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雷无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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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雷无妄-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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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转身向后走去,方子野跟在他身后。一走出地窖,唐文雅就把门紧紧关上,又给方子野倒了杯茶道:“漱漱口,吐掉,别喝下去。”
     “灭天雷究竟是什么东西?”拉开蒙面的布,刚把一口水吐掉,方子野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唐文雅已经坐了下来,道:“万历四十六年肃州卫兵备李应魁向甘肃巡抚禀报,六月二十九日午时宁远堡东北天鼓如大炮震响一声,往西北去。红崖堡地展二次,有声如雷。这件事,便记在祁大人日记之中。”
     甘肃巡抚祁光宗虽不是天学士,但与天学士交往甚密,曾为利玛窦的《万国舆图》作跋,方子野也听说过这人名字,先前也在卷宗里看到祁光宗这段日记的摘抄。他道:“这只是寻常地震吧。”
     “邸报中是说地震。不过,当时李应魁曾带回一个幸存者,他说的却是另一番话了。”
     唐文雅又喝了一口茶,像说书人一样顿了顿。方子野再也忍不住,道:“那人说什么了?”
     “雷石。”唐文雅晃了晃杯子,看着杯中茶叶在里面打转,轻轻地说着,“他们发现的,就是雷石。”
     那还是万历四十六年的事了。那年六月二十九日,一支驻守肃州卫宁远堡的五人骑兵队例行巡逻,向东进发。宁远堡在祁连山北麓,正是鞑靼、土鲁番与大明三方交界的地方,是鞑靼北行要道,因此宁远堡虽然地处偏僻,仍然不可废除。
     宁远堡就在沙塘子以西,他们进入的正是沙塘子。因为由祈连山挡住了湿热的南风,沙塘子这一带越发荒凉干热,一年都下不了几场雨,长着些骆驼刺的地方就算是个绿洲了。因为太偏僻,即使是在戍卒口中传为畏途的肃州卫,驻守宁远堡也是件苦差事。
     六月底的西北正值酷暑。五个人围绕着宁远堡巡逻了二十余里,已是筋疲力尽,人困马乏。正要回去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倒霉的事——五匹马的马蹄铁同时碎裂了。
     马蹄铁时间久了会碎裂,那也不稀奇。倒霉的是,五匹马的蹄铁居然同时都有碎裂,而当时宁远堡的备用蹄铁都已用完,本来准备回去打制几副的。肃州卫一带因为没有官道,路上碎石沙砾很多,发现得也迟了些,有三匹马的蹄子已被碎石割伤,想要撑回去已不可能。好在蹄铁也不是什么难打的东西,有块铁砧,加上一个炉子,一个熟练的铁匠便可打出也容易,而五个戍卒中有一个就是铁匠出身。只是马蹄的形状都不一样,钉蹄铁时非得现打现钉。经过商议,他们决定先从别的马蹄上拆下完好的蹄铁来凑成一副,钉在一匹马上,让一个人赶紧回去带回工具和熟铁块,当场打制,再一起回到宁远堡。
     这样一来一去,得拖上一整天,在野外呆上一天,不渴死也晒死。幸好一个戍卒及时发现了一个山洞。祈连山绵延千里,这样的山洞数之不清,这里有座小山,是祈连山的一条余脉,那个山洞就隐在山脚,并不甚大,但呆上四人四马还是绰绰有余。于是几个人将马匹都牵进了那个山洞里,准备在那里窝一晚。
     一进山洞,一个戍卒意外地发现墙上嵌了一块硬物,相当柔软,用石头都能砸出痕迹来,很容易就挖了下来。这块东西相极其沉重,鸽子蛋大小小一块,居然有好几斤的份量。同样大小而又有那么大重量的,据他们所知只有铅块或黄金。万历年间矿税大兴,举国上下到处都有开矿挖金银的,这几个戍卒虽然连字都不识,却也听说过有人在砂砾间找到大金块的故事。兴奋之余,几个人马上在山洞上下找了个遍,又找到一些,都是黄褐色的沉重金属。
