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解。你也应当把事情想得周全些,不要凭一时冲动。可怜的查理尚未入土安葬,我之所以在这时候同你谈这个,是因为既然你已向我提出,便有必要让你知道我是一个怎样的人。否则如果你性情已定型……对我不能理解,同我不能相处,你对我说的那个想法,就不如早日打消为好。
“你要知道,婚姻对我从来不是什么束缚,而是一种组合。我希望自由自在,希望在行动、交往和出入方面都始终享有绝对的自由。如果对方对我的行为加以监视,产生嫉妒或说三道四,我是受不了的。当然,对于我所嫁给的男人,我也决不会玷污他的名声,决不会使他名誉扫地,落人耻笑。因此我的这位夫君,一定要对我平等相待,把我当作一个志同道合的人,而不能把我视为低他一等,对他唯命是从、百依百顺的妻子。我知道,我的这一想法,与众人很是不同。但我不会改变的。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
“最后再说一句:你不必马上回答,现在回答只会是匆忙的考虑,不会有什么用处。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这一切,过些日子再谈,或许会更好。
“现在你去转转吧,我还得回去守灵。晚上见。”
他拿着她的手吻了很久,然后一声未吭,走了开去。
他们到晚饭时分才重新走到一起。由于两人都已疲乏不堪,饭一吃完便回到各自的房间休息去了。
第二天,查理·弗雷斯蒂埃草草安葬于戛纳的一处公墓。乔治·杜洛瓦决定乘中午一点半经过戛纳的快车返回巴黎。
弗雷斯蒂埃夫人把他送到车站。车到之前,两人在月台上悠闲地走了走,说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列车终于来到,只有五节车厢,显得非常短,真是名副其实的快车。
杜洛瓦选好座位后又走下车来,同她闲聊了两句,心中为自己即将离她而去蓦然升起一缕愁绪和哀伤,十分地难舍难分,好像此去经年,他是再也见不到她了。
“列车就要开了,请去马赛、里昂和巴黎的旅客赶快上车!”列车员喊了起来。杜洛瓦于是上了车,旋即又伏在车窗上同她说了几句。随着一声汽笛长鸣,列车终于慢慢启动。
杜洛瓦探身车外,见弗雷斯蒂埃夫人正一动不动地站在月台上目送他远去。她的身影眼看就要消失了,说时迟那时快,他立即以双手沾唇,向她投了个飞吻。
她也以同样的动作回报,但未完全放开,仍有点犹豫不决,只是将手稍稍动了一下。
第一章
乔治·杜洛瓦又恢复了原来的生活节奏,一切依然如故。
他现已搬到君士坦丁堡街一楼的那一小套房间内,生活很有条理,俨然一副一切从头开始的模样。他同德·马莱尔夫人所保持的关系,甚至也变得和正常夫妻一样,似乎为应付即将到来的重大变化,而提前进行着某种演练。对于他这种按部就班的泰然表现,他的情妇常常不免感到纳罕,不止一次地笑道:
“你比我丈夫还要埋头家庭事务,早知如此,当初何必要换一个。”
弗雷斯蒂埃夫人在戛纳滞留了些时日,至今未归。后来,杜洛瓦终于收到她一封信,说她将在四月中旬回来,对于他们的久别五种品格表现。孟子进一步发展了这一思想。,则只字未提。但他并不死心,决心一旦她稍有犹疑,便使出浑身解数,一定要把她娶过来。他相信自己福星高照,相信他身上有一股令所有女人难以抗拒、说不出所以然的魅力。
一天,他收到一张便条,决定性的时刻终于到来。
我已回到巴黎。请即来面晤。
玛德莱娜·弗雷斯蒂埃
除此而外,便条上什么也没写。他是上午九点收到的,当天下午三点他便到了弗雷斯蒂埃夫人家中。一见到他,弗雷斯蒂埃夫人脸上漾着她耶特有的媚人微笑,将两只手向他伸了过来。久别重逢,他们相视良久。
“难为你在那时怕的时刻,为我到那边跑了一趟,”弗雷斯蒂埃夫人喃喃地说。
“当时只要你一句话,我是一切在所不辞,”杜洛瓦说道。
两人于是坐了下来。弗雷斯蒂埃夫人问了问报馆及瓦尔特夫妇和其他同仁的情况。她所惦记的,就是报馆。
“这些日子,”她说,“我很想念报馆,非常想念。虽然未在报馆担任任何职务,但我的心已同它联在一起。有什么办法?
