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观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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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观人生-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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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之处,又是一个炸弹,一阵机关枪。她在路旁的屋宇下躲了一下,幸未中弹,等到飞机过了,才哭着逃回家来。这时候飞机声远了些,紧张渐渐过去。我看见自己跟一群人站在扶梯底下,头上共戴一条丝绵被(不知是何时何人拿来的),好似元宵节迎龙灯模样,觉得好笑;又觉得这不过骗骗自己而已,不是安全的办法。定神一想,知道刚才的大震响,是落在后门外的炸弹所发。一吟在路上遇见的也就是这个炸弹。推想这炸弹大约是以我家为目标而投的。因为在这环境中,我们的房子最高大,最触目,犹如鹤立鸡群。那刽子手意欲毁坏它;可惜手段欠高明。但飞机还没离去,大有再来的可能,非预防不可。于是有人提议,钻进桌子底下,而把丝绵被覆在桌上。立刻实行。我在三十余年前的幼童时代,曾经作此游戏。以后永没有钻过桌底。现在年已过半,却效儿戏;又看见七十岁的老太太也效儿戏。这情状实在可笑。且男女老幼共钻桌底,大类穴居野处的禽兽生活,这行为又实在可耻。这可说是二十世纪物质文明时代特有的盛况!

我们在桌子底下坐了约一小时,飞机声始息。时钟已指四时。在学的孩子元草,这时候方始回来。他跟了人逃出学校,奔向野外,幸未被难。邻居友朋都来慰问,我也出去调查损失。才知道这两小时内共投炸弹大小十余枚,机关枪无算。东市炸毁一屋,全家四人压死在内。医生魏达三躲在晒着的稻穗下面,被弹片切去右臂,立刻殒命。我家后门外五六丈之处,有五人躺在地上,有的已死,脑浆迸出。有的还在喊“扶我起来!”(但我不忍去看,听人说如此。)其余各处都有死伤。后来始知当场炸死三十余人,伤无算。数日内陆续死去又三十余人。犹记那天我调查了回家的时候,途中被一个邻妇拉住。她告诉我,她的丈夫和儿子都被难。“小的不中用了,大的还可救。请你进去看。”她说时脸孔苍白,语调异常,分明神经已是错乱了。我不懂医法,又不忍看这惨状,终于没有进去看。也没有给她任何帮助。只是劝她赶快请医生,就匆匆回家。两年以来,我每念此事,总觉得异常抱歉。悔不当时代她去请医生,或送她医药费。她丈夫是做小贩的,家里未必藏有医药费,以待炸弹的来杀伤。我虽受了惊吓,未被伤害,终是不幸中之幸者。

我的妹夫蒋茂春家住在三四里外的村子——南沈浜——里。听见炸弹声,立刻同他的弟弟继春摇一只船来,邀我们迁乡。我们收拾衣物,于傍晚的细雨中匆匆辞别缘缘堂,登舟入乡。沿河但见家家闭户,处处锁门。石门湾顿成死市,河中船行如织,都是迁乡去的。我们此行,大家以为是暂避,将来总有一日仍回缘缘堂的。谁知其中只有四人再来取物一二次,其余的人都在这潇潇暮雨之中与堂永诀,而开始流离的生活了。

舟抵南沈浜,天已黑,雨未止。雪雪(我妹)擎了一盏洋油灯,一双小脚踮着湿地,到河岸上来迎接。我们十个人——岳老太太(此时适在我家作客,不料从此加入流亡团体,一直同到广西)、满哥(我姊)、我们夫妇,以及陈宝、林先、宁馨、华瞻、元草、一吟——闯入她家,这一回寒暄,真是有声有色。吾母生雪雪后患大病,不能抚育;雪雪从小归蒋家。虽是至戚,近在咫尺,我自雪雪结婚时来此“吊烟囱”(吾乡俗称阿舅望三朝为吊烟囱)之后,一直没有再访。一则为了茂春和雪雪常来吾家,二则为了我历年糊口四方,归家就懒于走动。这一天穷无所归,而暮夜投奔,我初见雪雪时脸上着实有些忸怩。这农家一门忠厚,一味殷勤招待,实使我更增愧感!后门外有新建楼屋两楹,乃其族人蒋金康家业。金康自有老屋,此新星一向空着,仅为农忙时堆积谷物之用。这时候楼上全空,我们就与之暂租,当夜迁入。雪雪就象“嫁比邻”一样。大家喜不自胜。流亡之后,虽离故居,但有许多平时不易叙首的朋友亲戚得以相聚,不可谓非“因祸得福”。当夜我们在楼上席地而卧。日间的浩劫的回忆,化成了噩梦而扰每个人的睡眠。

