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明白他的心思,杜遥拍拍他肩头,微笑道:「老朋友,欢迎苏醒。」
关栩衡勉强回了他一个笑脸,他们都知道苏醒对关栩衡来说不是件好事,一度停滞的癌变会因他的身体机能恢复正常而急遽恶化。换言之,他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谢谢你一直帮我保守秘密。」看着窗外一片湛蓝天空,关栩衡轻声说。
亮丽的风景,他却再无缘欣赏。
「难怪人家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关栩衡也有向我道谢的时候。」杜遥耸耸肩,很刻薄地说:「放心,我不会像你一样答应保守秘密,最后却自毁其言。遵照你的意见,在你昏迷的这段时间里,给你用的都是营养液,抗癌药物完全没动。」
这是关栩衡在发现自己患病后向杜遥提出的请求,在最后的时光里,他不希望自己陷入服用抗癌药物的恶性循环中。既然终究要死,他宁可走得洒脱些,所以在他突然昏迷后,杜遥也没给他用抗癌药。毕竟关家是医药世家,如果用相关的药物,关朔等人一定会察觉出问题,他可不想当出卖老友的叛徒。反正当时关栩衡体内的癌细胞恶化趋缓,也不需要用那些药。
知道杜遥还在生气他泄密的事,不过他也为他大赚了一笔,所以关栩衡完全没为那次威胁感到抱歉。犹豫了一下,终于忍不住问:「关悦怎么样?」
与其在问关悦,倒不如说是担心燕子青。他回到了属于自己的躯体,那么关悦的灵魂是否也回去了?当时他意外坠楼,不知有没有给那具躯体造成伤害?那样的话,对燕子青来说,绝对是难以承受的灾难。
杜遥误会了他的话,「关月?他刚才不是在吗?」
「不是他,我问的是另一个孩子。」
「你说那个小恶魔?嗯,他还好啦,跟你差不多……」
一听说是关悦,杜遥的脸色瞬间灰下来,在嘴里嘟嘟囔囔着,却不说下去。
关栩衡的心猛然又提起来,追问:「你卖什么关子?他到底怎么样?」
杜遥想了想,盯住他,慢慢说:「老朋友,如果他对你很重要的话,我必须跟你说,你要有心理准备。」
「什么意思?」心中漫起少有的、不踏实的紧张感,关栩衡涩声问。
「跟你昏迷时差不多,甚至更糟。」杜遥的表情难得地慎重,「他的脑部组织功能正在逐步丧失,对外界刺激的反应也愈来愈弱。如果撤去支持治疗,他很快就会没命。我已经尽了全力,不过真的很抱歉,栩衡,他是那么地优秀……」
当时关栩衡和关栩英的儿子一同坠楼,关栩英的儿子当场死亡,而他比较幸运,由于落在对方身上,缓和了下冲力道才得以保住性命。不过在被送到医院时躯体已陷入重度昏迷,在他坠楼不久,货仓就被赶来的警察所包围,救了他们还有被关在里面的贺颜之。警察带走了关栩英等人,关华跟去做口供,燕子青则一直留在医院里。
「他……还撑得过去吧?」
关栩衡没发现,他的问话里已带了一丝颤音,他没点明是谁,或许是燕子青,或许是关悦,也或许……两个都有。
「很不好,都很不好。」杜遥叹了口气,「我就是想问问你,如果关悦一旦被证实脑死,你是否同意撤去支持治疗?」
撤去支持治疗就等于放弃了对关悦的希望,这是燕子青万万不会允许的。关栩衡痛苦地皱起眉,他一生做事从没判断错误过,为什么这次会糟糕成这样?如果他可以早些发现关栩英的罪行,如果当时他不那么意气用事,也许一切都不会变得这样难以收拾。
燕子青会原谅他吗?在知道因为他的原因,而造成关悦现在这种状态的话……
「别问我。」关栩衡摇头,「我没有权利回答这个问题,把决定权交给燕子青吧。」
杜遥没再多说,拍拍他的肩膀,站起身,又问:「需要我帮你做精密检查吗?」
「不,给我几片止痛药就好。」
喉咙的喑哑随着说话不断提示着他,那是病魔蛰醒的征兆,所以,什么治疗都不需要。既然命运戏剧性地把他又送了回来,那么,所有怨天尤人、痛恨不甘的想法都是枉然的。不如遵照原有步调,慢慢走稳人生最后的这段路。
关栩衡来到关悦的病房,关华也站在病床旁,一副低声下气的模样。燕子青根本没看他,确切地说,除了正躺在病床的关悦外,对其他一切事物,他都没有理睬的意思。
看到燕子青,关栩衡暂时放下了心。虽然燕子青没像关华那样脸上挂彩,但他知道他伤得很重,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肩上、腿上还有……心里。
「真的很抱歉,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如果知道会这样,我一定不逞强……」关华垂着脑袋,可怜巴巴地说。
他以往的伶牙俐齿消失得干干净净,关栩衡从进病房,听到的就是反反复覆的这几句话。
「要是人生有如果,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遗憾了。」
沉默了许久,燕子青终于抬起头回应了他。他的脸色很憔悴,失落与无奈交织在一起,化作苦笑。
「你不需要说抱歉,因为不管发生什么,悦悦都不会怪你,在他心中,你比我重要得多。」
不是这样的,也许他还不习惯坦诚自己的想法,但请别怀疑他所付出的感情,他从未像在意燕子青这样在意过一个人。明知道自己现在已经变了模样,还是忍不住来看他!
