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人化的中国人说,李静之下地狱,是新教育被赵姑母战败的证据。不对!新教育何曾向赵姑母摆过阵!赵姑母亲自见了老张,立了婚约,换回她兄弟的借券。她心里欢喜异常,一块石头可落了地!儿女大事,作长辈的算尽了责。
赵姑母又顺便去看王德的母亲,因为李静的叔父与王德的父亲曾商议过他们儿女的婚事。两位老妇人见面,谈的哭完了笑,笑完了哭,好不亲热!赵姑母怨自己管束李静不严;王老太太怪自己的儿子没出息,主张赶快给王德定个乡下姑娘以收敛他的野性。王太太留赵太太吃晚饭,赵太太一唱三叹的伤世道不良,男女乱闹。王太太旁征博引,为赵太太的理论下注解与佐证。越说越投缘,越亲热,不由的当时两位太太拜为干姊妹。赵姐姐临走,王妹妹无以为赠,狠心的把预备孵鸡的大黄油鸡卵送给赵姐姐十个。赵姐姐谦谢不遑,从衣袋中掏出戴了三十二年的一个银指箍作为回敬。这样难舍难分的洒泪而别。
王德的父亲经他夫人的教训,自己也笑自己的荒唐,于是再也不到李老人那里去。赵姑父依旧笑着向李静说:“姑娘!可有婆婆家了!”
老张得意极了!脸仰的更高了,笑的时候更少了,——因为高兴!
喜到皆双!老张又代理北郊自治会会长了!因为老张强迫龙树古给孙八正式的婚书,龙树古甘心把会长叫老张代理,以备正式辞职后,老张可以实任。而老张也真的答应龙树古的要求。
“凡公事之有纳入私事范围内之可能者,以私事对待之。”这是老张的政治哲学。
喜到皆三!老张院中的杏树,开了几朵并蒂花。老张乐的居然写了一首七言绝句:“每年累万结红杏,今岁花开竟孪生,设若啼莺枝上跳,砖头打去不留情!”
老张喜极了,也忙极了。光阴不管人们的事,一个劲低着头往前走,老张甚至于觉得时间不够用了,于是请教员,自己不能兼顾校务了。
春暖花开,妙峰山,莲花顶,卧佛寺……照例的香会热闹起来。褚大求老张写传单,以示对于金顶娘娘的信诚。于是老张在褚大拿来的黄毛边纸上,除了“妙峰山,金顶娘娘真灵。信士褚大虔诚”之外,又加了两句,“德胜汛官商小学聘请教员,薪资面议。”褚大看了看纸上那么多字,心里说:“越多越讨娘娘的欢心!”于是千谢万谢的拿到街上黏贴。
自广告黏出去以后,十来个师范毕业生,因为不认识学务委员和有势力的校长而找不到事作,来到老张那里磋商条件,有的希望过奢,条件议不妥;有的真热心服务不计较金钱,可是不忍看学生们那样受罪,于是教了三天告辞回家。最后一位先生来自山东算是留长远了。老张送给那位先生一年三十块钱。旷工一天扣洋二角。
第三十六
校长解决,老张去找孙八商议一切。
“张老师又来了!爹爹!”小三在院内喊。孙八正在屋里盘算喜事的花费忙着迎出老张来。两个人到屋内坐下,孙八叫小三去沏茶。
“八爷预备的怎样?有用我的地方告诉我,别客气!”
“多辛苦!预备的差不多,只剩讲轿子,定饭庄子。”“怎样讲轿子?”
“花红轿看着眼亮啊!”
“我知道用马车文明!”
小三一溜歪斜的提着一把大茶壶,小四拿着两个茶碗,两个一对一句的喊着:“一二一”进来。老张孙八停住说话,等小三把茶倒好,孙八给了一人一个铜子。“快去,买落花生吃,不叫不准进来!”
“好!吃完了再进来!”两个孩子跑出去。
“马车文明?万一马惊了把新娘摔下来,怎么办?怎么办?”孙八真心疼媳妇!
