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不下去,接着就是脚步声,开门声。他们走了。我心里惶惶然,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但又想到二勇,这孩子在谈话时似乎一声没吭,而且总归他是个好人,小成不该这么不礼貌,于是我走出来问:“出了什么事?”
“咳,”媳妇摆了一下手,一脸不屑,“派出所也是撑的,非叫我们把大门换上保险锁。”“哦,那不是好事吗?”
“爸,要不怎么说您老实呢,”儿子说:“您没听见吗,他们要替居民统一代买,这么一来,买进就可以是批发价,卖出却是零售价,好大的赚头呢。别看他们穿着‘官儿服’挺神气,可没处抓挠奖金会,看着别人手里哗哗前票子,能不眼红玛!嘿;就生出这么个损招来捞钱,明着还打个维护治安的幌子,蒙谁呀!这年头,有权不用过期做废,谁跟钱有仇?嘿,我呀,偏不让他占这个便宜。”假使撇开我自己对警察的成见,那我实在不能苟同这种近似诽谤的说法了。我痛心小成总是用这种非常阴暗的心理去衡量。猜度一切人一切事,其实又常常并无任何根据,甚至仅仅是出于一种习惯,他那么固执,那么自信、自鸣得意,而且说:“爸,国内的事,您不懂!”是,也许是我不懂,可一个将近“从心”之年的人,他的良知、他的直感,是不会骗人的。我信任二勇!第二天,我照常到“青年餐厅”去上班,我在那儿上班已经好几个月7二)林厅前他开张晓老程领我去看,我提了几条建议,他们按着重新布置了餐位、灯光,增加了一些厨房设备,试了几天,挺好,于是由街道办事处正式发聘书,我就成了那儿的顾问了。我不是图钱,图的是有个寄托。那儿的年轻人挺尊重我,我也喜欢他们,有时候在家里实在不愉快了,我就想想这个餐馆,想想二勇和老程他们,心里还能觉着没白回来。这天晚上回了家,一进院就听见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儿子正哈着腰往门上安镇,一看,正是派出所动员换的那种保险锁,我心里挺高兴,问:“什么时候买回来的?”
孙女嘴快,说:“是警察叔叔拿来的。”
儿子拍拍手,说:“咳,是二勇送来的。”
“你们给钱了吗?”
“他没说要钱。”
我—下火了,“你怎么能不给钱?人家没要钱,咱们可得要脸。”
冷笑:‘怎以为他会吃亏吗?他多安一家镇就多一份功劳,到时候评个先进,奖金比锁钱可多了去啦,这年头,谁也不是二百五。”媳妇从屋里踱出来,“到底多少钱一把?太贵了咱还不要呢。”
我说:“就是十万八万,也得把钱给人家,我快七十岁了,不能陪你们丢这份人。”我拿出二十块钱,把正在温习功课的孙子叫出来,“去,给二勇送去!”孙子一脸不高兴,“你们老占我的时间,老占我的时间,马上就该考试了,毕不了业你们谁负责。到现在我连价值规律还没背会呢,我们老师说了……”我说:“称呼爷爷邦话,社激进武告顾位是你父外科悄送去的。咱们为人,得明白为人的价值,千万别把良心看得不值钱了。”JL十这才说:“好,你去吧,反正就这么几个钱的事,爷爷是海外回来的,场面人,叫人家说小器也不好。”孙子拉着脸走了。晚饭的气氛很别扭,我一句话也不想和他们说。
吃完饭,桌上的碗筷尚未撤净,孙女跑过来了,站在我面前,一副怯生生的表情,眨巴着眼睛酝酿半天没说出话来。“怎么啦?”我叹口气。拍拍她的脸蛋。
“说呀。”当妈妈的一边收拾着桌子,一边督促,“和爷爷好好说。”
“爷爷……”她拿着一支笔,“你把这支笔给我……给我吧,做,做纪念。”结结巴巴说完了,立即转身跑开,缩进妈妈的身后,一脸如释重负的形迹。我认出,那就是我在东京买的那支带电子表的笔,后来不是送给二勇了吗?“这当爷爷的也真逗,”媳妇不知道是在对谁说,“回来都大半年了,这么个小玩意还藏着掖着的,要不是昨天搬家,我从您提箱的布兜里翻出来,还不知道您带回这么个东西来呢。这玩意现在还新党再过几年一普及。就不值钱了。”“给我!把笔给我!”
