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他再三要求,报馆财务终于同意先行预支四百法郎。拿到钱后,他脑海中萌生的第一个念头,是立刻将欠德·马莱尔夫人的二百八十法郎还掉,但旋即又想,这样一来,他手中便只剩下一百二十法郎了,靠这点钱显然难以将此栏目办好。因此只得打消此念,过些时候再说。
此后,他一连两天,忙于操持办公事务。他所接管的,是一间供全组人员使用的大房间,房内放着一张长桌和一些存放信件的木格。他占了房间的一头,而年龄虽大仍整天伏案、胸前垂着乌黑长发的布瓦勒纳则占了另一头。
放在房间中央的长桌,给了那些常年奔波在外的外勤记者。他们通常都是将它当作凳子使用,或是沿桌边坐下,任两腿垂下;或是盘起两腿,坐在桌子中央。最多时,往往有五六个人同时端坐在桌上,恰似一尊尊中国瓷娃娃放在那里。与此同时,他们还带着浓厚的兴致,手中玩着接木球游戏。
杜洛瓦现在也迷上了这玩艺儿,并在圣波坦的带领和指导下,已玩得相当熟练。
弗雷斯蒂埃的身体,如今是越来越糟了。他最后买的那只用安的列斯优质木料制做的小木球,虽然心爱无比,但玩起来已力不从心,只得送给了杜洛瓦。杜洛瓦则浑身是劲,一有空闲,便不知疲倦地抛起那系于绳子末端的小木球,同时低声数着数:“一——二——三——四——五——六。”
功夫不负苦心人,就在他要去瓦尔特夫人家赴宴的那天,他终于已能一口气玩到二十。这在他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心中不觉一阵惊喜:“看来今天是我的好日子,真是事事如意。”他这样想倒也不无道理,因为实在说来,在《法兰西生活报》这间办公室里,一个人只要木球玩得好,就必会平步青云。
为了有充裕时间好好修饰一番,他早早离开了报馆。走在“伦敦街”上,他忽见前方不远处有个身材不高的女人,正迈着小步,急匆匆地向前走着,样子很像德·马莱尔夫人。他顿时感到脸颊发烧,心房怦怦直跳,于是穿过马路,想从侧面再看一看。不想对方这时停下脚步,也要到马路这边来。他这才发现,自己原来看错了,不禁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常常问自己,若是哪一天同她面对面地走到一起,自己该怎么办?是向她打招呼,还是装着没有看见?
“我不会撞见她的,”他心里想。
天气很冷。路旁的水沟已结上一层厚厚的冰。在昏黄的路灯下,人行道灰蒙蒙的,失去了往日的勃勃生机。
回到住所,杜洛瓦向四周扫了一眼,心中想道:
“我该换个地方了。对我来说,现在是再也不能住在这种房子里了。”
他心潮澎湃,兴奋不已,简直想到房顶上去跑上两圈,渲泄一下心中的喜悦。他从床边踱到窗口,嘴里大声自言自语道:
“这一天终于等到,运气真的来了!我要写封信告诉爸爸。”
他给家里的信,常年不断。父亲在诺曼底一条山间公路旁开了一家小酒店,从陡峭的山坡向下望去,卢昂城和广阔的塞纳河河谷尽收眼底。每次接读儿子的来信,酒店里总沉浸在一片忘情的欢乐中。
杜洛瓦也常收到父亲的来信。蓝色的信封上,是父亲以他那颤抖的手写下的粗大字体。每次来信,开头总是这样几句:
亲爱的孩子,给你写这封信别无他事,只是想告诉你家中平安,我和你母亲都好。这里一切如旧,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不过,有件事仍想对你说一说……
而杜洛瓦对村里的事情,邻里的变迁,地里的收成等等,也一直十分牵挂。
现在,他一面对着那个小镜子系着白色的领带,一面在心里说道:
“我明天就给父亲写信,告以一切。老人家做梦也不会想到,我今晚会到那样的地方去赴宴,他知道后将不知会怎样惊奇呢!说来惭愧,这样的饭菜,他一辈子也没尝过!”