     这些东西到底是不是金子?几个人大大争执了一番,觉得这些东西绝不是铅块,因为铅苦金甜,这几块东西舔起来隐隐有些甜味,颜色也和铅大不一样,显然就是金子了。那些金块一共总有三四十斤,五个人分,每个人都可以分到六到八斤,万历时金银比价为七八换之间,六斤金子可以换到七八百两白银,而当时一两银子可以买到两石大米,七八百两银子足以做个小富翁,当时戍边士兵的月饷不过九钱银子。这个诱惑力不可谓不大,但大明从洪武朝起就严禁私采黄金,一旦发现,以偷盗论处,因此这五个戍卒决定隐瞒下来。为防有人私分,又决定将这些金块融成一个元宝,等戍边期满,再五人均分。

     于是五个人说好,推举出一个叫林土秀的骑马回宁远堡带东西回来,其余人都在这山洞等他。林土秀当时也不疑有他,骑马就走了。刚走出十余里,宁远堡的遥影在望时,突然觉得大地一颤,座骑也失了前蹄,将他摔倒在地,仿佛有一个无形的巨人在林土秀后背猛推一掌。等林土秀转过头看时,远远地看见那里有一道黑烟升起,像一个硕大无朋的黑色蘑菇。
     “像个黑菌子,碰到天了。”林土秀是这样说的。
     这道烟柱就像从噩梦中冒出,在林土秀二十六年的生命中,连想都没想过有这样的事。看距离,正是那四个人藏身的山洞处。他不知道那四个人是怎么弄出这样的烟柱来的,沙塘子一带很少有风,但现在他耳边却是狂风呼啸,风声尖厉得仿佛要将他的耳朵割下来,脚下的大地也仍然在不住地震动,以至于连小石子都跟活了一样四处跳动。这副奇异的景像在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林土秀眼里看来,就和坠入一个噩梦没什么两样。不知不觉地,他嘶声叫了起来,叫得连自己都听不到——直到耳朵里都流出血来。
     震颤过了许久才算停止。等林土秀回过神来,天空已黑了半边。那并不是因为天黑的缘故,他们一早出发,现在顶多也才刚过正午,天变黑是因为那团黑云在慢慢扩散,已经遮住了半边天空。风还在刮着,不过小了许多,吹来的风也热得发烫,只是天空中却似乎要下雨了。沙塘子这一带很少下雨,一年也下不了几场,但一旦下雨,路面就会泥泞不堪,难以前行。林土秀发现了自己所处的困境,顾不得再害怕,跳上马飞奔回去。但还是没能赶得上,他跑到离宁远堡还有三四里时,天降暴雨。
     这场雨中夹杂着大量黑灰,落在身上把衣服都染黑了。也许是云中有这些黑灰的缘故,天空暗得叫人害怕,即使是白天,也和深夜没什么两样。等林土秀逃回宁远堡时,已经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这一躺就是一整天。第二天,林土秀觉得疲惫不堪,额头烧得发烫,仍然站不起来,连那匹马也病倒了。等两天后从奉肃州卫兵备李应魁之命赶来查看的士兵抵达宁远堡时,发现林土秀躺在坑上,一条精壮汉子已是半死不活。这场地震虽然离肃州卫甚远,但就算那里也感到了地面的震动。那些士兵询问之下,林土秀结结巴巴地说了前因后果,自认是因为他们五人起了贪心,遭了天谴,故有此报。
     由于林土秀病情严重,那些士兵准备将他带回去肃州卫救治。另外这次地震未免匪夷所思,照实禀报,李应魁准不会信,只有让林土秀自己说明。只是林土秀病情太重了,离开宁远堡二十里,刚到达先前他们发现山洞的所在,林土秀便因为病势加剧而亡。那里原先有一座十余丈高的小山丘,却因为这一场地震被夷为平地。几个士兵咋舌之下,只好将林土秀的尸骸就地掩埋,觉得那准是死在这儿的另四个袍泽的缘故。虽然他们尸骨无存,却仍不放林土秀这幸存者走掉。

     “怀疑唐文雅已经研制成功,却隐而不报么?”
     方子野顿了顿,道:“是,大人明鉴。”
     许显纯的手指又在扶手上轻轻敲了两下。他想了想,道:“为何要隐瞒?灭天雷成功,雷部糜费国家财物之罪便不能成立,立下这等大功,唐文雅纵是女子,一样可以加官晋爵,对她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弊,她为何要将此事瞒下来?难道,她是奴酋早就伏下的暗桩么?”
     方子野道:“大人明鉴。”
     许显纯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大概觉得自己一语中的,大是得意。他道:“你写下的查探结果我已看过,但其中颇有疑问。雷部在沙塘子前后已逾七年,七年中换过三拨人手。不论成败,这些人应该留下大量记录方是,但事后你带回来的却是些帐目出入之类无关紧要的东西,有关灭天雷的少而又少。这究竟是什么原因?”
     方子野面不改色,道:“属下以为,是被唐文雅销毁了。”
     “她为何要销毁这些纪录?”
