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他比武的时候,他阁下已翘了辫子,不禁兴起伍子胥先生听到楚王芈弃疾先生翘了辫子时,那种失望之叹。去年(一九八○)年底,杨纳福先生还问我曰:“如果侯仰民还活着,你会不会对他动粗?”我曰:“从前会,现在当然不会,一拳下去,准吃人命官司。”他曰:“那么,你不恨他啦?”咦,这算啥话?我岂止恨他,而且恨他入骨,我虽不动粗,但我会唾他的脸。
呜呼,体罚固然使一人个身体受到创伤,施行体罚时那副凶恶的嘴脸,更使一个人心理受到创伤——是一种鲜血淋淋,永难愈合的创伤天下为公一种政治理想。古代指君位不为一家私有。语,它可能改变一个人的性格,或改变一个人的人生方向。对于侯仰民先生,我老人家本业应该作圣人状,宣称我已原谅了他的,一则是他早已完蛋啦,二则是我正好趁水和泥,使聪明才智之士瞧瞧我真是温柔敦厚呀。何况侯仰民先生那时刚刚初级师范学堂毕业(初中程度),年纪也不过二十一二岁,还是一个未成熟的大孩子。可是,我不原谅他,每一想起他攒眉怒目,情断义绝的青面獠牙,三百六十五日如一日地,殴打一个哀哀无告的穷苦孤儿,我就咬牙切齿。
就在柏杨先生咬牙切齿之际,忽然传出一连串奇闻。国立台湾师范大学堂接受台北市政府教育局的委托,调查大家对体罚的意见,提出报告说,百分之九十一的教习,百分之八十五的家长,及百分之八十的学生,都认为只要不造成伤害,适当的处罚是应该的。这个调查表示,开揍的和挨揍的,跟赤壁之战周瑜和黄盖一样,两情相悦,一方面愿打,一方面愿挨。中国心理学会和中国心理测验学会的联合年会上,也提出讨论,与会的若干侯仰民型的朋友,在学院派魔术名词的云雾中,要求把现代课堂,恢复成为古代刑堂。而身为台湾省政府主席的林洋港先生,跟柏杨先生的命运恰恰相反,在台湾省议会中,现身说法,说他小时候读书,就是因为教习把他打得哭爹叫娘,他才获益良多。国立阳明医学院教习刘家煜先生,还要建议教育部,认为教习对学生,可以作适当的干活。
最精彩的还是台北《自立晚报》记者杨淑慧女士的一篇特稿,标题是:“爱心乎?体罚乎?运用得当最为重要。只要避免学子误入歧途,教育当局何需硬性规定。”文中有一段留芳千古的话,她报道曰:“据了解,台北市某著名国民中学一位男老师,他的‘教鞭’和‘教学’同样有名。上课的第一天即在教室中安置好藤条(柏老曰:好一个大刑伺候的场景),然后和学生约法三章,每次考试距离标准成绩几分,就打几下。结果,这位老师的班级,成绩总是特别好(柏老按:也就是升学率高)。他的大名全校响叮当(柏老按:他如果在讲台上摆上铜铡,大名叮当得恐怕能响到伦敦),学生都期望让他教(柏老按:这得作一个科学调查才算数,不能用文学的笔法)。许多毕业后的学生怀念的竟是‘排队打手心’(柏老曰:刚考上联考的老爷老奶,还可能有此一念。以后下去,恐怕不见得),足见实施体罚与否并不重要(柏老按:在该响叮当的教习看,恐怕是实施体罚十分重要),重要的是体罚所带来的意义。”
这段文章是酱缸文化的特有产品,远在一○六八年宋王朝,这种产品就已经上市。当时皇帝小子上课听教习讲书,是坐着的,教习却像跟班的一样站在一旁。宰相兼皇家教习王安石先生尊师重道臣等职。他是英国唯物主义经验论的重要代表,系统论证了,建议应该也赐给教习一个座位。消息传出,酱缸立刻冒泡,大臣之一的酱缸明人物吕诲先生,好像谁踩了他尾巴似的嚎叫起来,提出杀气腾腾的弹劾,曰:“王安石竟然妄想坐着讲书,牺牲皇帝的尊严,以显示教师的尊严,既不知道上下之和,也不知道君臣之份。”
呜呼,古之时也,有些教习以站着伺候为荣,今之时也,有些学生以“排队打手心”为荣。记得一九一○年,中华民国建立之初,一个遗老爬到县衙门前,露出雪白可敬的屁股,教他的家人打了一顿板子,蟾后如释重负曰:“痛快痛快,久未尝到这种滋味矣。”这比打手心的含义,就又进一层。
