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红雨因邯郸人爱看《赛缇萦》必然亦爱听《小金谷》,遂亦在这县北城外买了几间房子住下,后来便死在邯郸县。因为主顾家多,到得厚葬美地。此是后话不提。
这日又逢谢秋之期,本地乡人,约红雨弹词。有那看过《赛缇萦》的,无不来听《小金谷》。红雨轻拨三弦,款款唱道:
蕉鹿浮生欢几何?光阴苒荏隙中过。
玉楼那个看花久,金谷谁家醉月多!
才子钟情情泮…,佳人赋命命蹉跎。
红裙正气凌勋旧,翠袖英风振甲科。
圣上知名颁奖劝,群伦向义动吟哦。
只缘粉壁联盟句,陡起香闺同室戈。
萱树北堂方畅遂,蓬滋西院早阿那。
胭脂虎哮鸳鸯阵,浪荡蜂迷翡翠窝。
淑女诚堪操井臼,良朋虚教宴松萝。
泗公词组招嗔恚,杨姥一言惹怒诃。
悄致遗簪犹作孽、疑从题扇又成魔。
移鬟本为姑嫜喜,赠婢翻乖琴瑟和。
假势希权排尽力,争妍固宠计尤颇。
鸾藏蠖伏甘逃避,鸱舞鸮张任寝讹。
日日忧思萦五内,宵宵怨慕敛双蛾。
闲邪未获良人解,照胆先因征妇磨。
不惜冰肤投妙剂,敢辞鬟发剪轻罗。
凄其泪咽门前骑,柔软肠回海上鼍。
养子英邀衣灿烂,望夫空写像婆姿。
半缄薄痈恩真断,万里芳魂恨已。
义仆同悲彰敬爱,狂童独忤肆摧搓。
承宗借使非春畹,封国宁须属顺哥。
善述徽音词凛凛,虔遵懿范貌佗佗。
婚男嫁女惩豪仕,奉悦脱簪诫艳婆。
敏慧应曾学问字,丰姿争教赖鸣珂。
小妻遂尔调钟鼓,庶母偏能咏寥莪,
远佞持身思豹隐,勤王袒臂奋鹰摩。
二难既奏燕田颂,两美复赓梦畹歌。
丹棘青裳蝇附骥,性澜情圃浪随波。
人传往事淡如画,我忆当年泪似梭。
阁锁梧桐霜湛湛,阶埋芍药雪皤皤。
针穿七夕成虚巧,符戴端阳治假痾。
竹径孰闻啼碧鸟,兰丛适见长青莎。
银铃罢紧樱桃树,绣履休藏玫瑰窠。
萱草坪边花没砌,葡萄园里叶垂坡。
飞残蝴蝶余蚊蚋,散去蜻蜒剩蝌蝌。
鹦鹉帘栊缺玳瑁,秋千庭院葬琼誾。
佳醪饮竭抛仙鳵,宝炬烧阑灭绛荷。
揽秀夏寒云叆叇,看山秋冷雨滂沱。
妆名妄擅梅容粉,眉品徒夸黛色螺。
五院荒凉更局面,一身流落历江河。
朝朝暮暮劳怀想,岁岁年年遇坎坷。
帝阙重添新壮丽,太行未改旧巍峨。
贫穷分定凭颠沛,富贵时忙类顷俄。
曲槛层窗羞荜户,湘裙巫鬓让渔蓑。
白杨万古陪翁仲,黄土终天瘗俊娥。
故老凭临伤悄悄,孩童伫立笑呵呵。
自浇七鬯浆和酒,可晓泉台醒与酡?
不是遨游回北地,分明寤寐警南柯。
莺俦燕侣奚归也,留我盲儿志黍禾!