     “属下不知。”
     许显纯的脸一下沉了下来,喝道:“你真的不知?”
     “确实不知。”方子野的脸色仍是丝毫不变,“属下怀疑,唐文雅已看透属下的真实用意。”
     “是你言语中露出破绽?”
     “唐文雅聪慧过人,她看出属下言语中的破绽,也大有可能。”
     许显纯沉吟了一下,道:“那么她到底为什么要隐瞒此事?”
     方子野稍稍有些犹豫,马上道:“属下以为,唐文雅是知道了杨御史入狱的消息。”
     “杨涟?”许显纯一怔,“杨涟与唐文雅有什么关系?”
     “唐文雅自幼失怙,杨御兄与她亡父乃是知交,当初也是杨御史将她托付到武功院的。”
     都察院御使杨涟,因为弹劾九千岁弄权误国,于天启五年七月入狱。负责此事的,正是作为九千岁心腹的许显纯,杨涟被投入的也正是北镇抚司。许显纯听到此处,已极是恼怒,喝道:“方子野!唐文雅一直在沙塘子,她怎会知道杨涟下狱之事?是你告诉她的么?”
     “应该是属下。”方子野不等许显纯发作,抢道:“属下去沙塘子前,并不知要见的便是唐文雅,也不知道她与杨涟之间的干系。”
     许显纯还没来得及发作,话头就被方子野堵住,噎得说不出话来。他长长吁了口气,道:“知道杨涟的事后,她就将那些资料统统付之一炬?”
     方子野道:“多半如此。但她隐瞒得极好,属下先前竟未发现丝毫破绽,以至于功亏一篑。”
     许显纯又沉默了半晌,方道:“难道她什么都没有跟你说么?”
     没有说么?方子野默默地想着。
     不,她说了,说了很多。
* * *
     “你还在听么?”看到方子野有些心不在焉,唐文雅嗔道。
     她的口才并不算太好,但声音柔美清脆,如乳莺初啼,很是动听,方子野倒有些听得呆了。其实这件事的始末他早在卷宗里看熟了,那里的记载比唐文雅说得更是详细。听唐文雅在嗔怪自己,他讪笑了笑,道:“在听,在听。后来呢?”
     “从祁大人处得知这个消息,武功院对此极感兴趣。六月二十九日,武功院的地动仪也测到西方有震,但这一次地震居然没有余震,迥异寻常,倒更似一场火药引起的爆炸,因此在万历四十七年二月间,冯计都师兄提议到沙塘子实地勘查。”唐文雅指了指门外,道:“这几年这儿沙子盖了厚厚一层,现在是看不到了,当时冯师兄来时这里整个凹下丈许,有如一个锅底,底下的沙子都成了黑色,而正中一块更是连沙子都烧结成琉璃状。冯师兄和几个同僚经过七天详细勘查,断定这并非一次普通地震,而是爆炸。”
     方子野有些迟疑地道:“是……是雷石引起的?”
     唐文雅又啜了一口茶,微笑道:“当然。只是冯师兄那时还不知道雷石,他就用了个笨办法,选了那块凹地,以两径相交,找出爆炸的中心,然后从中心开始向四周发掘。他的运气很不错,只挖了一天,就发现了一些被熔成一团废铁的刀剑之类,证明这里确实就曾是那林土秀所说的山洞,那四个戍卒曾躲在此间。只是他仍然不知道那四人究竟是怎么引起这一场大爆炸的,于是冯师兄再挖下去,希望能够找到林土秀所说的那种极重的东西,他觉得这一场爆炸定然与这些脱不了干系。”

     方子野道:“他找到了?”
     唐文雅摇了摇头,道:“什么也找不到。那儿原是一座小山丘,另一边是沙地,现在山丘已被夷平,只剩一个石台,更是难找。冯师兄招募民夫挖了两个月,一无所获。他仍不死心,还想再挖,但他带的这群人却突发疫症,一多半人都恶心欲吐,开始掉头发。民夫觉得这定是亵渎神明,以至遭到诅咒,在死了两个人后都一哄而散。冯师兄虽然不信这些,但他的病情也越来越重,只得回来。可是回到武功院后,药石无灵,只撑了两个月就过世了,第一次勘察以失败告终。”
     当时方子野还不曾入武功院,自然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他来时只听说武功院损失惨重,不少人都丢了性命,这也是他能破例入院当生徒的一个原因,看来与唐文雅说的也有干系。他道:“这件事并没有完,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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