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钏低着头,怯怯地说:“回老太太,我也不清楚。”
老太太的脸色越发难看,三太太阴阳怪气地插嘴道:“老太太,她就是不把您放在眼里,明知道今天是您的寿辰,却躲着不出来。”
老太太没有说话。
二太太急忙打圆场道:“老太太,我想或许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她向碧钏眨了眨眼睛,“还不去请四太太过来。”
碧钏忙点点头,退出外堂。
趁着碧钏去请四太太的空当,二太太急忙让戏班子继续唱,大院里再次热闹起来。她满脸堆笑地说:“老太太,今天您是大寿星,快看看儿孙们送来的寿礼吧。”
大大小小的寿礼盒子堆似小山,老太太笑着点点头。众人赔笑,只有三太太脸上闪过一丝不快,不过很快的,她也换上一张笑脸。
老太太笑靥如花,道:“你们不要说明,让我猜猜这些礼物是谁送的。”她接连拆了几个礼盒,除了字画就是古董,虽价值不菲,看得多了,也觉无趣。
这时候,一个细长的小盒映入眼帘,她一眼便看出这本是一个白盒子,上面的花鸟是手绘的,她从不知道蒲家还有如此心灵手巧的女子。掀开盒盖的一瞬,一股清香透了出来,她顿时觉得清爽了不少,刚才还有些混沌的脑子清明了起来。盒内有一株红艳艳的花,娇艳欲滴,两片绿叶也格外鲜亮。她没想到竟收到这样一份奇特的礼物,他人多是送些字画瓷器,也有送金条银元的,唯独这份礼物的主人,却送了一株花。老太太欣喜地将花取了出来,问道:“这是谁送的?”
大家面面相觑,无人应答。
一个低低的声音传来,众人望去,说话的人是柳清浅,她有些害羞地说:“回老太太,这花是我送的。”
老太太有些惊讶,问她:“你为何送我一株花呢?”
柳清浅解释道:“这是长寿花,也叫做寿星花。我本也想送您一些贵重寿礼的,只是囊中羞涩。只能送您一株长寿花,愿您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老太太忙叫柳清浅坐到了自己身边,一脸爱意地拉住她的手,来回摩挲着,“好姑娘,这寿礼拔得头筹了。”
众人没有想到种种价值连城的寿礼竟没有抵过这一株普通的花,三太太尤为不快,她也精心备了一份礼物,又道:“老太太,您还没有看完,怎么能够让什么长寿花拔了头筹?”
大家都听出了话中浓浓的敌意。
平日里,老太太并不喜爱这个女人,在老太太跟前,二太太才是红人,嘴巴甜,又善于见风使舵,牙尖却嘴笨的三太太只会让老太太厌烦。其实,她最喜爱的人是四太太,蒲四叔逃跑后,四太太一直独守空房,虽很少露面,也颇为怪异,但在老太太眼中,四太太仍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孝媳,未曾抱怨,未曾逃离,只是静静待在原地,等待命运的安排。
女人,就应该如此吧?
既然命运的轨道早早被安排好了,何必去改变,何必去争斗,何必为了什么所谓的自我而撞得头破血流,遍体鳞伤,抑或搭上性命。那些不安分的人都是十足的傻瓜。
老太太的目光紧接着被一个礼盒吸引了,盒子上扎着恶俗的红花。她随意拆开盒子,盒里装着一只孩儿枕。
这孩儿枕白底蓝花,做工精致,枕上的娃娃栩栩如生,他依偎在那儿,一脸笑意。
柳清浅也一眼瞄到了那孩儿枕,不禁倒抽一口冷气:这正是她的!
这孩儿枕是蒲须桐送给她的,她将它放在随身的行李箱中,它却在进入黑窖的那段日子神秘失踪了。她本想寻找的,这事后来却被搁置下来。
现在,它却忽然出现了,而且就在老太太的寿礼中!
她认得它,不会错的。
蒲须桐发现柳清浅的脸色有变化,他本想侧眼瞄上一眼,却不承想听见老太太啪的一声盖住了盒子。她咳嗽了一声,问道:“这是谁送的?”
三太太急忙应了一声:“回老太太,是我送的。”站在她身后的丫头小晴似乎察觉到老太太表情的细微变化,轻轻拉了拉她的衣服,三太太有些不快,扭头低声喝道:“滚开,你拉我做什么?”
柳清浅亦是一脸困惑,为何这神秘消失的孩儿枕会落在三太太手中,她还将它作为寿礼送与老太太?