红雨唱毕,众人无不赞叹。内中有一老人,亦长出了一口气道:“哀哉哀哉!数十载风流,今日归于何所?当年侣伴,今日更有何人?茫茫大块,落落双丸,恰不出我吕仙点化!”众人视之,乃吕公祠炼师童养正也。一齐道:“童炼师世外闲人,妙绝清修,何不为红老姑点破前缘?”红雨手按三弦,侧耳问道:“尊驾何人?为何亦说侣伴二字!”那道士道:“新来面目,你我两不相同。旧日行藏,彼此何须相掩?莺老花残,凄凉属你红雨。云间鹤逸,悠游剩我童蒙。与作同归,无须空泪落也。”红雨道:“怎地?你就是童蒙!当日曾不见面交谈,怪得听不出声音。我今年近八十,早晚入土,你的年纪料亦不小了。”童蒙道:“我自正统元年出府,到达弘治四年,已过五十六个春秋,今年八十六了。幸得修养之法,眼不花,耳不聋,鼻不涕,牙不摇,手不颤,腿不软,头不眩,腰不驼,这却是俺出家的好处。以你这样年纪,又有些产业,何不投托善地,亦作一出家人,以完此局。红雨立起身来道:“我本孤身,出家不难。今蒙指点顿觉心开,再不作此靡靡之音,以动人感慨矣!”于是将三弦放下,投托善地而去。当下众人有能弹词者,便将三弦拾起。然那一篇《小金谷》词儿,却不记得,所以后人无有再唱的了。这一来有分教:邯郸县里,埋两名局外闲魂。吕祖祠边,警一个梦中上客。
第六十四回 养正焚修隆一祠 伯宣梦警邯郸道
道岸登来路不遥,趾离况复又相招。
黄粱梦境黄粱梦,一片白云向碧霄。
却说童蒙被逐出府,倚仗素日蓄积,以酒消愁,不想与天禄缘浅,酒病随生。于是断了酒去游彳亢亍院,不二年间,财帛既尽,色病又来。无颜在京,餬口外省。幸得相识引进,当了一名长随。赚了许多赀财,打算娶妻度日。谁知与人合气厮打,误伤人命,财物消花,遇赦方免。以后饥寒艰险,苦不可言。所喜者,存心忠厚,不肯为恶。五十岁时,遇一异人,说他有些仙骨,传给密诀。童蒙领受,便当了道士。养息十年,游访十年,又遇异人,说他收缘在风雷隆一仙宫,遇顺而化,所以七十岁上,来到邯郸县北吕公祠内焚修。这吕公祠,乃唐开元七年道士吕翁以青瓷枕授卢生作梦之处,因当时作了一场大梦,黄粱饭尚未煮熟,故称之曰黄粱梦。到大明永乐年间,赐名凤雷隆一仙宫,往来行人祈梦的不少。童蒙在隆一祠专以利济为心,内修无二。惟那“遇顺而化”四个字,参解不来。
至弘治七年,一日午后,本县令人来说:“明日东海总制泗国公耿大人进京,路过要在隆一祠祈梦,庙祝须打扫恭候。”养正听了,恍然大悟。一面令行童各处洒扫,一面自家沐浴,留下颂子四句,端坐而化。行童禀明知县,知县亲来看过踪迹,次日远出郊迎。原来弘治三年季狸病故,朝廷命耿顺暂总军务。
于是耿顺奉命镇守海口,经过那两仪山、大渊关、绛官关、地户关各处要隘,又看查海口及小岛三彭岛险要,并探望朱陵、黄罗、冥光三国来路,方知当年战阵之功,运筹之力,勋旧甲科各得其人。又想起燕夫人作甲警梦之事,恨不能亦作一梦,以见亲娘的面目。所以到弘治七年入朝路过邯郸,要在吕公祠内祈梦。当日知县迎至界上,禀明养正事迹,并献上颂子,其言曰:
山高自有本,流长自有源。
反本与穷源,须从乃母言。
耿顺亦不能解。来到祠内,拜过仙象,坐在静室,自思颂子言词,大有来历:“我之祈梦,本为先母而来,看『须从乃母言』一句,莫不真能梦见?此不但吕公有灵,连童道士亦都可异。”是夜斋戒,独坐在烛下听那兵卒传夜,及风声水韵,一派光景,与海外无异。漏至三下,酣然睡熟。梦至一处,深水长桥,高槐大路。转过桥见一府门,石猊欲怒,霜戟生寒,坐着两个人:左边的紫肥满髯,右边的白胖微须。下阶迎接道:“老奴众允需有孚也。”送至二重门,瑶阶…口砌,朱户金钉,门上匾额大书“蓝田旧府”四字,亦坐着两个人:左边的额阔须长,右边的腮圆眼细。认得是甘棠、冯市义。又迎送至三重门,一代墙高,双关户掩。环响处青裳、丹棘出迎,说:“夫人久等。”耿顺随入,里边白玉为栏,珊瑚作柱。两廊森列,一殿巍峨。上了七层阶级,方至檐下。又有性澜情圃引进帘中。耿顺亦不及问他们来历,见殿内珠光辉耀,翠影缤纷,两旁无数侍女,中间坐着一位夫人,不过二十余岁,仙容宛尔,神色融然。耿顺一时不知所措,只听得夫人道:“顺哥年未七十,便苍老如此!”耿顺茫无以应。夫人背后转过一人,说:“子不识母,真千古恨事。今幸一见,还不下拜!”耿顺看时,却是田夫人。因说道:“母亲原来在此,儿不得见者十五年矣!”田夫人道:“十五年不见者,汝之假母。六十四年未见者,乃汝之真母也。此正坐者即是真母。”耿顺仔细端详,果然与小楼上被烧的小像及诸人平日所说不差分毫,不觉屈拜倒,满面泪流。