我的叫喊声想必是太大了,太凶狠了,太过分了,一刹那间我看到了一张张猝然惊怔的脸,紧接着就是孙女裂帛般的嚎啕。我难道发疯了吗?难道人老了,也会象孩子那样不懂克制吗?我说不清是恨谁,恨小成,恨媳妇,恨我自己,还是恨二勇?二勇,你连这样一点真情实意的薄礼也不肯接受吗!媳妇最先反应过来,使劲揉了孙女一把:“哭什么!”她脸上笑着,话音却狠:“他爷爷,值得了几个钱的东西,至于和孩子发这么大火吗?”“你们,知道不知道世上还有比钱更值钱的东西,啊?”
“黄金呗!”孙子插嘴说二“黄金最值钱,不过黄金本身也一属于货币,其实也是钱。”我敲着桌子冲儿子叫道:“你们,别叫孩子沾一身的铜臭,孩子小!”
儿子点着头,风马牛不相及地说:“就是,孩子还太小,用这种笔也糟践了。”我眼睛直发黑,踉踉跄跄地逃出家门。
钱,你这无情、丑恶、势利的东西!
外面有风,马路上,邻近人家泼出的水已经结成薄而结实的冰,啊,是冬天了。这浓浓的夜,我到哪儿去?敏芳,我随你去吧,那很远很远的天堂,是否也是这么嘈杂,这么阴凉?我常常瞎想,我们的天堂应该是一片淡淡的素色,绝不追求珠光宝气的豪华;应该是安静而单纯的清流,哪怕不如醇厚的琼浆;天上飞着鸽子,青灰色的鸽子,小成奔跑雀跃,张开两臂,追着笑着,“我的鸽子!”我也跟着跑起来:“我的鸽子……”敏焦作笑什么J你的神情从来被忧郁主宰着。等到老了,又病容满面,你现在笑什么?你笑起来仍然那么好看。瞧,这就是我们的天堂,——一个地道的北京四合院,不,是三合院,院子不大,却开满淡雅的丁香花。真的,这不是梦,隔墙可闻,花气微酿……“是找二勇的。”
在院门侧畔,几个闲聊的小童直瞪瞪地看着我,不知谁说了这么一句。
哦,这原来是二勇的家,是胡思乱想把我领到这儿来了。
院门是虚掩着的,我颤巍巍推开它,想喊一声:“二勇……”
堂屋里灯挺亮,有说笑声传来,隔窗看,一群警察正围坐着玩扑克。想必都是二勇的同事了。不知是不是我此刻的心境大孤单太寂寞的缘故,我真想就这么走进去,也变成他们当中的一员,也一起说啊笑啊玩扑克!二勇输了,正老老实实地被一个五大三粗的小伙子毫不留情地用力弹脑门儿,两条黑而长的眉毛疼得几乎扭到一起去了,周围的伙伴们哈哈地乐,大声开着玩笑,那玩笑开得……有点荤。啊,是那只灰色的鸽子最先看见了我,直对着飞过来,隔着玻璃窗咕咕地叫,又看看他的主人,又咕咕地叫。“嘿,二勇,你家来客人啦。”
警察们止住笑声,一起转过头,望着窗外我这不速而来的老者。
“啊,是您来了,快请进。”二勇揉着脑门儿站起来。
屋子里真暖和,是炉子,还是暖气?
“得,二勇,这下你也甭想报仇了,快招待客人吧。”那五大三粗的警察得意地冲二勇扮着鬼脸,抓起他的大盖帽,“明天见。”“不不,你们玩吧,我路过,随便看看。”
“我们玩半天了,也该散了,您坐您坐。”
警察们大声隆喝着同二勇告别,走了。我也不知所措地站起来。
“您找我有事儿?”
“没事,路过,随便进来看看。”
“那……您再坐会儿。”
“没什么事,不坐了。”
可我心里明白白的,怎么就一下子留恋起这个地方了?