我很喜欢这一行。”
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了下来。杜洛瓦觉得,听话听音,她的微笑、声调、乃至话语本身,都分明是一种暗示。因此他虽曾许诺决不贸然从事,现在仍经不住诱惑,遂嗫嚅着问道:
“既然如此……你为何……为何不以……杜洛瓦的名字……重新提起笔杆呢?”
弗雷斯蒂埃夫人复又变得严肃起来,把手放在杜洛瓦的手臂上轻声说道:
“咱们还是别谈这个吧。”
然而杜洛瓦看出,她实际上已经接受,于是双膝在她面前一跪,狂热地吻着她的手,结结巴巴地说道:
“谢谢,谢谢,我是多么地爱你!”
弗雷斯蒂埃夫人站了起来,杜洛瓦跟着也站了起来。他发现,她的面色异常苍白,因此立即看出,她有意于他,也许很久很久了。由于两人正面对面站着,他一下子将她搂到怀内,带着庄重而又缠绵的神情,久久地在她的前额吻了一下。
弗雷斯蒂埃夫人轻轻一闪,挣脱了他的拥抱,又郑重其事地说道:
“朋友,你可听好,到目前为止,我尚未作出任何决定,不过我很可能会同意的。只是有一点,在我同意你向外讲之前,你一定要答应我严守秘密。”
杜洛瓦发誓一定守口如瓶,然后便欢天喜地地走了。
从此之后,他每次来她家看望她,都非常谨慎,从不要求她明确地答应下来。因为对于未来或“以后”,她有自己的做法。一谈到要做的事情,她总将两个人联系在一起,这比正式赞同岂不是更好,也更加巧妙?
杜洛瓦像换了个人似的,天天没命地工作,而且省吃俭用,打算积攒一点钱,以免结婚时两手空空,手足无措。想当初,他是花钱如流水,现如今,他却成了个惜金如命的人。
转眼之间,夏去秋来。他们的关系依然无人知晓。这是因为他们很少见面,即使见面,表现也极其自然。
一天晚上,玛德莱娜盯着他的两眼,向他问道:
“我们的事儿,你向德·马莱尔夫人透露了没有?”
“没有。我既已答应你严守秘密,就未向任何人说过。”
“那好,现在可以讲了。我负责通知瓦尔特两口子,这个星期就把该通知的人都通知到,你看行吗?”
“行,明天就办,”杜洛瓦说,激动得满脸通红。
玛德莱娜将目光往旁边移了移,以免看到他那神慌意乱的样子,一边说道:
“如果你同意,我们结婚的日子可定在五月初。我觉得,那个时候比较合适。”
“一切听你的,我打心底里赞成。”
“具体日期,我看还是五月十日为好。那一天是星期六,也是我的生日。”
“行,就订在五月十日。”
“你父母住在卢昂近郊,是不是?记得还是你对我说的。”
“是的,他们住在距卢昂不远的康特勒。”
“他们以何为业?”
“他们是……靠少量的年金为生。”
“是吗?我很想见见他们。”
“不过……不过……他们……”杜洛瓦支支吾吾,满脸窘态。
到后来,他还是决定拿出男子汉的样子,如实相告:“亲爱的朋友,他们是乡巴佬,在村里开了爿小酒店,不过聊以度日。为了供我上学,他们真是累断了筋骨。我倒不为自己出身寒微而感到羞愧。只是他们……遇事考虑不周……说话粗鲁……你可能会受不了的。”
玛德莱娜嫣然一笑,且笑得非常甜,显出一副温柔善良的样子。
“没关系,我会喜欢他们的。咱们一起去看看他们,我一定要去。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谈。告诉你,我也出身小户人家……只是我的父母都不在世了。我在这个世界上如今是举目无亲……”说到这里,她向杜洛瓦伸过一只手来,又加了一句:“不过除了你。”
他感到五内沸然,心里甜丝丝的,还从来没有一个女人三言两语便说得他如此动情。
“我想到了一件事,”她又说道,“但不知怎样向你说。”
“什么事?”杜洛瓦问。
“是这样的,亲爱的,同所有的女人一样,我也有……我的弱点。别人不大留心的事,我却十分在意。比如我喜欢闪亮发光的外表,喜欢高贵的贵族称号。我在想,我们就要结婚了,你可否乘此机会……把你的名字改成贵族模样的?”
