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宗窗下对谈高,五德声名五彩毛。
自是范张情义重,割烹何必用牛刀!
张彦复大加称赏,手写桂花一枝,并题诗一首为赠:
瞿君有子早能诗,风彩英英兰玉姿。
天上麒麟元有种,定应高折广寒枝。
自此,声名传播一时,有名先达之人,都与他为忘年之交。那时第一个有才的是杨维祯,字廉夫,号铁崖先生,闻其才名,走来相访,因试其才学何如,将自己所赋《香奁八咏》要他相和。瞿宗吉提起笔来,一挥而就。
《花尘春迹》道:
燕尾点波微有晕,凤头踏月悄无声。
《黛眉颦色》道:
恨从张敞毫边起,春向梁鸿案上生。
《金钱卜欢》道:
织锦轩窗闻笑语,彩苹洲渚听愁吁。
《香颊啼痕》道:
斑斑湘竹非因雨,点点杨花不是春。
瞿宗吉一一和完,杨廉夫叹服道:“此瞿家千里驹也。”从此声名大着于天下。然虽如此,有才无命,笔下写得千百篇诗赋,囊中寻不出一二文通宝。真是时也,运也,命也,所以感慨兴怀,赋首诗道:
自古文章厄命穷,聪明未必胜愚蒙。
笔端花与胸中锦,赚得相如四壁空。
遂做部书,名为《剪灯新话》,游戏翰墨,以劝百而讽一,借来发抒胸中意气。后来马浩澜读他这首诗,不觉咨嗟感叹起来,做前边这只《画堂春》词儿,凭吊瞿宗吉。
看官,你道一个文人才子,胸中有三千丈豪气,笔下有数百卷奇书,开口为今,阖口为古,提起这枝笔来,写得飕飕的响,真个烟云缭绕,五彩缤纷,有子建七步之才,王粲登楼之赋。这样的人,就该官居极品、位列三台,把他住在玉楼金屋之中,受用些百味珍羞,七宝…、青玉案、琉璃钟、琥珀盏,也不为过。叵耐造化小儿,苍天眼瞎,偏锻炼得他一贫如洗,衣不成衣,食不成食,有一顿,没一顿,终日拿了这几本破书,“诗云子曰”、“之乎者也”个不了,真个哭不得、笑不得、叫不得、跳不得,你道可怜也不可怜?所以只得逢场作戏,没紧没要做部小说,胡乱将来传流于世。比如三国时节曹丞相无恶不作,弒伏皇后、董贵妃,汉天子在他荷包儿里,随他扯进扯出,吐气成云,喝气成雷,果然是在当时险夺了玉皇尊,到如今还使得阎罗怕,谁敢道他一个“不”字。却被我朝山阴一个文人才子徐文长先生做部《四声猿》,名为《狂瞽史渔阳三弄》,请出祢正平先生一边打鼓,一边骂座,指手画脚,数数落落,骂得那曹贼哑口无言,好不畅快。曹贼有知,岂不羞死?真是“踢弄乾坤捉傀儡”的一场奇观,做个千秋话柄,激劝传流。一则要诫劝世上都做好人,省得留与后人唾骂;一则发抒生平之气,把胸中欲歌欲笑欲叫欲跳之意,尽数写将出来,满腹不平之气,郁郁无聊,借以消遣。正是:
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
逢场不妨作戏,听我舌战纷纷。
看官,你道杭州人不拘贤人君子,贩夫小人,牧童竖子,没一个不称赞那吴越王。凡有稀奇古怪之事,都说道当先吴越王怎么样,可见这位英雄豪杰非同小可。还有一件好笑的事,那宝石山脚边石块之上,凿有斗大的痕迹,说是吴越王卵子痕迹。道当日吴越王未遇之时,贩盐为生,挑了盐担,行走此山,忽然大雨地滑,跌了一交,石头之上印了两个卵痕。后来杭州作耍之人,故意凿成斗大,天雨之后,水积其中,又捉弄那乡下的愚民道:“这卵池中水将来洗目,其目一年不昏。”乡下愚民听信其说,时将这卵水洗目。杭州人之好作耍如此。你道不是一件极好笑的事么!然在吴越王未遇之时,安身无处,这个卵袋不值一文钱。及至做了吴越王,保全了几千百万生灵,后世称他英雄,连这个卵袋都凿成模样,把与愚民徘徊瞻眺、玩弄抚摩起来。可见卵袋也有交运值钱的时节,何况其生平事业不啧啧称叹。然吴越王发迹的事体,前人已都说过,在下为何又说?但前人只说得他出身封王的事,在下这回小说又与他不同,将前缘后故、一世二世因果报应,彻底掀翻,方见有阴有阳、有花有果、有作有受,就如算子一般,一边除进,一边除退,毫忽不差。
看官,你道从来得天下正的无过我洪武爷,驱逐犬羊腥膻之气,扫除胡元浊乱之朝,乾坤重辟,日月再朗,这是三代以来第一朝皇帝了。其次则汉高祖,驱除暴秦,灭焚书坑儒之祸,这也是极畅快的事。所以洪武爷得天下之后,祭历代帝王之庙,各帝王神位前都只一爵,独于汉高祖前笑对道:“刘君,今日庙中诸君,当时皆有凭借以有天下,唯我与尔不阶尺土,手提三尺以致大位,比诸君尤为难得,可共多饮一爵。”这是不易之论。然虽如此,汉高祖怎比得洪武爷。若论唐太宗,把宫人侍父而劫父以起兵,这也难算天下之正了。若是宋太祖欺孤儿寡妇,因陈桥兵变,军中黄袍加身,就禅了周朝之位,这也一发难说得天下之正了。所以岳正做首诗道:
黄袍岂是寻常物,谁信军中偶得之?