次日大雨。僮仆昨天已经纷纷逃回家去,今后在此生活都得自理。诸儿习劳,自此开始。又次日,天晴。上午即见飞机两架自东来,至石门湾市空,又盘旋投弹。我们离市五里之遥,历历望见,为之胆战。幸市中已空,没有人再做它们的牺牲者,此后它们遂不再来。我家自迁乡后,虽在一方面对于后事忧心悄悄;但在他方面另有一副心目来享受乡村生活的风味,饱尝田野之趣,而在儿童尤甚。他们都生长在城市中,大部分的生活在上海、杭州度过。菽麦不辨,五谷不分。现在正值农人收稻、采茶菊的时候。他们跟了茂春姑夫到田中去,获得不少宝贵的经验。离村半里,有萧王庙。庙后有大银杏树,高不可仰。我十一二岁时来此村蒋五伯(茂春同族)家作客,常在这树下游戏。匆匆三十年,树犹如昔,而人事已数历沧桑,不可复识。我奄卧大树下,仰望苍天,缅怀今古。又觉得战争、逃难等事,藐小无谓,不足介意了。

访蒋五伯旧居,室庐尚在,圮坏不堪。其同族超三伯居之。超三伯亦无家族,孑然一身,以乞食为业。邮信不通,我久不看报,遂托超三伯走练市镇(离村十五里),向周氏姊丈家借报,每日给工资大洋五角。每次得报,先看嘉兴有否失守。我实在懒得去乡国,故抱定主意:嘉兴失守,方才出走;嘉兴不失,决计不走。报载我有重兵驻嘉兴,金城汤池,万无一虑,我很欢喜,每天把重要消息抄出来,贴在门口,以代壁报。镇上的人尽行迁乡,疏散在附近各村中。闻得我这里有壁报,许多人来看。不久我的逃难所传遍各村,亲故都来探望。幼时的业师沈蕙荪先生年老且病,逃避在离我一里许的村中,派他的儿子来探询我的行止。我也亲去叩访,慰藉。染坊店被炸弹解散,店员各自分飞,这时都来探望老板。这是百年老店,这些人都是数十年老友。十年以来,我开这店全为维持店员五人的生活,非为自己图利,但亦惠而不费。因此这店在同业中有“家养店”之名。我极愿养这店,因为我小时是靠这店养活的。然而现在无法维持了。我把店里的余金分发各人,以备不虞之需。若得重见天日,我一定依旧维持。我的族叔云滨,正直清廉,而长年坎坷,办小学维持八口之家。炸弹解散他的小学。这一天来访,皇皇如丧家之狗。我爱莫能助。七十余岁的老姑母也从崇德城中逃来。她最初客八字桥王蔚奎(我的姊丈)家,后来也到南沈浜来依我们。姑母适崇德徐氏。家富,夫子俱亡,朱门深院,内有寡媳孤孙。今此七十者于患难中孑然来归,我对她的同情实深!超三伯赴练市周氏姊丈家取报纸,带回镜涵的信。她说倘然逃难,要通知她,她要跟我们同走。我的二姊,就是她的母亲,适练市周氏。家中富有产业及骂声。二姊幸患耳聋,未尽听见,即已早死。镜涵有才,为小学校长;适张氏一年而寡。孑然一身,寄居父家,明知我这娘舅家累繁重,而患难中必欲相依,其环境可想而知。凡此种种,皆有强大的力系缠我心,使我非万不得已不去其乡。

村居旬日,嘉兴仍不失守。然而抗战军开到了。他们在村的前面掘壕布防。一位连长名张四维的,益阳人,常来我的楼下坐谈。有一次他告诉我说:“为求最后胜利,贵处说不定要放弃。”我心中忐忑。晚快,就同陈宝和店员章桂三人走到缘缘堂去取物。先几天吾妻已来取衣一次。这一晚我是来取书的。黑夜,象做贼一样,架梯子爬进墙去。揭开堂窗,一只饿狗躺在沙发上,被我用电筒一照,站了起来,给我们一吓。上楼,一只饿猫从不知哪里转出来,依着陈宝的脚边哀鸣。我们向菜橱里找些食物喂了它。室中一切如旧。环境同死一样静。我们向各书架检书,把心爱的、版本较佳的、新买而尚未读过的书,收拾了两网篮,交章桂明晨设法运乡。别的东西我都不拿。一则拿不胜拿;二则我心中,不知根据甚么理由,始终确信缘缘堂不致被毁,我们总有一天回来的。检好书已是夜深,我们三人出门巡行石门湾全市,好似有意向它告别。全市黑暗。寂静,不见人影,但闻处处有狗作不平之鸣。它们世世代代在这繁荣的市镇中为人看家,受人给养,从未挨饿。今忽丧家失主,无所依归,是谁之咎?忽然一家店楼上,发出一阵肺病者的咳嗽声,全市为之反响,凄惨逼人。我悄然而悲,肃然而恐,返家就寝。破晓起身,步行返乡。出门时我回首一望,看见百多块窗玻璃在黎明中发出幽光。这是我与缘缘堂最后的一面。