几乎在座的每个人都感到气氛有些诡异,只有三太太叨叨个不停。老太太的脸色越发难看,她正欲说些什么。谁知这时,碧钏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她仍是一个人。
老太太问道:“你主子呢?”
碧钏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双手紧握在胸前,说道:“回老太太,四太太说正在为您准备寿礼,不能抽身过来。”
对于碧钏的回答,老太太倒是有些惊诧,“你说她在为我准备寿礼?”
碧钏点点头,“四太太说她已经准备好了,由于礼物特殊,需要请您移步素心斋。”
三太太本想等待老太太的夸赞,没想到因碧钏的突然出现打断了,她冷冷地说:“老太太,她简直太不像话了,本该亲自过来给您贺寿的。她不仅不来,还要您……”
“好了。”老太太硬生生地将她的话打断,“今天是我的寿辰,你不要唠叨个没完。”
三太太立刻噤声了。
老太太慢吞吞地站起身,莲音忙搀住她,她清了清嗓子说:“大家陪我去一趟素心斋,看看这迟到却精心准备的寿礼吧。”
众人一齐应了,老太太走在前面,莲音搀着她的右臂,左边没人搀,二太太本想过去,却被三太太抢了先,她一把搀住老太太。老太太厌恶地看了她一眼,撇开她的手,转身对柳清浅说:“清浅,你来。”
柳清浅快步跟上去,老太太一把握住她的手,说:“好姑娘,你在我身边吧。”话落,牟叔让曹屠在前带路,十几人缓缓地进了廊子,三太太被丢在最后面,像是弃物一般没了价值,她的眼神已经暴露了她的情绪,这是一股无法抹去的仇恨,整张脸也变得有些狰狞,咬牙切齿地念叨着两个字:“贱人!”
“太太,我们要不要跟去?”小晴怯生生地问了一句。
三太太回手给了她一记耳光,啪的一声,打得响亮,她恶狠狠地说:“都怪你,你不是说这孩儿枕一定会讨老太太欢心吗?”
小晴眼里噙着泪水,低声说:“奴婢也只是猜想,这孩儿枕如此精美,或许老太太会喜欢。奴婢也是一片好意,您却还打我。”
三太太也自觉理亏。这孩儿枕是小晴送她的,平日里,老太太明显偏爱二太太,小晴希望借着老太太的寿辰让她对自己的态度有些改观。
三太太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跟了过去,小晴捂着火辣辣的左脸,抽泣两下,也追了上去。
【无与伦比的寿礼】
夜真黑!
几盏圆滚滚的灯在黑夜里显得如此渺小,勉强驱走一片黑暗。
众人环绕着老太太,碧钏和曹屠走在最前面,牟叔和蒲二叔紧随其后,然后才是老太太,左右是柳清浅和莲音,身后跟着二太太和唐婉,蒲须桐几兄弟还有若干丫头和家丁,三太太和小晴走在最后。
黑暗中,谁也看不到谁的脸,仿佛一具具行尸,随着灯火向前走着。穿过长长的廊子和幽深的小径,途中,无人说话,只是静默着,走完全程,转眼便到了素心斋。
碧钏一步上前,轻轻推开了门,侧身道:“老太太,小心路滑。”
黑雨刚刚停歇,地上还有些湿滑。众人随着老太太进了素心斋,对于这里,老太太甚是陌生。说实话,这二十年来,她只来过这里一两次,有些人甚至是第一次来。不过对于院中的一切,柳清浅却颇为熟悉。
素心斋漆黑一片,甚至连门前的两口灯都没有点着,灯笼随着夜风来回晃动,发出吱呀吱呀的怪叫。
牟叔不免训斥道:“臭丫头,为何不点灯?若老太太有什么闪失,定剥了你的皮!”