关栩衡垂下的手不自禁地握紧,压下了上去辩解的冲动,像以往那样毫无隔阂的互动已经不可能了,在他回归自我之后。
「你离开好吗?我想一个人在这里,安静地陪他。」
燕子青说着话,伸手轻轻抚摸关悦的脸颊。看不到他的眼神,但关栩衡感觉到了那份温柔,胸腔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疼痛,他不知道那是病变的刺激,还是愤怒。
「那,如果有什么问题,立刻通知我。」关华犹豫了一下,又说:「钱的方面别担心,我一定让杜医生给关悦用最好的药!」
钱,也有失去价值的时候,对死神来说,这世上最珍贵的不是钱,而是人的生命!
燕子青默默坐在床头看着昏迷的人,脑海里不断回闪着那惊心动魄的一瞬。当时如果他坚持自己的想法,反对关悦去救人,现在会不会将是个不同的结局?
「你为什么要那么在意他?在为他冒险的时候可有体谅过我的心情?」握着关悦冰凉的手,他低着头喃喃自问。
论文顺利通过,工作也稳定了,等待他的原本是大好的人生,谁知道幸福在突然之间崩塌了。他很羡慕关悦对关华的过度照顾,还有那么种不愿承认的嫉妒,明明自己才是他最亲近的人啊!还是,对他来说,自己其实才是可以随意舍弃的那个?
如果现在躺在这里的人是他就好了,那样他至少可以得到情人的眷顾,燕子青垂着头,自暴自弃地想。
「别怀疑他对你的感情,燕青。相信我,对他来说,你才是最重要的,无可替代的存在。只是昨晚他有必须那样做的理由,因为那是他的责任。」
燕子青略略塌下的双肩揭示了他此刻的落寞,他什么都没说,但关栩衡却觉得自己全都明白,体会到他心里的想法,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别担心,他很快就会醒过来,就像上次那样。」
关悦还很年轻,他一定可以熬过去。虽然也许他醒来之后,燕子青会发现他的不同,不过没关系,他想以关悦的乖巧可爱,会很快让燕子青忘记自己的存在。也许对燕子青来说,现在的关悦才是真正的伴侣,可以陪他一起走下去,连同自己的那份。
燕子青抬起头,男人站在自己面前,长久的昏迷令他的脸色稍显苍白,但依旧带着属于关栩衡的那份雍雅气度,威严中透着淡淡温雅,一如他们初见时的长者风范。可是……似乎哪里又有不同,极熟悉的亲切感让他微微怔住。
「谢谢……」半晌,他才回过神喃喃地说。
关栩衡笑了,满意地点头,「等关悦醒来后,你要好好照顾他,这是我对你唯一的要求!」
「我会的!」
四目相对,关栩衡的心猛然一跳。燕子青有双漂亮澄净的眼眸,让他不敢多加注视,很狼狈地别开眼神,转身离开。
「等等!」
走到门口时,燕子青忽然叫住了他,奔到他面前,目不转睛地看他,似乎想从他表情里发现什么。
「你……」燕子青不肯定地问:「怎么会叫我燕青?那是只有悦悦才会用的称谓!」
关栩衡怔住了,刚才心情太激动,他忘了最基本的掩饰,更想不到燕子青会察觉到。
「是关悦告诉我的。」他淡淡说。
「我跟悦悦认识时你已经处于昏迷状态,他怎么可能告诉你?」燕子青紧盯住他,一字一顿地问:「你究竟是谁?」
「我是关栩衡,需要我再重新自我介绍吗?」
色厉内荏的反问掩饰住自己的内心,甚至不敢去听燕子青的回答,关栩衡说完后便推开他大步走出去。燕子青没有再追,只默默地看着面前那扇房门,脸色忽阴忽晴。