想到这里,他的眼前又蓦然浮现出酒店厅堂后面那黑咕隆咚的厨房,墙上挂着一排黄碜碜的铜锅。一只猫伏在壁炉前,头向着炉火,看去酷似传说中的狮头羊身、口中喷着火的怪兽。木质桌案因常年泼洒汤汤水水而在表面积了一层厚厚的油污。案子中央,一盆汤正冒着热气。一支点着的蜡烛,就放在两个菜盆之间。杜洛瓦仿佛看到,一对乡下装束、手脚已不太灵便的老人,即他的父亲和母亲,正坐在案边,小口小口地喝着汤。他们苍老脸庞上的每一道皱纹及他们的每一个细微动作,他是那样地熟悉,甚至他们每天面对面坐在案前吃晚饭时互相间会说些什么,他也可以猜到。
因此他想:“看来我得找个时间回去看看他们了。”就在这时,他的修饰已经完毕,于是吹灭蜡烛,走下楼去。
他沿着环城大街往前走着,几个妓女走过来和他搭讪,挽起了他的胳膊。他抽出胳膊,满脸鄙夷地叫她们滚开,好像她们小看了他,污辱了他……她们这是把他当作什么人了?这些骚娘儿们怎么竟连自己面前现在站的是什么人也分辨不出来?一套黑色的礼服穿在身上,而今又正要到一家富有、知名、地位显赫的人家去赴宴,他觉得自己已在陡然间变成另一个人,一个地地道道上流社会的绅士。
他迈着沉着的步履,进了瓦尔特先生家的前厅,几个高高的铜烛台把整个大厅照得通明。然后,他将手杖和外氅交给迎上前来的两个仆人,神态是那样自然。
所有厅堂都亮如白昼。瓦尔特夫人正站在第二间也即最大的一间客厅前迎接来宾。她笑容可掬,对杜洛瓦的到来深表欢迎。杜洛瓦接着和两个先他而到的人握了握手。这就是身为议员的《法兰西生活报》幕后编辑菲尔曼先生和拉罗舍—马蒂厄先生。拉罗舍—马蒂厄是一位在众议院很有影响的人物,因而在报馆内享有特殊的声望。谁都认为,他坐上部长的席位,不过是时间问题。
不久,弗雷斯蒂埃夫妇也双双来到。弗雷斯蒂埃夫人今天穿了身粉红色衣服,显得格外端丽。杜洛瓦见她一来便与两位议员随便交谈,不禁暗暗吃惊。她站在壁炉旁,嘀嘀咕咕同拉罗舍—马蒂厄先生谈了足有五分多钟。她丈夫查理则是一副神虚体倦的样子,一个月来他又瘦了许多,且总是咳个不停,口中却不止一次地说道:
“看来我得下定决心,今冬剩下的日子,非去南方度过不可。”
这时,诺贝尔·德·瓦伦和雅克·里瓦尔两人,也一起来了。接着,客厅尽头的一扇门忽然打开,瓦尔特先生带着两个身材高俏、芳龄二八的少女走了进来,其中一个长得花容月貌,另一个却丑不堪言。
杜洛瓦虽然知道老板是有儿女的,但此刻仍不免吃了一惊。他从未想到过老板的这两个女儿,是因为自己身份低下,没有机会见到她们。这正如遥远的国度,由于不可能去那边看看,所以也很少想到一样。再说他原来以为她们一定还小,不想今天一见,方知已长大成人。没有思想准备的他,不禁稍稍有点莫知所措。
经过一番介绍,她们俩分别伸过手来,同他握了握,接着便在一张显然为她们准备的小桌旁坐了下来,开始摆弄放在柳条筐里的一大堆丝线轴。
还有几位客人未到,大家都在默默地等待着,大厅里出现了这种类型的晚宴在开始之前所常有的拘束。客人们都来自不同的岗位,经过一天的忙碌,思想上尚未摆脱白天所处的不同氛围。
坐得无聊的杜洛瓦,不禁抬起头来向墙上看了看。一见此情,站在远处的瓦尔特先生显然想显示一下他的富有,立刻不顾他们中间隔着的一段距离,对他说道:
“您是在看我的这些油画吗?”他把“我的”两字说得很重。
“我来给您说一说。”
说着,为了让大家看得仔细,他端起一盏灯走了过来,一边说道:
“这几幅是风景画。”
墙壁中央是出自基耶梅之手的巨幅油画:《暴风雨前夕的诺曼底海滩》。此画下方又挂了两幅画,一幅为阿尔皮尼的《森林》,一幅为基耶梅的《阿尔及利亚平原》,天边画着一头身高腿长的骆驼,看去像是一座奇怪的古代建筑。
接着转到另一面墙。瓦尔特先生像典礼官宣布什么似的,带着庄重的神态说道:
“这些画可都是名家的杰作。”
这里挂的是四幅画,即热尔韦斯的《医院探视》、巴斯蒂安—勒巴热的《收割的农妇》、布格罗的《孀妇》和让—保尔·洛朗的《行刑》。这最后一幅画,画的是旺代①的一名教士靠在教堂的墙上,一队穿着蓝军装的共和军正举枪行刑——
①旺代,法国旧省名。法国大革命时期,是保皇党勾结教会反对资产阶级革命政权,公开举行反叛的巢穴。
客人们继续往前走去,只见老板庄重的脸上浮起了一丝笑容,他指着另一面墙说道:
“这几幅画,主题就不那么严肃了。”
众人首先看到的,是让·贝罗的一小幅油画,题为:《上身和下身》。画家画的是,在一辆正在行驶的双层有轨电车上,一漂亮的巴黎女人正沿着扶梯往上层走去。她的上身已到达上层,而下身仍停留在下层。坐在上层长凳上的男士,一见这张年轻而秀丽的脸庞正向他们迎面而来,不禁怦然心动,目光中透出一片贪婪;站在下层的男士则死死盯着这年轻女人的大腿,流露出既有垂涎之意而又无可奈何的复杂心情。
瓦尔特先生把灯高高举起,脸上挂着淫荡的微笑,得意地向众人炫耀道:
“怎么样?有意思吧?”