又有诗道:
阿母素知儿有志,外人刚道帝无心。
这便是千古断案。谁知报应无差,得天下于小儿,亦失天下于小儿。那《报应录》“灭国之报”说得分明,道:
宋太祖以乙亥命曹翰取江州,后三百年乙亥,吕师夔以江州降元。
以丙子受江南李煜降,后三百年丙子,帝(上日下纟纟)为元所虏。以
己卯灭汉,混一天下,后三百年己卯,宋亡于崖山。宋兴于周显德七年,
周恭帝方八岁,亡于德佑元年,少帝止六岁。至于讳,显、(上日下纟纟)
二字又同,庙号亦曰恭帝。周以幼主亡,宋亦以幼主亡。周有太后在上,
禅位于宋。宋亦有太后在上,归附于元。
这般看将起来,连年月都一毫不差,可见报应分明,天道不爽。只因宋太祖免生民于涂炭,宽弘大度,立心仁厚,家法肃清,所以垂统长久,有三百余年天下。这真如少债的一般,从来没有不还的债。但那《报应录》上只说得明白的报应,不曾说得阴暗的报应。看在下这回《吴越王再世索江山》,便见分晓。正是:
冤冤相报,劫劫相缠。
借他一两,还彼千钱。
何况阴谋,怎不回还?
试观吴越,报应昭然!
话说这吴越王姓钱,单讳一个镠字,字具美,本贯杭州临安县人,住在石鉴乡。临产之时,父亲走到灶下取斧劈柴烧汤,见一条丈余长的大蜥蜴,似龙非龙之状,抢入室中,父亲老大吃惊,随步赶进,忽然蜥蜴钻入…下,实时不见。随产个小儿下来,满室火光,惊天动地。邻家都来救火,及至走进钱家,又不见一点火光,人都以为怪。父亲说生了一个妖怪,要投井中淹死,亏得隔壁一个婆婆勉强挽留得住,因此取名为钱婆留。四五岁之时,里中有一株大树,他因与群儿戏耍,便走到大树之下,坐于石上,就像帝王一般,指麾这些儿童,征战杀伐,各有队伍,号令严明,儿童都惧怕他,不敢不遵其约束。临安东峰有块圆石,其光如镜,名为石镜山。钱镠自己照见头上冠冕,俨然王者之状,回家对父亲说了。父亲只道他说谎,同他走到石镜前一照,委是如此,恐惹出是非,就对石镜祷祝道:“倘日后有如此之福,愿神灵不要照见,省得是非。”祝罢,便从此照不见。父亲暗暗欢喜。后来长大成人,相貌魁梧,膂力绝人,不肯本分营生,专好做那无赖之事。有《西江月》为证:
本分营生不做,花拳绣腿专工,棍枪呼喝骋英雄,说着些儿拈弄。
鬻贩私盐活计,贝戎不耻微踪,骰盆六五叫声凶,破落行中真种。
话说钱公贫穷彻骨,鬻贩私盐,挑了数百斤盐在肩上,只当一根灯草一般,数百人近他不得,以此撒泼做那不公不法之事。但生性慷慨,真有一掷百万之意。在赌博场中,三红四开,一掷而尽,他也全不在心上,以此人又服他豪爽。县中一个录事钟起,有两个儿子与钱婆留相好,也是六颗骰子上结识的好朋友,时常与钱公相耍。那钟起是个老成人,见儿子日逐与钱婆留饮博,便大怒道:“贼没种,只怕哄。我两个儿子好端端的,被破落户钱镠引坏了他,好赌好盗,异日须要连累。”遂把两个儿子痛打了一顿,不容他两个来往。正是:
教子有义方,不容赌博场。
匪人若谢绝,定有好儿郎。
话说钟起禁绝儿子不容与钱公来往,钱公得知,好一程不敢上他的门。且说豫章有个术士,善辨风云气色,能知治乱穷通。因当初晋时郭璞先生有句谶语道:
天目山高两乳长,龙飞凤舞到钱塘。
海门一点巽峰起,五百年间出帝王。
那术士道,此时正是五百年之期,该出帝王之时。况斗牛间又有王气,斗牛正是钱塘分野,其中必有异人。遂取路到钱塘来,细细占验,那王气又在临安地面。遂走到临安,假作相士,隐于市中。相来相去,并不见有个异人的影儿。那钟起与这术士相好,术士悄悄对钟起道:“我占得贵县有个大异人,是未发迹的英雄。今相来相去,并无其人,不知隐于何处。你的相虽贵,却当不起‘大异人’三字之称。”钟起心生一计,次日大置酒筵,广招县中有名之人都来家间饮酒,却教术士一一相过,又无其人。术士大以为怪,就宿于钟起之家。一日,占得王气正临钟氏之门,术士暗地留心。