她忽然粉脸羞红,好像要让杜洛瓦去做什么不太体面的事情。
“这我倒是想过,”杜洛瓦立即答道,“不过事情恐怕不太好办。”
“困难在哪里?”
杜洛瓦笑了起来:
“我担心弄得不好,会遭人讥笑。”
她耸了耸肩:
“这是哪儿的话?绝对不会。大家都在改,不会有人笑话你的。你可将你的姓一分为二,改成杜·洛瓦①一点问题也不会有。”——
①在法国古代,“德”为贵族的尊称。这里的“杜”乃“德”的变音字,二者意义相同。
杜洛瓦俨然一副对问题深为了解的腔调,立即说道:“不行,这也未免太简单,太一般化了,人人都会这么做。我原来想以我家乡的名字作我的笔名,然后渐渐将它融到我的名字里去。过些时候,再像你刚才所建议的那样,把我的姓一分为二。”
“你的老家是康特勒吗?”弗雷斯蒂埃夫人问。
“是的。”
她沉吟半晌,说道:
“不行。康特勒,这个字的结尾不好听,我不喜欢。来,咱们来看看有没有办法将它稍稍改一改……”
说着,她从桌上拿起一支笔,随手写了几个名字,对其外表一一琢磨了一番。随后突然喊了起来:“有了,有了,你看这样改怎样?”
她将纸片递给杜洛瓦,只见上面写的是:“杜洛瓦·德·康泰尔夫人”。
杜洛瓦想了想,郑重其事地说道:
“很好,非常好。”
她欣喜万状,一连又念了几遍:
“杜洛瓦·德·康泰尔,杜洛瓦·德·康泰尔,杜洛瓦·德·康泰尔夫人。不错,确实妙不可言。”
接着,她满有把握地说道:
“你就等着瞧吧,这个名字很快就会被大家接受。现在的问题是,必须说干就干,否则就太晚了。从明天起,你的专栏文章就一律署名‘杜·德·康泰尔’,而有关本地新闻的文章,则仍旧沿用‘杜洛瓦’的名字。这样天天见报,谁也不会见你取了个笔名而感到惊讶的。到我们举行婚礼时,还可再作一点改动,就对朋友们说,你当初所以未将‘杜’字单独标出,是考虑到自己所处的地位而不得不表现得谦虚一点,甚至什么也不用说。现在请告诉我,你父亲叫什么?”
“亚力山大。”
“亚历山大,亚历山大”,她轻轻念了两遍,仔细听了听有关音节,然后拿过一张白纸,在上面匆匆写了这样两行:
“亚历山大·杜·洛瓦·德·康泰尔夫妇荣幸地通知阁下,犬子乔治·杜·洛瓦·德·康泰尔先生和玛德莱娜·弗雷斯蒂埃夫人,订于日内成婚,特此敬告。”
她把纸片往远处挪了挪,又端详了一会儿,不禁为这天衣无缝的改动而拍案叫绝,说道:
“世上的事就是这样地轻而易举,只要稍稍用点心思,便没有办不到的。”
从弗雷斯蒂埃夫人家告辞出来后,走在大街上叫杜洛瓦决心已定,从今而后,他的名字便成了“杜·洛瓦”或“杜·洛瓦·德·康泰尔”了。他觉得自己已在忽然间成为一个非同一般的人物,因此走在街上不觉气宇轩昂,神色傲慢起来,很有点贵族绅士的派头。他心潮澎湃,真想告诉身边的过往行人:
“我是杜·洛瓦·德·康泰尔。”
可是回到寓所后,德·马莱尔夫人的身影立刻浮现在他眼前,使他深为不安,于是马上给她写了张便条,约她第二天来谈谈。
“这次见面非比寻常,”他心里想,“她一定会把我骂得狗血喷头。”
他决定一切听其自然,况且他天生大大咧咧,对于生活中不随心的事,从不过于计较。接着,他突发奇想,写了一篇文章,建议开征一种新的税赋,平衡国家预算。
他在文中主张,凡姓氏中带有贵族标记者,每年须交纳一百法郎,从男爵到王公亲贵等有爵位者,则须交纳五百至一千法郎。
末尾落款,他写的是“杜·德·康泰尔”。
第二天,他收到情妇寄来的一张小蓝条,说她午后一点前来。
在等她到来的当儿,杜洛瓦有点坐立不安。不过他已决定,一见面便单刀直入,把一切向她和盘托出。待她稍稍平静下来后,再慢慢地开导她,让她明白,他不能打一辈子光棍,再说她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