轮到下一幅画时,他说这是朗贝尔的《搭救》。
在一张已经撤去杯盘的桌子中央,蹲着一只小猫。它正带着吃惊和慌乱的神情注视着身旁一个水杯内掉进的一只苍蝇,一只爪子已经举起,就要突然伸将过去,救出苍蝇。但它尚未下定决心,仍在犹豫之中。它会救出小东西吗?
此后是德塔伊的一幅画:《授课》。画的是兵营里的一个士兵,正在教一只卷毛狗学敲鼓。瓦尔特先生兴致勃勃地指着画说:
“这幅画的构思实在奇巧!”
杜洛瓦赞同地笑了笑,情不自禁地附和道:
“不错,实在好!实在好!实在……”
这第三个“好”尚未说出,他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德·马莱尔夫人的说话声,因此立刻打住了。德·马莱尔夫人显然刚刚走了进来。
老板举着灯,仍在不厌其烦地向客人介绍其余的画。
现在大家看到的是莫里斯·勒鲁瓦①的一幅水彩画:《障碍》。画面上,两个市井中的莽悍大汉正在一条街上扭打。双方都有着惊人的块头,因而力大无比。一顶轿子由此经过,见路已堵住,只得停下。轿内探出一妇人的清秀面庞,只见她目不转睛地在那里看着,并无着急之意,更无害怕之感,眼神中甚至带有几分赞叹——
①以上所列各画作者,皆为法国十九世纪画家。
瓦尔特先生这时又说道:
“其他房内还有些画,不过都是无名之辈的作品,同这些画相比就大相径庭了。因此可以说,这间客厅也就是我的藏画展厅。我现在正在收购一些年轻画家的作品,收来后就暂且存放于内室,待他们出了名,再拿出来展示。”
说到这里,他突然压低嗓音,诡秘地说道:
“现在正是收购的好时机。画家们都穷得要命,简直是上顿不接下顿……”
然而眼前这些画,杜洛瓦此刻已是视而不见,连老板的热情话语他也听而不闻了。因为德·马莱尔夫人正站在他背后。他该怎么办?如果他去和她打招呼,她会不会根本不予理睬,或者不顾场合地给他两句?可是他若不过去同她寒暄几句,别人又会怎样想?
想来想去,他决定还是等一等再说。不过这件事已弄得他六神无主,他甚至想假装身体突然不适,借口离去。
墙上的画已经看完,老板走到一边,把手上的灯放了下来,同最后到来的女客寒暄了两句。杜洛瓦则独自一人,又对着墙上的画琢磨了起来,好像这些画他总也看不够。他心慌意乱,不知如何是好。大厅里,各人的说话声,他听得一清二楚,甚至能听出他们在谈些什么。弗雷斯蒂埃夫人这时喊了一声:
“杜洛瓦先生,请过来一下。”
他随即跑了过去,原来是弗雷斯蒂埃夫人要他同她的一位女友认识一下。此人要举行宴会,想在《法兰西生活报》的社会新闻栏登一条启事。
杜洛瓦慌忙答道:
“毫无问题,夫人,毫无问题……”
德·马莱尔夫人此时就站在他身边,他不敢立即离去。
忽然间,他觉得自己高兴得简直要疯了,因为他听到德·马莱尔夫人大声向他喊道:
“您好,漂亮朋友,您不认识我啦?”
他刷地转过身,德·马莱尔夫人正满面笑容地站在他面前,目光欣喜,含情脉脉,并将手向他伸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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