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士们,”他说着转向他的家人,“坦普尔小姐,教师们和孩子们,你们都看到了这个女孩子了吧?”
她们当然是看到了。我觉到她们的眼睛像凸透镜那样对准了我烧灼的皮肤。
“你们瞧,她还很小。你们看到了,她的外貌与一般孩子没有什么两样,上帝仁慈地把赐与我们大家的外形,一样赐给了她,没有什么明显的残疾表明她是个特殊人物。谁能想到魔鬼已经在她身上找到了一个奴仆和代理人呢?而我痛心地说,这就是事实。”
他又停顿了一下。在这间隙,我开始让自己紧张的神经稳定下来,并觉得鲁比孔河已经渡过,既然审判已无法回避,那就只得硬着头去忍受了。
“我的可爱的孩子们,”这位黑大理石般的牧师悲切地继续说下去,“这是一个悲哀而令人忧伤的场合,因为我有责任告诫大家,这个本可以成为上帝自己羔羊的女孩子,是个小小的被遗弃者,不属于真正的羊群中的一员,而显然是一个闯入者,一个异己。你们必须提防她,不要学她样子。必要的话避免与她作伴,不要同她一起游戏,不要与她交谈。教师们,你们必须看住她,注意她的行踪,掂量她的话语,监视她的行动,惩罚她的肉体以拯救她的灵魂,如果有可能挽救的话,因为(我实在说不出口),这个姑娘,这个孩子,基督国土上的本地子民,比很多向梵天祈祷,向讫里什那神像跪拜的小异教徒还坏,这个女孩子是一个——说谎者!”
这时开始了十分钟的停顿。而此时我己经镇定自若,看到布罗克赫斯特家的三个女人都拿出了手帕,揩了揩眼镜,年长的一位身子前后摇晃着,年轻的两位耳语着说:“多可怕!”
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继续说。
“我是从她的恩人,一位廉诚慈善的太太那儿知道的。她成了孤儿的时候,是这位太太收养了她,把她作为亲生女儿来养育。这位不幸的姑娘竟以忘恩负义来报答她的善良和慷慨。这种行为那么恶劣,那么可怕,那位出色的恩主终于不得不把她同自己幼小的孩子们分开,生怕她的坏样子会沾污他们的纯洁。她被送到这里来治疗,就像古时的犹太人把病人送往毕士大搅动着的池水中一样。教师们,校长们,我请求你们不要让她周围成为一潭死水。”
说了这样精彩的结语以后,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整了一下长大衣最上头的一个钮扣,同他的家属嘀咕了几句,后者站起来,向坦普尔小姐鞠了一躬。随后所有的大人物都堂而皇之地走出了房间。在门边拐弯时,我的这位法官说:
“让她在那条凳子上再站半个小时,在今天的其余时间里,不要同她说话。”
于是我就这么高高地站着。而我曾说过,我不能忍受双脚站立于房间正中的耻辱,但此刻我却站在耻辱台上示众。我的感触非语言所能形容。但是正当全体起立,使我呼吸困难,喉头紧缩的时候,一位姑娘走上前来,从我身边经过。她在走过时抬起了眼睛。那双眼睛闪着多么奇怪的光芒!那道光芒使我浑身充满了一种多么异乎寻常的感觉!这种新感觉给予我多大的支持!仿佛一位殉道者、一个英雄走过一个奴隶或者牺牲者的身边,刹那之间把力量也传给了他。我控制住了正待发作的歇斯底里,抬起头来,坚定地站在凳子上。海伦·彭斯问了史密斯小姐某个关于她作业的小问题,因为问题琐碎而被申斥了一通。她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时,再次走过我,对我微微一笑。多好的微笑!我至今还记得,而且知道,这是睿智和真正的勇气的流露,它像天使脸上的反光一样,照亮了她富有特征的面容、瘦削的脸庞和深陷的灰眼睛。然而就在那一刻,海伦·彭斯的胳膊上还佩戴着“不整洁标记”;不到一小时之前我听见斯卡查德小姐罚她明天中饭只吃面包和清水,就因为她在抄写习题时弄脏了练习簿。人的天性就是这样的不完美!即使是最明亮的行星也有这类黑斑,而斯卡查德小姐这样的眼睛只能看到细微的缺陷,却对星球的万丈光芒视而不见。
第08章
半个小时不到,钟就敲响了五点。散课了,大家都进饭厅去吃茶点,我这才大着胆走下凳子。这时暮色正浓,我躲进一个角落,在地板上坐了下来。一直支撑着我的魔力消失了,被不良反应所取代。我伤心不已,脸朝下扑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海伦·彭斯不在,没有东西支撑我。孤身独处,我难以自制,眼泪洒到了地板上。我曾打算在罗沃德表现那么出色,做那么多事情,交那么多朋友,博得别人的尊敬,赢得大家的爱护,而且已经取得了明显的进步。就在那天早上,我在班上己经名列前矛,米勒小姐热情夸奖我,坦普尔小姐微笑着表示赞许,还答应教我绘画,让我学法文、只要我在两个月之内继续取得同样的进步,此外,我也深受同学们的欢迎,同我年龄相仿的人也对我平等相待,我已不再受人欺悔。然而此刻,我又被打倒在地,遭人践踏。我还有翻身之日吗?