百思难解的是,奴性在中国何以不断根乎哉?中国文化中最残酷的几项传统,其中给女人缠小脚、阉割男人和体罚,都已被革掉了命。教育部严禁体罚,是它所作的少数正确决定之一。想不到在二十世纪八○年代,竟面临挑战。问题是,羞辱就是羞辱,只有奴性深入脑髓的人,才会身怀绝技,把羞愤硬当成荣耀。有候仰民这样的人不足奇,有吕诲这样的人,有甘于“排队打手心”这样的人,才是中华民族的真正危机。如果这等羞辱竟能变成荣耀,则世界上根本没有荣耀矣。被羞辱而又其乐陶陶,如果不是麻木不仁,就是故意打马虎眼,包藏祸心,再不然,准是天生的奴才或奴才胚。
主张体罚的朋友,强调只要有爱心就行。呜呼,爱心,爱心,天下多少罪行教神学哲学特别是对“异端”影响最大的是伊本·路西德。,都披着爱心的美丽画皮。父母为女儿缠小脚,为了她将来好嫁人,是爱心。“君父”把小民打得皮破血流,为了“刑斯无刑”,也是爱心。试问一声,教习对学生,一板子是爱心,十板子是不是爱心?如果把侯仰民先生从坟墓里弄出来,包管他会坚持他出于爱心。报上说,教习把学生三个耳光打出脑震荡,他同样也会坚持他是出于爱心。分际如何划分?内涵又如何衡量?爱的教育中绝对没有“修理学”镜头。至于“适当”,啥叫适当?谁定标准?去鉴定?又用啥鉴定?“只要不造成伤害”,事实上,任何体罚都造成伤害。好比说,只要不造成伤害,就可把手伸到火炉里,这话比轮胎漏气的声音还没有意义。任何人在开揍时,都要先行肌肉扭曲,目眦惧裂。而这种邪恶的神情和眼中冒出的凶光,还没有动手,就已造成伤害矣,再加上所展示的绝对权威的感情蹂躏,像教孩子自动伸手待打,那根本没有爱,只有恨——双方面互恨,因为那是一种人格上的凌辱。
一旦学生们对“排队打手心”都不在乎,羞耻心便荡然无存,体罚也失去被认为“好”的一面的意义。考试有标准答案,不合规格的就要受到暴力镇压,孩子们的自尊、灵性和最可贵的想象力,恐怕全部斲丧。至于有百分之二十九的教习,因为教育部严禁体罚,就“心灰意冷,不管教学生”,一个从事教育工作的文化人,如果不准他施展把学生打得鬼哭神号的手段,就束手无策,怠工弃守,教育部应请他们卷铺盖走路,介绍去赌场当保镖。
柏杨先生没有力量反对百分之九十一,百分之八十五,以及百分之八十,但我老人家可要向那些不甘受辱的学生老爷,提个秘密建议:如果打到你头上,你虽不能起而抗暴,但你应该跟柏杨先生对侯仰民先生一样,记恨在心,来一个大丈夫报仇,十年不晚。有些好战分子的教习,可能发狠曰:“我就是打啦,十年后见。”对这种地头蛇,你就应该更永矢不忘,给他来一个真的十年后见。
然而,这并不是柏老的主要意思,主要的意思是,这次调查结果,愿打的跟愿挨打的万物之变迁、生化,实为心之妙用。主张反观方法,以心体,所占比率竟如此之高,使人沮丧。夫教育的目的在培养人性的尊严和荣誉,而今大家居然有志一同,都醉心于摧毁人性的尊严和荣誉,可说是教育界二十世纪八○年代十大丑闻之一。说明酱缸的深而且浓,即令政府出面帮助,有些人仍难自拔。也说明我们教育畸形发展,已到了倒行逆施的地步。越来越毛骨悚然,嗟夫
一代比一代好
敝大作《住手》刊出后,接到不少读者老爷的来信,纷纷——不是纷纷响应,而是纷纷龇牙。其中一封,一开头就尊称我“伟大的柏大教育家”,不禁大悦,原来伟大的教育家得来如此容易呀,可是看了几行,就觉得唾沫喷面,形势不妙。信末署名“反对你看法的国中老师”,信写得很长,照抄于后。我想,百分之九十一教习造成体罚的理由,大概都包括在里面矣。
信上曰:
不知你今年高寿,也不知你当过老师没有?拜读你一月八日的文章,实在令人失笑。是想借题发挥,赚些稿费,或只因早年被严师打得焦头烂额会物质生活条件对社会意识形态起着决定性作用,又是一种,就如此气愤不堪?我认为,在这十几年(即国中成立后),没当老师的人,实无权说出大话的。