毫无来由地,最初因为关悦坠楼昏迷的伤心在渐渐消失,似乎心底的七巧板因为最后一块的嵌入而完整地成了一个整体。回想着刚才关栩衡说的话,他的心开始猛烈撞跳,那是触摸到某种真相时的先兆。零碎的记忆片段在眼前飞速回闪,从他和关悦初见、同住、交往、相爱,还有共同面对困境的一幕幕……
燕子青脸上浮出惊疑不定的神情。这一刻,他似乎知道自己弄明白了什么,那个不可信、不敢信,却又不得不信的真相。
「关栩衡……」
第八章
关栩衡坐在书房里,默默盯着对面的电视,萤幕里播放着经济新闻,一向喜欢的节目居然让他感到厌烦,于是把目光转向窗外。灰暗的天空是暴雨将临的前兆,关栩衡下意识地品了口茶,老管家泡的清茶,浓浓的,带着熟悉的记忆。不讨厌,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关栩衡自嘲地想,少的也许就是燕子青曾带给他的、那种家的味道吧。
他在看过燕子青之后就出院回家了,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办,不能把剩下的时间耗在医院里。关栩英利用公司名义走私的官司他已经交由顾律师打理,以顾律师的手段,在关栩英有生之年,他不会再有出狱的机会。杀一儆百,关栩杰看到了大哥的下场,今后一定不再敢动什么歪脑筋。他并不为自己的做法感到抱歉,商界里不存在任何怜悯宽恕,是他们逼他的,他只是原封不动地奉还回去。
不过,这并不代表事情的结束,他要在死亡之前解决好一切,孩子们还需要他的扶持,这是最后一次他能为他们做的。
拿起电话,接通后,他说:「有件事帮我查一下,以最快的速度。」
敲门声响起,老管家走进来,关栩衡有些不愉快。老管家似乎忘了他以前的习惯,他在书房做事时,不喜欢任何的打扰。
看出他的不悦,老管家很为难地说:「对不起,老爷,那个姓燕的孩子执意要见您。我怕他有关悦少爷的消息,所以过来问问您是否要见他?」
关栩衡拿杯的手本能地颤了一下,理智上他知道该拒绝,可是……心在剧烈摇晃中偏到了另一边,他屈服了左大脑的控制。
「带他到这里来。」
老管家的应答声中带着无法掩饰的诧异,在他记忆中除了家人外,老爷从未在书房会过客。这是第一次,有人得到了这样的殊荣。燕子青很快便来到书房,老管家送上茶后,躬身退下。
他没睡好,也或许,根本就没睡,眼里布满血丝,整个人都散发着疲惫不堪的气息。看着燕子青,关栩衡担心地想,如果关悦一直不醒来的话,他还能再支撑多久?
不知该说什么,关栩衡抬手关掉了电视。燕子青也不开口,拿过茶杯一口气喝下去,然后放下杯,抬头默默看他。
许久,他说:「原来这就是你喜欢喝浓茶的原因。」
关栩衡眉头微微皱起,燕子青又说:「经济新闻,是你最喜欢看的节目。」
都知道了吗?关栩衡的手垂到桌下,掩住无法遏制的颤抖,定定神,轻声说:「你在说什么?我不懂。」
「如果你不懂,天下就再也没人会懂,关悦!」
燕子青站起来,大步走到他面前,两人隔着宽大的楠木书桌,四目相对。
手颤抖得益发激烈,关栩衡拚命告诉自己要镇定。冷静是决胜的关键,可是无可奈何地,他发现自己无法保持冷静。这个时候他已经不再是关栩衡,他只是个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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