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清浅轻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了。回红蓝阙的路上,她刚刚穿过一条廊子,忽然见到一双人影一闪而过,她仔细一看,走在前面的人正是唐婉的丫头金蝉。她的身后跟着一个高大挺拔的男人,不过一袭黑衣,看不清样貌。
他是谁?
为何如此遮遮掩掩地跟在金蝉身后?
猜想如同雨后的春笋,迅速破土而出,眨眼间便挤满了脑海。她来不及多想,那二人便匆匆消失在了廊子尽头。虽然腿脚不方便,她还是忍着剧痛,让绿珠搀着她跟了上去。拐杖敲击地面的频率越来越快,她们只能远远跟着,直至见金蝉引着那名陌生的男人进了春风阁。然后她将头探了出来,环视了一圈,轻轻掩上了门。
柳清浅心想,他们如此神秘,必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绿珠也是个聪明人,一眼便看出了其中的端倪。秘密不断挑弄她们,她们却只能干守在外门。心中的好奇像是充气的气球,几下便灌满了体内。
柳清浅思忖了一会儿,将嘴巴凑到绿珠耳边,轻声嘱咐了几句。绿珠连连点头,然后便凑上前去,轻叩了几下门。
咚咚咚。
敲在门上。
咚咚咚。
又好似敲打在心。
过了一会儿,门板才缓缓拉开,开门的正是金蝉。绿珠一脸焦急,低声向金蝉说了些什么,二人便匆匆离开了。
其实,刚才柳清浅是让绿珠谎称二太太有急事唤金蝉前去,不然,恐怕金蝉不会轻易离开春风阁。
趁着这一个空当,足够她进去一探究竟的了。
待绿珠同金蝉走开了,她才架着拐杖从暗处走了出来。少了绿珠的搀扶,她行动起来极为困难,不过她还是忍着剧痛抬脚进了春风阁。这是她第一次来到这里,不由得环视了一圈,然后悄悄踱到了廊子前。一步一拐,她尽量放轻了力度。
这时,廊子尽头隐隐传来女人的声音,娇滴滴的,带着某种无法遏制的快感。那声音好似一个向导,引她去陌生的世界。
女人的声音确实是从廊子尽头的厢房里传出来的。
柳清浅轻轻吐了口气,伸出手指在唇边沾了沾口水,继而捅破了窗上的薄纸。仿佛那薄薄的纸片连接的不仅仅是屋内与屋外,还有里面的世界和外面的世界。
小指头探进一截,右眼悄悄凑了上去,瞳孔对上了小洞,房内的一切通过这个狭窄的洞口而显露出来。目光仿佛长了小腿,径直蹿到了那张精致的花床上。帘子松散着,没有束起来,她清楚地看清了床上的一切。
花床上有两个人,他们赤身裸体,互相纠缠着,像两块磁铁,紧紧粘着。
柳清浅的脸倏地渗出一片潮红,心跳得厉害,一股燥意随着喉咙向上翻涌,刚才还湿润的唇此刻像抽去了水,干成了一片红纸。
男人背着身,她看不清他的脸,但躺在下面的女人,她却看得清清楚楚。
她正是唐婉!
虽然柳清浅做足了心理准备,㈤⑨⒉但当她看到眼前这一幕时,仍旧无法相信。唐婉竟和陌生男人偷情,就在她和蒲须瀚的卧房里,平日里的温婉可人和此刻的放荡不羁简直判若两人!人的这身皮囊果然是件奇妙的东西,它能帮你变换不同的形态,你可以是一个淑女,也可以是一个荡妇。
柳清浅痴痴地愣在那里,眼睛仍旧直勾勾盯着那缠绵的男女,思绪却早已飘到了九霄云外。
静静站了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
她没有想到自己撞破了一个天大的秘密。若不是她今天无意中遇见金蝉和那男子,她还一切都不知。想到这里,她急忙拖着病恹恹的身子出了春风阁。
才走进廊子没几步,便见金蝉慌慌张张赶了回来。
她突然意识到,那陌生的男子是金蝉引来的,看来,唐婉偷情的事情和金蝉也有莫大的关联。
她随蒲须桐初入蒲家的那晚,老太太安排了一场盛宴,除了蒲家大爷和四太太,其他人悉数参加了。晚宴上,有一个小小的插曲让她记忆犹新。