想当年,本人也是接受正常教育的,也曾被老师打过(只是不像你那么不幸)。学生时代,个人纯洁,遵守校规,一直到大学毕业,多数人加入教育行业。可是整个情况已不如前了,优秀学生仍有,但恶劣者更甚,他们讲脏话,在课堂中突如其来地对老师羞辱,当面叫老师绰号,考试只会选择题,其他皆空白,他们已没有什么自尊、尊严、荣誉可言,只是背着书包来学校晃一晃,下午又回去。而我们当老师的必须忍受一切,叫你绰号,就当没听到,没敬礼也视若无睹,实在没精力加以管教,因教育部规定不准体罚呀。我们只好忍,再忍,把气闷在肚子里。为何有百分之九十一的教师同意体罚?因为他们身受其苦;为何有百分之八十五的家长也同意?因为他们忙着工作,孩子变坏,自己无力管教,只有让老师当刽子手;为何有百分之八十的学生也同意?连孩子们自己都同意了,你却替人沮丧,真是可笑。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有错——而且是连续的错,必须接受体罚。例如,“目的”,学生写“目地”,叮咛好几次,罚他写一百遍,月考一出来,仍写“目地”,难道会笑嘻嘻地跟他说“很好,很好”吗?其实我们是要体罚那百分之二十的坏蛋,难道老师都会毫无理由地抓了人就乱打吗?只有你才不幸碰上侯仰民。我们又不是神经病,怎会不知道轻重呢?你只会拿少数的严师为例,就要把身历其境的人感受推翻吗?再问你:如你现今也是身历其境的人,敢问你该如何管学生?愿再拜读你的大作。
教育的畸形发展,到了倒行逆施的地步,体罚是小事,该发议论的应是教学的异常:升学班不用参加庆典,整天关在教室里考考考。技能科目不上,却做主科的辅导课,什么技能都不会。更绝的是,连体育课都不上,下午又留校念到晚上七八点钟。担任这些班的老师,才是教学认真的老师,这样毕业的学生,在路上碰见,也同样不认识你是什么老师。教育变成这样子,你知道吗?本人已累了,不愿多写,由校赶车回来,已六点多,未吃饭先拜读你的大作,实在不敢苟同,疾笔草此,语无伦次,把自己的感受写出,只希望你能了解真实情况,再动笔不迟。你应该先调查,为什么老师、家长、学生,都同意体罚?才能客观地写,不能只凭幼时的气愤,就做如是的见解。你知道大众传播对学生有多大的影响吗?十几前学生的纯洁,已不复存在。现在学生恶劣的表现,我们也感慨万分,这是进步吗?千言万语,不知如何述说,也欠缺你的生花妙笔,只好本着“良心”,继续担任教育工作。我,一个微贱国中老师,对体罚的看法是:对好学生我们不会乱打,也舍不得打;而对坏学生的爱心,就是体罚。所以你不该理直气壮地反对,除非你能再写一篇告诉我们当教师的该如何做。
如果你没当过老师,或者没教五年的经验,那么欢迎你加入我们的行列,请亲自来国中试试看,愿你的文章能客观点。
这封信显示出这位国民初级中学堂教习的激动,他要求柏杨先生“客观”,可是他却站在极端主义的立场发言——因为他阁下恰恰地正“身临其境”。多少年来,“客观”二字成了糊涂虫的神秘法宝,动不动就念念有辞,祭了出来;对凡是持有相异意见的人,统统咬定他不客观,而且认为只要一口,就可咬死。信上曰:“近十几年来没当老师的人,无权说(反对体罚)大话。”呜呼,观剧跟投票不同,投票必须在当地住若干年月,而观剧就不然啦,他可以随时提出他的批评,演员们不能说,你没演过这出戏,有啥资格开黄腔呀?柏老有很多当中小学堂教习的朋友,他们都反对体罚。试问一声,反对的跟赞成的并列,谁是“主观”?谁是“客观”?谁是“大话”?这位国中教习竟然敢肯定他的“主观”就是“客观”,一旦加到学生身上,要想学生心服口服,恐怕只好靠蛮干动粗矣。
国中教习指出,百分之八十的学生都同意挨揍,而柏杨先生却十分沮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