二勇疑惑地看着貌“您一定刻就:’“我,我……想还你钱。”
“嗅——,您的孙子来过了,其实您不用那么认真。”
“不,我不是说这笔钱。”我的眼睛回避开,可究竟还欠了他什么钱,我也说不清。二勇把话岔开了:“我听青年餐厅那帮人说,您烧菜的技术特律。”“啊。”我含含糊糊应了一声。“你一个人住在这儿,”我又问:“不闷吗?”“没事,我乐意一个人,自由。”“您一个人在国外,”他又问:“闷吗?”“闷。“嗅,”他点了一下头,又说:“不过咱们不一样,我在这儿有好多同学、同事、朋友什么的,我爸爸妈妈也常回来。还有它,”他看一眼那只安静地谛听我们说话的鸽子,“它总陪着我。再说,我们所里又特别忙,我想犯闷还来不及呢。“是,你很喜欢这儿,喜欢你干的事,喜欢你的亲人和朋友,这就好,这新客到针统有了,人还要什么?”“可不是。”他笑笑。我离开这个小小的三合院。二勇要送我回去。我坚决不让。街上,挺冷,但仍然有三五成群穿得圆圆的人在散步、闲聊;也有人来去匆匆地赶路。一个两三岁的孩子举着红融融的纸灯笼,站在一个门口,几个大人群星簇月般地围在他身旁指手划脚。孩子尖声地叫着笑着,又新鲜,又害怕。一群女学生迎面过来了,热烈争辩着什么,笑得多么好听,响亮!天堂究竟在哪儿?又是大家常说的那句老话吗——在人间?或者说,在自己的心里?我寻味地想;大概率客们本来没有什么天S岂只有普通百平凡的人间,而人间不圆满,本也是无可见怪之事。就说二勇吧,他就没有一点烦恼么?既食人间烟火,人间的喜怒哀乐,就不能没有,可你看他活得多么认真、热情、兢兢业业,对自己、对别人,对这个世界,都乐意奉上一腔活泼泼的热血,他真心觉得生活挺有意思,挺值得巴结,这多好啊。而我呢,我不如他。坎坷人生、大千世界、三教九流……我已经累透了。也许正因为一切都经验过了,见识过了,才不容易保持住对生活的热爱、宽怀和重心!冷气西来,天上细细密密地飘开了雪花。雪融在脸上,丝丝凉,似乎想提醒我什么往事,却又着物即化,象一片躲躲闪闪不可捉摸的气泡。这是入冬的头一场雪。我想咱们中国的传统,视雪为祥物,由冬天的瑞雪,盼着来年的丰岁。其实大半是农人的心理。我没种过田,可也从小喜欢雪,对了,算起来该有将近四十年没见过下雪了,难道这雪要提醒我的就是这个?这久违了的雪啊!带着这一点兴奋,我回到家。家里人正在铺床准备睡觉,大概因为看见了下雪,孙子在他父母那个安了炉子的屋里现搭起L张折叠床来,把那间屋子塞得几乎没有驻足的余地了。见我回来,大家有点尴尬,小成问:“爸,你怎么睡?你那屋太冷了。”这当然只是表示一下而已,他并没有提到该不该在生炉子的屋里为我腾出个铺位。但这反而使我庆幸,因为我突然希望这能是个机会,让我去试着找到对生活、对亲人的热爱、宽怀和童心。于是我说:“不要紧,冷点睡着舒服。”说完,还冲他们笑了笑,我看出来,儿子和媳妇都松了口气,也笑了。我心里却难过,我想到我是父亲,我应当对孩子们好啊,千万别摘得他们都怕我,讨厌我!小成给我灌了个热水袋,捂在被窝里,还把他们的屋门敞着,好让炉子的热气散过来。其实我真的一点也不冷,盖了两床薄被,睡得很死。我记得那夜什么梦都没有做、不管是旧的还是新的;苦的一还是甜的。我好象从来没有睡得这么死,根本不知道身边已经发生了多大的惨祸,直到有人来砸门……我们都中了煤气!
我被人唤醒,只觉得头沉,想吐,昏昏晕晕地看见屋里屋外有许多人走动,窗户四面大开,清晨的薄阳和冷气灌满了整个儿屋子。有人扶我起来,拿大衣给我披上;有人献计说该给我灌点醋;又有人提议该扶我出去吹吹风,于是几只手扶着我往外走,我不肯,我想着应该去儿子的屋里看看。还没移步,就看见有人把他们一个一个往外抬,我只听见一个中年人冲屋外的什么人说了句:‘都没救了。”眼前便嗡地一声黑下来,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菩萨!菩萨!你是在惩罚他们,还是在惩罚我?
敏芳,据说我躺在医院里,断断续续地昏迷了一天一夜,据说我在冥冥中呼喊着你的名字,呼喊着我们的小成。潦倒风尘,坎坷湖海,我为他才活着,千难万难,也为他才回来。如今我回来了,可他也没了,只留下几撮肃然的寒灰。我在病床上一躺两个月。肉体越安静,思想越活跃,一天到晚上下古今地胡思乱想,想我的一生,仿佛是漫漫长夜,才到天明;又仿佛是白驹过隙,不过短短瞬间。昨天,我那么年轻力壮,儿子六岁,他抱着我的腿……不,别再咀嚼那些苦难了,何不把一生中所有乐事搜罗起来,翻来覆去地回顾、体味一番呢?快乐越少,就越值得重温。于是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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