在这个深宅大院里,除了丫头们,只有唐婉同她年龄相似。唐婉话不多,偶尔应一两声,便低头吃饭,给人一种莫名的好感。当时,她坐在柳清浅对面,身后站着金蝉。当她准备喝汤时,金蝉赶在了前面,不过一不小心,将滚烫的汤汁洒到了唐婉身上,好在她闪避及时,只是弄脏了衣服。
金蝉连声认错,唐婉并未在意。老太太也只是简单责备了两句,金蝉便默默地退到了后面。晚宴照常。
柳清浅抬眼看了看她,四目交接的间隙,蓦然发现她那孱弱的眼神忽然变得锋利无比,像一柄刀子,目光相遇的一瞬便将柳清浅的眼睛割伤了,无形的鲜血从眼里汩汩流出。
她并非无意中打翻汤匙的。她为唐婉舀汤的瞬间,柳清浅注意到了她细微的动作变化,她故意将汤碗稍稍倾斜,顺势倒到唐婉身上。
虽只是一个小插曲,众人也并未在意。不过金蝉眼神中隐隐的杀意却在柳清浅心里刻下了深深的痕迹。
进入蒲家后,她和唐婉也只是在几个公共场合上见过面,示意性地打个招呼,甚至话上几句家常也成了多余。立春也曾提醒过她,凡事要小心提防金蝉,她在蒲家算是资历较深的丫头了,心思自然比其他丫头更加细密。
蒲家好似一口井,愈走愈深,而身在蒲家的人,时间久了,心思也深似井了,越捉摸越捉摸不透。而现在,柳清浅亲眼看见了唐婉和一个陌生男人偷情,金蝉竟是领陌生男人进入春风阁的人,她着实想不透这其中的玄机。
傍晚时分,柳清浅回到红蓝阙。绿珠见她回来,急忙迎了上去。她心里乱极了,虽然不知道唐婉为何这么做,不过她知道唐婉现在很危险,一旦事情败露,她必死无疑。
她要在一切被发现之前,提醒她。
这时候,绿珠低声道:“大少奶奶,听说牟叔的远房亲戚送来了一块深海鱼的鱼肉,厨房做了特别的菜式,老太太邀请您和二少奶奶过去尝尝鲜。”
本来柳清浅并没这份心思,不过当她听到唐婉也将会过去,竟鬼使神差地应了。她赶到的时候,众人皆已入座。她环视了一圈,坐了下来。蒲须桐坐在她身边,她对他仍是一如既往的冷漠。蒲须瀚和唐婉则坐在他们对面。蒲须瀚的身体状况似乎很差,不断咳嗽,好似有一把小刀在他喉咙里来回刮磨着,喉咙壁一点一点变薄,直到被磨透。
唐婉坐在蒲须瀚身边,殷勤地帮他夹菜、舀汤。在旁人看来,这一幕真是温馨,只有柳清浅的表情很尴尬。她无法想象,白天还在和一个陌生男人颠鸾倒凤的放荡女人,此刻何以变得如此贤淑。
老太太特意问了蒲须瀚的病情,他低声回道:“让老太太担心了,孙儿这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还是老样子。”
老太太有些心疼地说:“我听说这深海里来的鱼肉最滋补了,你多吃些。”
蒲须瀚点点头,谢了一句。
柳清浅静静看着唐婉,蒲须桐感觉有些不对劲,他用胳膊轻轻碰了碰她,她甚至并未察觉,直到唐婉也发现了异样,她好奇地看了看柳清浅,问道:“大嫂,你为何这么看着我?”
柳清浅这才如梦初醒,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了一句“没什么”就低下了头,一直到晚饭结束,她都没有再抬头。心中仿佛有无数条线,缠成了一个疙瘩,不上不下地横亘在那里。
【暗战】
天空层云如盖。
柳清浅在想,无论多么锋利的阳光怕也无法穿越这重重叠叠的阻挡吧?她的双脚已经基本恢复,假以时日,该与常人无异了。
九月初九,院中的菊花开了。
她发现四太太已经离去很久了。半年前,她随蒲须桐来到蒲家,当时的懵懵懂懂已经化成了此刻的真真切切。偌大的院中,芸芸众生,她却独独心疼四太太。
很多情节在眼前来来回回。忘不了的是四太太死前的一幕,她将自己的尸体留给了蒲家,一并留下的还有一团浓稠的怨恨。柳清浅站在四太太的墓前,将糕点和水果轻轻放在碑旁。凝视了许久,她才缓缓开口道:“好久没有来看你了,你在那个世界过得好吧?”
一阵清风吹过,带着浓浓的腐味。
自从她踏入蒲家的一刻,便被这股莫名其妙的腐味缠住了,像恶魇般不肯放过她,或者说不肯放过进入蒲家的人吧?像是有一只粗壮却妖娆的手,要将她拉向一个未知的世界。
未知的世界?
地狱?