“永远没有了,”我想,满心希望自己死掉。正当我泣不成声地吐出了这个心愿时,有人走近了我,我惊跳了起来,又是海伦·彭斯靠近了我,渐暗的炉火恰好照亮她走过空空荡荡的长房间她给我端来了咖啡和面包。
“来,吃点东西,”她说,可是我们把咖啡和面包都从我面前推开了,只觉得仿佛眼下一滴咖啡或一口面包就会把我噎住似的。海伦凝视着我,也许很惊奇,这时我虽已竭尽全力,却仍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仍然一个劲儿号啕着,她在我身旁的地上坐下,胳膊抱着双膝,把头靠在膝头上,她就那么坐着,不言不语,像一个印度人。倒是我第一个开了腔:
“海伦,你怎么会跟一个人人都相信她会说谎的人呆在一起呢?”
“是人人吗,简?瞧,只有八十个人听见叫你撒谎者,而世界上有千千万万的人呢。”
“可是我跟那千千万万的人有什么关系呢?我认识的八十个人瞧不起我。”
“简,你错啦,也许学校里没有一个人会瞧不起你,或者讨厌你,我敢肯定,很多人都那么同情你。”
“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说了话以后,她们怎么可能同情我呢。”
“布罗克赫斯特先生不是神,也不是一个值得钦佩的伟人。这里人不喜欢他。他也不想法让人喜欢他。要是他把你看成他的宠儿,你倒会处处树敌,公开的,或者暗地里的都会有。而现在这样,大多数胆子大一点的人是会同情你的。而要是你继续努力,好好表现,这些感情正因为暂时的压抑,不久就会更加明显地表露出来。此外,简”她刹住了话头。
“怎样。海伦?”我说着把自己手塞到了她手里,她轻轻地揉着我的手指,使它们暖和过来,随后又说下去:
“即使整个世界恨你,并且相信你很坏,只要你自己问心无愧,知道你是清白的,你就不会没有朋友。”
“不,我明白我觉得自己不错,但这还不够,要是别人不爱我,那么与其活着还不如死去——我受不了孤独和别人的厌恶,海伦。瞧,为了从你那儿,或者坦普尔小姐,或是任何一个我确实所爱的人那儿,得到真正的爱,我会心甘情愿忍受胳膊骨被折断,或者愿让一头公牛把我悬空抛起,或者站在一匹蹶腿的马后面,任马蹄踢向我胸膛——”
“嘘,简!你太看重人的爱了,你的感情太冲动你的情绪太激烈了。一只至高无上的手创造了你的躯体,又往里面注入了生命,这只手除了造就了你脆弱的自身,或者同你一样脆弱的创造物之外,还给你提供了别的财富。在地球和人类之外,还有一个看不见的世界,一个精灵王国。这个世界包围着我们,无所不在。那些精灵们注视着我们,奉命守护我们。要是我们在痛苦和耻辱中死去;要是来自四面八方的鄙视刺伤了我们;要是仇恨压垮了我们,天使们会看到我们遭受折磨,会承认我们清白无辜(如果我们确实清白无辜,我知道你受到了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指控,但这种指控软弱无力,夸大其词,不过是从里德太太那儿转手得来的,因为我从你热情的眼睛里,从你明净的前额上,看到了诚实的本性),上帝只不过等待灵魂与肉体分离,以赐予我们充分酬报。当生命很快结束,死亡必定成为幸福与荣耀的入口时,我们为什么还要因为忧伤而沉沦呢?”
