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年纪他还没有那么花心思呢。他要我的孩子跟这个小讨饭友好相处,宝贝们受不了,露出对她的讨厌,里德为此非常生气。他病重的日子,还不住地叫人把她抱到他床边,而临终前一小时让我立誓抚养她。我情愿养育一个从济贫院里出来的小叫化子。可是他软弱,生性软弱。约翰一点不象他父亲,我为此感到高兴。约翰象我,象我的兄弟们——一个十足的吉卜森家的人。呵,但愿他不要老是写信讨钱来折磨我!我已经没有钱可以给他了。我们穷了。我得打发掉一半的佣人,关掉部分房子,或者租出去。我从来不忍心这么做——可是日子怎么过呢?我三分之二的收入都付了抵押的利息。约翰赌得厉害,又总是输——可怜的孩子!他陷进了赌棍窝里。约翰名誉扫地,完全堕落了——他的样子很可怕——我见到他就为他感到丢脸。”
她变得十分激动。“我想现在还是离开她好。”我对站在床另一边的贝茜说。
“也许是这样,小姐,不过晚上她老是这么说话的——早上比较镇静。”
我立起身来。“站住!”里德太太叫道。“还有件事我要同你说。他威胁我——不断地用他的死或我的死来威胁我。有时我梦见他躺着,喉咙上一个大窟隆,或者一脸鼻青眼肿。我已经闯入了一个奇怪的关口,困难重重。该怎么办呢?钱从哪儿来?”
此刻,贝茜竭力劝她服用镇静剂,费了好大劲才说服她。里德太太很快镇静下来了,陷入了昏睡状态,随后我便离开了她。
十多天过去了我才再次同她交谈。她仍旧昏迷不醒或是恹恹无力。医生禁止一切会痛苦地使她激动的事情。同时,我尽力跟乔治亚娜和伊丽莎处好关系。说实在她们起初十分冷淡。伊丽莎会老半天坐着,缝呀,读呀,写呀,对我或是她妹妹不吭一声。这时候乔治亚娜会对着她的金丝雀胡说一通,而不理睬我。但我决计不显出无所事事,或是不知如何消磨时光的样子。我带来了绘画工具,既使自己有事可做,又有了消遣。
我拿了画笔和画纸,远离她们,在一个靠窗的地方坐下,忙乎着画一些幻想的人头象,表现瞬息万变万花筒似的想象世界中刹那间出现的景象。例如,两块岩石之间的一片大海,初升的月亮,横穿月亮的一条船,一丛芦苇和景象,一个仙女头戴荷花从中探出头来,一个小精灵坐在一圈山楂花下的篱雀窝里。
一天早晨,我开始画一张脸,至于一张什么样的脸,我既不在乎,也不知道。我取了一支黑色软铅笔,把笔尖留得粗粗的,画了起来。我立刻在纸上勾勒出了一个又宽又突的前额和下半个脸方方正正的轮廓。这个外形使我感到愉快,我的手指赶忙填上了五官,在额头下得画两道平直显眼的眉毛,下面自然是线条清晰的鼻子,笔直的鼻梁和大大的鼻孔,随后是看上去很灵活长得不小的嘴巴,再后是坚毅的下巴,中间有一个明显的裂痕。当然还缺黑黑的络腮胡,以及乌黑的头发,一簇簇长在两鬓和波浪似地生有前额。现在要画眼睛了,我把它们留到最后,因为最需要小心从事。我把眼睛画得很大,形状很好,长而浅黑的睫毛,大而发亮的眼珠。“行!不过不完全如此,”我一边观察效果,一边思忖道:“它们还缺乏力量和神采。”我把暗处加深,好让明亮处更加光芒闪烁——巧妙地抹上一笔两笔,便达到了这种效果。这样,在我的目光下就显出了一位朋友的面孔,那几位小姐对我不理睬又有什么外系呢?我瞧着它,对着逼真的画面微笑,全神贯注,心满意足。
“那是你熟人的一幅肖像吗,”伊丽莎问,她己悄悄地走近了我。我回答说,这不过是凭空想象的一个头,一面赶忙把它塞到其它画纸底下。当然我扯了个谎,其实那是对罗切斯特先生的真实刻划。但那跟她,或是除我之外随便哪个人有什么关系呢?乔治亚娜也溜过来看看。她对别的画都很满意,却把那一幅说成是“一个丑陋的男人”,她们两个对我的技艺感到吃惊,我表示要为她们画肖像,两人轮流坐着让我打铅笔草图。随后乔治亚娜拿出了她的画册。我答应画一幅水彩画让她收进去,她听了情绪立刻好转,建议到庭园里去走走,出去还不到两个小时,我们便无话不谈了。