碧钏急忙解释道:“我刚才离开的时候,门口的两盏灯笼是点着的,外厅也是灯火通明,不知道这一刻钟的工夫,怎么就全部熄灭了。”
“快去点灯。”一道冷冷的命令。
碧钏消失在黑暗中,眨眼的工夫,外厅便亮了起来,众人这才缓缓地进了外厅。
整个外厅空荡荡的,⑸9⒉迎门的地方赫然挂着一幅字,上面有一个大大的“贞”字。柳清浅记得上次她过来时,那里还挂着一幅《百鸟争鸣图》,不知何时换了这幅字。
她又环视了一圈,蓦然发现窗前的一排鸟笼不见了。
不知为何,不安感涌了上来。
“你主子呢?”老太太问道。
碧钏低声道:“回老太太,四太太在后厅,请随我来。”话落,她便撩起帘子,众人紧跟过去。
不知为何,自从进入素心斋,柳清浅便一直心神不宁,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或许,已经发生了吧。
碧钏忙点亮一盏松香油灯,清淡的香气弥散开来,后厅的一切缓缓地从黑暗中展露出来。
最先发现诡异情况的是柳清浅,她稍稍抬头,竟瞄到了一双鞋子,忍不住尖叫一声,众人被这叫声吓坏了,同时,他们也发现了悬在半空中的这双彩头鞋。
悬浮着,和着某种节奏微微晃动着。
老太太显然也吓坏了,她不由得攥紧了柳清浅的手,由于用力过猛,柳清浅本能地缩了缩。
女人们像受惊的老鼠,登时围成了一团,刚刚点好灯的碧钏也吓坏了,她随手将灯盏丢到一边,整个后厅再次陷入无边的黑暗中。
尖叫声一片,瘟疫般蔓延开来,踢踢踏踏的,还有些杂乱无章的脚步声。
牟叔急忙大喝一声:“大家不要慌!保护好老太太,保护好老太太!”片刻,一股火光亮起了,众人的叫声随着火光的出现,逐渐消失了。
牟叔急忙捡起被熄灭的松香灯,又燃着了。
老太太佯装镇定地问:“发生什么事了?”她的声音里满是颤抖,恐惧再也压抑不住暴露出来。
牟叔将灯盏靠向彩头鞋的位置。这时候,曹屠等人也陆续点燃了几盏油灯,后厅越发亮堂了。
寻着油灯的光,众人齐齐地抬头,顺着彩头鞋的方向,缓缓向上,彩头鞋上方是一对空荡荡的裤腿,然后是松松垮垮的身体,两只手垂直向下。
当视线移到最上面时,他们看到一张紫青色的脸,头嵌在一条白绫之间,稍稍向左歪着。
正是四太太!
柳清浅只感觉一阵眩晕,好像陷入了无边的深海,一股剧痛涌上心头。
四太太着一身花色衣服,一派喜气。这是少女才会穿的颜色,穿在她身上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白绫打了一个结,死死扣在颈子下,在巨大的压力作用下,她的舌头探出一截。
她化了浓妆,好似要遮住某种苍老,杏腮上的粉甚至开始渐渐剥落,头发散乱着,保持着一种自然的状态。眼中空空,光芒仿佛在死前全部散尽了,只剩下无尽的深蓝。最让人感觉恐怖的是,她的嘴角微微上扬,挂着一抹诡秘的笑。
她的身体仿佛坠成一根筷子,悬在众人的头顶。
老太太颤抖着问:“这……这是怎么回事?”她扭头质问已经吓得泣不成声的碧钏:“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碧钏吞吞吐吐地说:“回……回老太太,奴婢不知道,奴婢刚才回来的时候,四太太还好好的……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牟叔立刻命人将四太太的尸体放了下来,她的身体还有温度,确实是刚死不久。
四太太的死让柳清浅蓦然想到樊氏。不过不同的是,樊氏眼中光芒散尽时,便再无其他,四太太则不然,她眼中的光芒消散,却让人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
其实,死并不是生命过程的最终结局。
一个死亡意味着终结,一个死亡意味着重生。
他们将她放下,她软绵绵躺在地上,好像睡着了。
众人脸上的惊恐之色仍难褪去,也难怪,他们本来抱着看热闹的心情,却没想到看到了四太太的死相。
牟叔检查了一遍,继而凑到老太太身边,低声道:“老太太,四太太是上吊自尽的。”
自尽?!
老太太不理解,众人不理解,她活得好好的,为何自尽?还偏偏选在老太太七十寿辰这天。
难道——
柳清浅不禁一颤,这就是她送给老太太的一份最完美的寿礼!她一怔,身子稍稍向后倾了倾,蒲须桐一步跟了上来,扶住了她。
她这才恍然大悟,前些日子她过来找四太太,她曾说过那些鸟笼是无比的珍贵,现在它们不见了,或许已经暗示了她将不久于世。
蒲家便是那鸟笼,它囚禁了她的身体、她的心,她一生的一切,一点一滴。当时她的一字一句都像是在告别,她给了柳清浅花种,送了柳清浅长命锁,成全了自己最后的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