夫人亦叹道:“汝从前事体,我已尽知。此后遭逢,不须预讲,好寻退步可也。”于是赐坐,耿顺便坐在田夫人之下。因告小楼被焚,先人宝物俱遭回禄,实为大罪。夫人道:“人且不能长享其春秋,物又何能恒留于宇宙?理数如斯,于汝何罪!”耿顺又问:“如何不见大娘、三娘、四娘、五娘?”夫人道:“你不见这是蓝田旧府?他四人各有住处。田夫人原系此府之佐,故亦在此。因你思念过切,我故令童养正引你。你要反本穷源,须寻自家本来面目。功不可居,名不可久。汝从我言,虽沧海重新,桑田再变,亦可无恙也。”言毕,命宿秀、彩菽赐与酒果。耿顺见两人俱是少年女子,因问两人如何此等模样?夫人道:“此正本来面目也。”又命丹棘、青裳、性澜、情圃捧大镜与耿顺照看,耿顺见四个人都变了少年女子,而田夫人亦变作二十上下之人,又看镜内自己,眉清目秀,面白唇丹,飘然一妙龄男子,乃私心自喜,“有此年貌,何功不可就,何名不可成哉!”思未竟,夫人含怒道:“小子无知,又生妄念耶!如此劳于心焦于思,安有丰于面盎于背之理?”遽命左右送出,耿顺欲留不得。仍是性澜、情圃、丹棘、青裳、甘棠、冯市义、众允、需有孚,一层层送出。出得府门,却迷了前边路径。见一道士、皓素须眉,昂臧身体,手执麈尾自称:“养正伴送主公。”走到前来的深水去处,却不见了长桥。道士将麈尾一掷,化成一条鳌背,耿顺纵步上桥,回头不见了道士。那桥两头一卷,把自己托在九天云上。下视万顷波涛,淼无涯际,虚飘飘立脚不住,从上坠将下来。耳内只听得风水之声,三魂七魄早从耳窍内飞出。自分必死,谁知落在平地。心头乱跳,冷汗满身,睁眼看时,见一灯照耀,半榻清虚,兀自卧在吕公祠内。
听了听夜风转大,远水尤喧,梆柝分明,还是三更天气。暗自惊讶:“当日卢生一梦,黄粱未熟,今日我这一梦,尚是三更。吕公真有灵,养正真异人也!”半夜无眠,次日先写了一道致仕本章,令人递送进京,嘱托知县,将童道士埋在吕公祠之后,第三日方离了邯郸。比及耿顺缓缓进得京城,朝廷已因他年老多病,且又宣力有年,曾经立功阃外,准其休致。所遗泗国公爵,令耿佶袭替。耿顺休致后,不理人事。平时故吏将佐,一概谢绝。
隐居西山,虽耿估亦不知其定在。有时骑一小驴,随二奚童宿雾眠云,亦不知其定向。西山内招提别业,大半俱是中官休沐之场,亦不知有泗国公在内。过了弘治正德两朝,至嘉靖八年,九十九岁而卒。后人看到此间,皆以为梦卿节孝之报,又皆以为梦卿之心至此可平矣。不知人生贵贱修短,本自然之数。古今来强似过梦卿,比梦卿贱而且短者,不知多少。古今来不及耿顺,比耿顺修而且贵者又不知多少。气运造化谁为之主?处治斯人至于如此者,恐天地亦不自知也。然则人本无也,忽然而有。既有矣,忽然而无论其世,不过忽然一大账簿。诵其诗,读其书,令人为之泣,令人为之歌者,亦皆忽然之事也。
呜呼!两间内乘坚策肥者若而人。鸠形枵腹者若而人,粉白黛绿者若而人,锥髻赤足者若而人,诵诗读书者若而入,贩南货北者若而人,总皆梨园中人,弹词中人,梦幻中人也。岂独林哉,兰哉,香哉!世间不乏林兰香之人,亦不乏林兰香之事。
特以为有,则世之耳所耳,目所目者,未免为耳目所使。若以为无,则世之耳不耳,目不目者,又未免失耳目之官。总之经洪熙、宣德、正统、景泰、成化、弘治、正德、嘉靖八朝,一百余年,特为儿女子设一奇谈,则设此奇谈者,将以己为梨园外弹词外梦幻外之人欤?人或信之,吾不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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