她向我描述了两个社交季节之前在伦敦度过的辉煌的冬天——如何受到倾慕——如何引人注目,甚至暗示还征服了一些贵族。那天下午和晚上,她把这些暗示又加以扩充,转述各类情意绵绵的交谈,描绘了不少多愁善感的场面。总之那天她为我临时编造了一部时髦生活的小说。谈话一天天继续着,始终围绕着一个主题——她自己,她的爱情和苦恼。很奇怪,她一次也没有提到母亲的病和哥哥的死,也没有说起眼下一家的暗淡前景。她似乎满脑子都是对昔曰欢乐的回忆和对未来放荡的向往,每天在她母亲的病榻前只呆上五分钟。
伊丽莎依然不大开口。显然她没有工夫说话,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位象她看上去那么忙的人,可是很难说她在忙些什么,或者不如说很难发现她忙碌的结果。她有一个闹钟催她早起。我不知道早饭前她干些什么,但饭后她把自己的时间分成固定的部分,每个小时都有规定的任务。她一天三次研读一本小书,我仔细一看,原来是本祈祷书。一次我问她,书中最吸引人的是什么,她说“仪式指示。”三个小时用于缝纫,用金线给一块方形红布上边,这块布足有地毯那么大。我问起它的用途,她告诉我是盖在一个新教堂祭坛上的罩布,这个教堂新近建于盖茨黑德附近。二个小时用来写日记,二个小时在菜园子里劳动,一个小时用来算帐。她似乎不需要人作伴,也不需要交谈。我相信她一定自得其乐,满足于这么按部就班地行事,而没有比那种偶发事件迫使她改变钟表般准确的规律性,更使她恼火的了。
一天晚上,她比往常话要多些,告诉我约翰的行为和家庭濒临毁灭的威胁是她烦恼的根源。但她说现在已经静下心来,下定了决心。她已注意保住自己的财产,一旦她母亲去世——她冷静地说,母亲己不可能康复或者拖得很久——她将实现自己盘算已久的计划,寻找一个归隐之处,使自己一板一眼的习惯不受干扰,用一个安全的屏障把她和浮华的世界隔开。我问她,乔治亚娜是不是会陪伴她。
当然不会,乔治亚娜和她没有共同之处,从来没有过。无论如何她不能同她作伴,让自己受累。乔治亚娜应当走她的路,而她伊丽莎也会走自己的路。
乔治亚娜不向我吐露心声的时候大都躺在沙发上,为家里的乏味而发愁,一再希望吉卜森舅妈会寄来邀请信,请她上城里去。她说要是她能避开一、两个月,等一切都过去,那是再好不过了。我并没有问她“一切都过去”的含意,但我猜想她指的是意料中母亲的死,以及阴沉的葬礼余波。伊丽莎对妹妹的懒散和怨言并不在意,仿佛她面前并不存在这个叽叽咕咕、无所事事的家伙。不过有一天,她放好帐册,打开绣花活计时,突然责备起她来:
“乔治亚娜,在地球上过日子的动物中,没有比你更爱虚荣更荒唐了。你没有权利生下来,因为你空耗了生命。你没有象一个有理智的人该做的那样,为自己生活,安分守己地生活,靠自己生活,而是仰仗别的人力量来支撑你的软弱。要是找不到谁愿意背这个肥胖、娇弱、自负、无用的包袱,你会大叫,说人家亏待了你,冷落了你,使你痛苦不堪。而且,在你看来,生活该是变化无穷,激动非凡的一幕,不然世界就是监狱。你要人家爱慕你,追求你,恭维你——你得有音乐、舞会和社交活动——要不你就神衰力竭,一天天憔悴。难道你就没有头脑想出一套办法来,不依赖别人的努力,别人的意志,而只靠你自己?以一天为例,你就把它分成几份,每份钟规定好任务,全部时间都包括在内,不留一刻钟、十分钟、五分钟的零星空闲时间。干每一件事都应当井然有序,有条不紊。这样,一天的日子,你几乎没有觉察它开始,就已经结束了。你就不欠谁的情,帮你消磨片刻空闲。你不必找人作伴和交谈,不必请求别人的同情和忍耐。总之,你象一个独立的人该生活的那样生活。听从我的劝告吧,我给你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忠告。那样,无论出什么事,你就不需要我,也不需要别人了。