或是比地狱还要深远和黑暗的地方。
忽然,柳清浅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体内倏地蹿出一股奇怪的力量,瞬间将五脏六腑揉在一起,身体也随着抖动起来。站在一旁的绿珠急忙凑上来,一把扶住了她,问道:“大少奶奶,您哪里不舒服?”
柳清浅连续呕了几下,摆摆手,示意没什么。不知为何,她最近总会莫名呕吐,次数也越发频繁了。
回到红蓝阙后,虽然天色尚早,不过柳清浅却有些倦意。绿珠为她安排好一切,便默默退出了房间。她喝了几口热茶,方觉得胃中舒服了不少。刚刚上床休息没一会儿,她便被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吵醒了。她缓缓起身,拉开帘子,问道:“是谁?”
门外传来一个温软的声音:“大少奶奶,奴婢是绿珠。”
柳清浅有些不快,冷冷回道:“我已经睡下了,有什么事情等明天再说吧。”
绿珠似乎很焦急,说道:“大少奶奶,老太太传话来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宣布,要您过去呢。”
柳清浅无奈地叹了口气,道:“进来吧。”
绿珠推开门,侧身进了房间,然后靠到床边,连忙束好帘子。
柳清浅问她:“发生了什么事,要你这么匆忙地来通知我?”
绿珠摇摇头,说:“我刚刚在干活,莲音过来告诉我说老太太有重要的事情宣布,我问她是什么事,她又说不清楚,好像和二少奶奶有关系。”
又和唐婉有关?
柳清浅猜不出是什么事情,与其在这里苦苦冥想,不如过去一探究竟。想到这儿,她连忙换好衣服,随绿珠匆匆去了东院。
这时,众人已几近到齐,蒲须桐见柳清浅来了,挪步过来。
牟叔环视了一圈,小声道:“老太太,人都到齐了。”
老太太点点头,欣慰地说:“大家坐吧。”
众人入座,蒲须桐虽是晚辈,不过他是长房长孙,便携着柳清浅坐在了长房的位置上。蒲二叔、二太太和蒲须瀚坐在二房的位置上。三太太去世不久,三房的位置只有疯癫的蒲三叔和蒲须尧,之前四房的位置上只剩四太太一人,现在她死了,那里便永久空置了,柳清浅抬眼看了看那个位置,不由得一阵伤感。
老太太清了清嗓子,一脸笑意,“今天召大家过来,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宣布。”她看了看唐婉,将她唤到身边,一把牵住她的手,“我们蒲家的二少奶奶有了身孕!”
唐婉有了身孕?
柳清浅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耳际忽然回响起一阵阵荡漾的笑,带着某种战栗的快感,尖厉而刺耳!一对男女彼此纠缠,他们表情欢愉,即使看到了柳清浅,不仅没有丝毫的尴尬,反倒无比的从容。
“唐婉有了身孕,一切都要格外注意了。”老太太又看了看金蝉,嘱咐道,“好生伺候着,若有什么差错,拿你是问。”
金蝉怯怯地点点头。
柳清浅的目光落到金蝉的脸上,一眼便看出,那怯弱是佯装的。她的瞳孔里透出一丝丝诡秘,带着一缕凉意,灌进了柳清浅心里。
唐婉有了身孕,成了蒲家的功臣,也成了老太太面前的红人儿。蒲二叔和二太太自是喜笑颜开。
老太太年事已高,让出“当家人”的位置是迟早的事,虽然她未言明,但眼下只有两个人可以对这个位子一争高下,那便是蒲须桐和蒲二叔。蒲须桐是长房长孙,蒲家大爷死后,他便成了“当家人”的重要人选,再者便是蒲二叔,父辈之中他声望最高,实力也是不容小觑。
本来,二人势均力敌,各有优势。谁知此时,唐婉突然怀有了身孕,蒲二叔凭借儿媳妇腹中的孩子抢得了先机。
他侧眼看了看蒲二叔,没想到蒲二叔也正望向这边,那眼神中渗出丝丝轻蔑,仿佛在告诉他:这场暗战,我赢定了。
老太太又对蒲须桐说:“须桐,你们也应该考虑了,不然可被弟弟和弟媳抢先了。”
蒲须桐干涩地笑笑,柳清浅也只是默默听着。老太太之后又说了一番话,她全记不得了,她只是能够分辨出蒲二叔、二太太的笑,偶尔抬头,也会被他们夸张的笑脸压回来。
滑稽而令人作呕。
柳清浅忘记是何时从东院回到红蓝阙的了,亦忘记了是怎么回来的了,她只是软绵绵地蜷缩在被子里。不敢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