,不过格调太低,舞曲太多,且地方不大,也没有多少浓荫和幽暗的角落。只有大的花园方有这种条件,那才荡人心魄呢!你说咱们去哪儿呢?”

杜洛瓦诚惶诚恐,一时竟无言以对。但后来终于还是嘣出一句:

“‘风流牧羊女娱乐场’我至今尚未去过,我想去那边看看。”

弗雷斯蒂埃不禁叫了起来:

“‘风流牧羊女娱乐场’,天哪,现在去那儿还不会烤成肉饼?行,就去那儿。那地方总还有点意思。”

两人于是转过身,向蒙玛特关厢街走去。

在强烈的灯光下,戏园的门面一片明亮,把在此交汇的四条街映照得如同白昼。出口处排着一长排出租马车。

弗雷斯蒂埃径直往里走去,杜洛瓦从后面拉了他一把:

“我们还没有买票。”

弗雷斯蒂埃郑重其事地答道:

“不必,我来这儿从来不用买票。”

走到检票处,三个检票员向他欠了欠身。站在中间的一位并将手向他伸了过来。我们这位记者就便向他问道:

“有没有位置较好的包厢?”

“当然有,弗雷斯蒂埃先生。”

接过对方递过来的包厢号,他也就推开包着绒垫并装有铜闩的门,同杜洛瓦一起进到了剧场里。

场内烟雾缭绕,使得舞台和入口部分及较远的地方似乎笼罩在一片薄雾之中。座位上的人几乎都在吸烟,有的抽雪茄,有的抽香烟,从这些雪茄和香烟升起的一缕缕细小烟柱,近于白色,薄如蝉翼,轻飘飘直达天花板顶部,聚集于宽大的拱顶下方、吊灯周围和坐满观众的二层看台上面,形成灰蒙蒙一片。

剧场四周是个圆形甬道,入口处尤其宽敞,平素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们在黑压压的男士间川流不息的地方。墙边立着三个柜台,每个柜台里边都站着一个青春已谢但依然浓妆艳抹的女人,她们在出售饮料的同时也兼售色相。现在,其中一个柜台前正站着一群姑娘在等候来客。

她们的身后立着几面高大的镜子,从镜子里可以看到她们的袒露背脊和过往男士的面孔。

弗雷斯蒂埃分开众人,快步往前走着,俨然一副非同寻常人物的神态。

只见他走到一位女招待身边,向她问道:

“请问十七号包厢在哪里?”

“请随我来,先生。”

他们很快被带到一间用木板围成的包厢里,包厢很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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