要是你置之不理——一意孤行,还是那样想入非非,叽叽咕咕,懒懒散散,你就得吞下你愚蠢行为的苦果,不管怎么糟糕,怎么难受。我要明白告诉你,你好好听着。尽管我不会再重复我要说的话,但我会坚定不移地去做。母亲一死,你的事我就撒手不管了。从她的棺材抬进盖茨黑德教堂墓地那天起,你我便彼此分手,仿佛从来就是陌路人。你不要以为我们碰巧摊着同一个爹娘,我会让你以丝毫站不住脚的理由拖累我。我可以告诉你——就是除了你我,整个人类毁灭了,独有我们两人站在地球上,我也会让你留在旧世界,自己奔往新世界去。”
她闭了嘴。
“你还是少费心思发表长篇大论了,”乔治亚娜回答说,“谁都知道你是世上最自私、最狠心的家伙,我明白你对我有刻骨仇恨,我掌握真凭实据。你在埃德温.维尔勋爵的事情上,对我耍了花招。你不能容忍我爬得比你高,获得贵族爵位,被你连面都不敢露的社交圈子所接纳。因此你暗中监视,进行密告,永远毁了我的前程。”乔治亚娜掏出手帕,擤了一小时鼻子,伊丽莎冷冷地坐着,无动于衷,顾自忙着自己的活儿。
确实,宽厚的感情不被有些人所重视。而这儿的两种性格,却因为少了它,一种刻薄得叫人难以容忍,而另一种枯燥乏味得可鄙。没有理智的感情固然淡而无味,但缺乏感情的理智也太苦涩粗糙,叫人难以下咽。
一个风雨交加的下午,乔治亚娜看着一部小说,便倒在沙发上睡着了。伊丽莎已经去新教堂参加万圣节仪式——因为在宗教方面,她十分看重形式,风雨无阻,按时履行着心中虔诚的义务。不论天好天坏,每个星期上教堂三次,平时如有祷告要做,也一样频繁。
我想起要上楼去,看看这个生命垂危的女人病情如何。她躺在那里,几乎没有人照料,佣人们化的心思时多时少;雇佣来的护士,因为没有人看管,想溜就溜。贝茜固然忠心耿耿,但也有自己的家要照应,只能偶尔到府上来。不出所料,我发觉病室里没有人照看,护士不在。病人静静地躺着,似乎在昏睡,铅灰色的脸陷入了枕头,炉中的火将灭未灭。我添了燃料,重新收拾了床单,眼睛盯了她一会儿。这时,她已无法盯我了。随后我走开去到了窗前。
大雨敲窗,狂风呼啸。“那个躺在那儿的人,”我想,“会很快离开人世间风风雨雨的战场。此刻,灵魂正挣扎着脱离物质的躯壳,一旦解脱,将会到哪里去呢?”
在思索这番伟大的秘密时,我想起了海伦,回忆起她临终时说的话——她的信仰——她的关于游魂平等的信条。心里仍倾听着记忆犹新的声调——仍然描摹着她苍白而脱俗的容貌,消瘦的脸庞和崇高的目光。那时她平静地躺在临终的病榻上,低声地倾吐着要回到神圣的天父怀抱的渴望。——正想着,我身后的床上响起了微弱的响声:“是谁呀?”
我知道里德太太已经几天没有说话了,难道她醒过来了?我走到她跟前。
“是我,里德舅妈。”
“谁——我?”她回答。“你是谁?”她诧异地看着我,颇有些吃惊,但并没有失去控制。“我完全不认识你——贝茜呢?”
“她在门房,舅妈。”
“舅妈!”她重复了一声。“谁叫我舅妈来着?你不是吉卜森家的人,不过我知道你——那张面孔,那双眼睛和那个前额,我很熟悉。你像——唉,你像简·爱!”
我没有吭声,怕一说出我的身份会引起某种震惊,
“可是,”她说,“恐怕这是个错觉,我的想法欺骗了我。我很想看看简·爱,我想象出跟她相似的地方,但实际并不存在,况且八年当中她的变化一定很大,”这时我和气地让她放心,我就是她设想中的人。见她明白我的意思,头脑也还镇静,我便告诉她,贝茜如何派丈夫把我从桑菲尔德叫来。”
“我的病很重,这我知道,”没有多久她说“几分钟之前,我一直想翻身,却发觉四肢都动弹不得。也许我没有死就该安下心来。健康时我们想得很少的事,在眼下这样的时刻,却成了我沉重的负担。护士在吗?房间里除了你,没有别人吗?”
我让她放心只有我们两个。
“唉,我两次做了对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