且说那未发迹的英雄,一程不敢到锺家门首,一日赌输了钱,思量他两个弟兄手头活动,戴了顶破网巾,穿了件百衲的绽衣,赤着双脚,捏脚捏手走到门首,正要悄悄叫他弟兄两个出来,不期钟起与术士正在庭心里讲话,钱公见了钟起,恐怕他发话,踅转身便走。术士就里打一看时,有《西江月》为证:
两眼如星注射,天庭额角丰隆,一身魁伟气如虹,绕鼻尽成龙凤。
虎体熊腰异相,帝王骨格奇容,时来发迹见英雄,不与常人同用。
话说那术士一见了钱公,即忙大叫道:“贵人原来就是此人!”钟起道:“先生莫要错了,这是我邻家钱婆留,无赖之人。”术士道:“正是此人,速追来我再一看。”钟起即忙赶出门外,唤住钱公道:“休得快走,我有话与你说。”钱公方才住了脚。钟起邀他进门,见了术士。术士细细相了,对钟起道:“我道你怎么有贵相,你儿子亦有贵相,原来全在此人身上带乞。”对钱公道:“子骨法非常,贵不可言,异日半朝帝王之位,好自爱惜。应在三年之内,当渐渐发迹也。”钟起遂留钱公饮酒,并两个儿子都出来陪酒,宾主吃得个畅快。术士遂别钱公道:“我特来访求异人,不是日后贪图什么名利,不过要显吾之术法耳。珍重珍重!”次日遂别了钱公,仍到豫章而去。钟起自此之后,方才敬重钱公,任凭儿子与他来往,又时常贷其钱米。后来钱公犯了事,知县要拿他,钟起得知此事,急急报与钱公,教他逃脱了,救其性命。后来钱公封了吴越王,念钟起父子之恩,都拜为显官。此钱公以德报德处。后来差人访求那个术士,竟不能遇,真异人也!这是后话。
且说那时正是唐僖宗干符六年,黄巢作乱,杀人八百万,血流三千里,反入长安,抢掠玉帛子女,百姓受其荼毒,苦不可言。黄巢遣贼将王仙芝领兵五千,冠掠浙东,势如风雨而来。那时石鉴镇将董昌也是临安人,先前将官王郢作乱,董昌召募乡兵讨贼,晓得钱镠骁勇有谋,遂表奏钱镠为偏将军。钱镠奋勇当先,只一合便把王郢擒下,杀退众贼,此是初出茅庐第一功也。后来王仙芝领大队人马杀来,逢州破州,逢县破县,浩浩荡荡,将到临安地方。董昌面色如土,众兵都面面厮觑,不敢则声。钱公道:“如今镇兵甚少,贼兵甚多,难以力敌,须出奇兵方可取胜。”众兵惧怕贼人,谁敢向前。钱公自领敢死之士二十人,预先埋伏在山谷之中。黄巢先锋行于山石险峻之处,只得单骑而行。钱公大喝一声,二十张弓一齐射去,先锋从马上倒坠下地。钱公突出,一勇当先,杀人如砍瓜切菜,共斩五六百首级。钱公对二十人道:“我们止得二十人,但可侥幸取胜一次,后面大队人马杀来,怎生抵敌?”急急引了这二十个,走到八百里地方。那“八百里”是地方的名色,对道旁一个老妇人道:“后边追兵若来问,你只对他道:‘临安兵屯八百里了。’”果然黄巢追兵问这老妇人,老妇人依其所说而对。贼兵大惊道:“适才二十人,我们尚且战他不过,被他杀了五六百人,如今屯了八百里,俺们便是死也。”遂拨回军马,急急吹风胡哨而去,钱公见追兵去远,引了这二十人得胜而还。果是:
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回。
话说钱镠得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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