邮局迁在我的邻近,这时又要迁新市了。最后送来一封信,是马一浮先生从桐庐寄来的。上言先生已由杭迁桐庐,住迎熏坊十三号。下询石门湾近况如何,可否安居,并附近作诗一首。诗是油印的,笔致遒劲,疑是马先生亲自执钢笔在蜡纸上写的。不然,必是其门人张立民君所书。因为张的笔迹酷似其师。无论如何,此油印品异常可爱。我把油印藏在身边,而把诗铭在心中,至今还能背诵:

礼闻处灾变,大者亡邑国。奈何弃坟墓,在士亦可式。

妖寇今见侵,天地为改色。遂令陶唐人,坐饱虎狼食。

伊谁生厉阶,讵独异含识?竭彼衣养资,殉此机械力。

铿翟竟何裨,蒙羿递相贼。生存岂无道,奚乃矜战克?

嗟哉一切智,不救天下惑。飞鸢蔽空下,遇者亡其魄。

全城为之摧,万物就磔轹。海陆尚有际,不仁于此极。

余生恋松楸,未敢怨逼迫。蒸黎信何辜,胡为罹锋镝?

吉凶同民患,安得殊欣?衡门不复完,书史随荡析。

落落平生交,遁处各岩穴。我行自兹迈,回首增怆恻。

临江多悲风,水石相荡激。逝从大泽钓,忍数犬戎阨?

登高望九州,几地犹禹域?儒冠甘世弃,左衽伤耄及。

甲兵甚终偃,腥羶如可涤。遗诗谢故人,尚相三代直。

——将避兵桐庐,留别杭州

诸友这信和诗,有一种伟大的力,把我的心渐渐地从故乡拉开了。然而动身的机缘未到,因循了数日,十一月二十日下午,机缘终于到了:族弟平玉带了他的表亲周丙潮来,问我行止如何。周向我表示,他家有船可以载我。他和一妻一子已有经济准备,也想跟我同走。丙潮住在离此九里外,吴兴县属的悦鸿村。我同他虽是亲戚,一向没有见面过。但见其人年约二十余,眉目清秀,动止端雅。交谈之后,始知其家素丰,其性酷爱书画,早是我的私淑者。只因往日我常在外,他亦难得来石门湾,未曾相见。我窃喜机缘的良好。当日商定避难的方针:先走杭州,溯江而上,至于桐庐,投奔马先生,再定行止。于是相约明日下午放船来此,载我家人到他家一宿,次日开船赴杭。丙潮去后,我家始见行色。先把这消息告知关切的诸亲友,征求他们的意见。老姑母不堪跋涉之苦,不愿跟我们走,决定明日仍回八字桥。雪雪有翁姑在堂,亦未便离去。镜涵远在十五里外,当日天晚,未便通知,且待明朝派人去约。章桂自愿相随,我亦喜其干练,决令同行。其实,在这风声鹤唳之中,有许多人想同我们一样地走,为环境所阻,力不从心,其苦心常在语言中表露出来。这使我伤心!我恨不得有一只大船,尽载了石门湾及世间一切众生,开到永远太平的地方。

这晚上检点行物,发现走路最重要的东西没有准备:除了几张用不得的公司银行存票外,家里所余的只有数十圆的现款,奈何奈何!六个孩子说:“我们有。”他们把每年生日我所送给的红纸包统统打开,凑得四百余圆。其中有数十圆硬币,我嫌笨重,给了雪雪。其余钞票共得约四百圆,不知从哪一年开始,我每逢儿童生日,送他一个红纸包,上写“长命康乐”四个字,内封银数如其岁数。他们得了,照例不拆。不料今日一齐拆开,充作逃难之费!又不料积成了这样可观的一个数目:我真糊涂,家累如此,时局如彼,曾不乘早领出些存款以备万一,直待仓皇出走时才计议及此。幸有这笔意外之款,维持了逃难的初步,侥幸之至!平生有轻财之习,这种侥幸势将长养我这习性,永不肯改了。当夜把四百金分藏在各人身边,然后就睡。辗转反侧间,忽闻北方震响,其声动地而来,使我们的床铺格格作声!如是者数次。我心知这是夜战的大炮声。火线已逼近了!但不知从哪里来的。只要明日上午无变,我还可免于披发左衽。这一晚不知如何睡去。

次日,十一月二十一日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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