我默不作声。海伦已经使我平静下来了,但在她所传递的宁静里,混杂着一种难以言传的悲哀。她说话时我感受到了这种悲哀,但不知道它从何而来。话一讲完,她开始有点气急,短短地咳了几声,我立刻忘掉了自己的苦恼,隐隐约约地为她担起心来。
我把头靠在海伦的肩上,双手抱住了她的腰,她紧紧搂住我,两人默默地偎依着。我们没坐多久,另外一个人进来了。这时,一阵刚起的风,吹开了沉重的云块,露出了月亮,月光泻进近旁的窗户,清晰地照亮了我们两人和那个走近的身影,我们立刻认出来,那是坦普尔小姐。
“我是特地来找你的,简·爱,”她说,“我要你到我房间里去,既然海伦·彭斯也在,那她也一起来吧。”
我们去了。在这位校长的带领下,我们穿过了一条条复杂的过道,登上一座楼梯,才到她的寓所。房间里炉火正旺,显得很惬意。坦普尔小姐叫海伦·彭斯坐在火炉一边的低靠手椅里,她自己在另一条靠手椅上坐下,把我叫到她身边。
“全都过去了吗?”她俯身瞧着我的脸问。“把伤心都哭光了?”
“恐怕我永远做不到。”
“为什么?”
“因为我被冤枉了,小姐,你,还有所有其他人,都会认为我很坏。”
“孩子,我们会根据你的表现来看待你的。继续做个好姑娘,你会使我满意的。”
“我会吗,坦普尔小姐?”
“你会的,”她说着用胳膊搂住我。“现在你告诉我,被布罗克赫斯特称为你的恩人的那位太太是谁?”
“里德太太,我舅舅的妻子。我舅舅去世了,他把我交给她照顾。”
“那他不是自己主动要抚养你了?”
“不是,小姐。她感到很遗憾,不得不抚养我。但我常听仆人们说,我舅舅临终前要她答应,永远抚养我。”
“好吧,简,你知道,或者至少我要让你知道,罪犯在被起诉时,往往允许为自己辩护。你被指责为说谎,那你就在我面前尽力为自己辩护吧,凡是你记得的事实你都说,可别加油添醋,夸大其词。”
我暗下决心,要把话说得恰如其分,准确无误。我思考了几分钟,把该说的话理出了个头绪,便一五一十地向她诉说了我悲苦的童年。我己激动得精疲力尽,所以谈到这个伤心的话题时,说话比平时要克制。我还记住了海伦的告诫,不一味沉溺于怨词,叙述时所掺杂的刻薄与恼恨比往日少得多,而且态度收敛,内容简明,听来更加可信。我觉得,我往下说时,坦普尔小姐完全相信我的话。
我在叙述自己的经历时,还提到了劳埃德先生,说他在我昏厥后来看过我。我永远忘不了可怕的红房子事件,有详细诉说时,我的情绪有点失态,因为当里德太太断然拒绝我发疯似的求饶,把我第二次关进黑洞洞闹鬼的房子时,那种阵阵揪心的痛苦,在记忆中是什么也抚慰不了的。
我讲完了。坦普尔小姐默默地看了我几分钟,随后说:
“劳埃德先生我有些认识,我会写信给他的。要是他的答复同你说的相符,我们会公开澄清对你的诋毁。对我来说,简,现在你说的相符,我们会公开澄清对你的诋毁。对我来说,简,现在你已经清白了。”
她吻了吻我,仍旧让我呆在她身边(我很乐意站在那里,因为我端详着她的面容、她的装束、她的一、二件饰品、她那白皙的额头、她那一团团闪光的卷发和乌黑发亮的眼睛时,得到了一种孩子般的喜悦)。她开始同海伦·彭斯说话了。
“今晚你感觉怎么样,海伦?你今天咳得厉害吗?”
“我想不太厉害,小姐。”
“胸部的疼痛呢?”
“好一点了。”
坦普尔小姐站起来,拉过她的手,按了按脉搏,随后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坐定以后,我听她轻声叹了口气。她沉思了一会,随后回过神来,高兴地说:
“不过今晚你们俩是我的客人,我必须按客人相待,”她按了下铃。
“巴巴拉,”她对应召而来的佣人说,“我还没有用茶呢,你把盘子端来,给两位小姐也放上杯子。”
盘子很快就端来了,在我的目光中,这些放在火炉旁小园桌上的瓷杯和亮晃晃的茶壶多么漂亮!那饮料的热气和烤面包的味儿多香!但使我失望的是(因为我已开始觉得饿了),我发现那份儿很小,坦普尔小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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