“马就不会惊,就是惊了,和车行打官司,叫他赔五百元钱,顺手又发一笔小财!”老张的哲理,永远使孙八叹服,此为一例。
“是!就是!用马车!你说城内那个饭庄好?”“讲款式呢,什刹海会贤堂;讲宽绰呢,后门外庆和堂。那里真敞亮,三四家同日办事也容得下。一齐办事那才叫热闹!”老张看了孙八一眼,赶快把眼光收回到茶碗上去。“张先主!你说咱们两个一块儿办事,够多么好!”孙八自觉明敏异常,想出这么好的主意。
“一块凑热闹好极了,只是我的亲友少,你的多,未免叫旁人说我沾你的光。”老张轻轻摇着头。
“好朋友有什么占便宜不占!你朋友少,我的多,各自预备各自的酒席!谁也不吃亏!”人逢喜事精神爽,孙八现在脑子多么清晰,好似一朵才被春风吻破的花那样明润。“要不这么着,你预备晚饭,我的早饭,早晨自然来的人少,可是啊,万一来的多,我老张也决不含糊。如此省得分三论两的算人数,你看怎样?”
“就是!就是!我的晚顿!你去定菜,我听一笔账!我是又傻又懒,你多辛苦!”孙八向老张作了一个半截揖,老张深深的还了一鞠躬。
“马车,饭庄我去定,到底那一天办事?”
“那是你的事,合婚择日你在行,我一窍不通!”孙八笑着说,自觉话说的俏皮。
“据我看,四月二十七既是吉日,又是礼拜天。你知道礼拜天人人有‘饭约’,很少的特意吃咱们。可是他们还不能不来,因为礼拜天多数人不上衙门办事,无可借口不到。八爷你说是不是?”
“就是!可有一层,亲友不吃我,我不痛快!娶你八嫂的时候,我记得一共宰了三九二十七个大肥猪。我姥姥的外甥媳妇的干女儿还吃了我半个多月!”
“八爷,你要晓得,这是文明事,与旧礼完全不同啊!”“是吗?就是!”
“甚至于请人我也有新办法!”
“既然一事新,为什么不来个万事新?古人说:‘狗日新,又日新。’①狗还维新,而况人乎!”孙八得意极了,用了一句书上的话。
“是啊!八爷你算对了!我想,我们要是普请亲友,既费饭又费话,因为三姥姥五姨儿专好说不三不四的话;听着呢,真生闷气,不听呢,就是吵子。不如给他个挑选着请!”“怎样挑着请?”
“你听着呀,我们专请有妾的亲友,凡有一位夫人的概不招待。而且有妾的到那天全要携妾出席,你看那有趣没有!一来,是有妾的就有些身分,我们有志入政界,自然不能不拉拢有身分的人;二来,凡有妾的人多少总懂得些风流事,决不会乱挑眼,耍顽固。咱们越新,他们越得夸咱们文明,风流,有身分!八爷是不是?”老张慢慢的呷了一口茶。“错是不错,可是那里去找那么多有妾的人呢?”孙八问。“你老往死葫芦里想,现在维新的事不必认识才有来往!不管相识不相识,可以被请也可以请人。如此,我们把各城自治会的会员录找出来,打听有妾的,自然也是有身分的,送出二百张红帖,还愁没人来!再说,咱们给他们帖,就是他们不来,到底心目中有了咱们两个。他们管保说:‘看这两个讲自治的,多么讲交情,好体面,有身分!’八爷!我替你说了罢:‘就是!张先生!多辛苦!’”
老张把薄嘴片轻轻的往上下翻,哧哧的低声笑,孙八遮着嘴笑的面色通红。
两个笑了一阵,孙八低下头去想老张说的一切话。……说的真对,老张是个人材!
“只有一件事我不放心,张先生!”孙八很害羞的说:“到底老龙不写婚书是什么心意,没婚书拿什么作凭据?我并不是有心挤兑你!”
“八爷!事情交给我,有错你踢我走!你看这里!”老张掏出一张纸来。“就是我的婚约,你拿着!龙家的姑娘娶不到,我老张的小媳妇归你!”老张把那张纸放在孙八的怀里。“不是这样说,”孙八脸羞的象个六月的大海茄,迟迟钝钝的说:“我是太小心,决不是疑惑你办事不可靠!我不能拿你这张婚书!”
“八爷!事情往实在里办,”老张更激昂起来:“你拿着!什么话呢,万一有些差错,我宁可叫把送殡的埋在坟地里,也不能对不起人!”他把那张纸强塞在孙八的衣袋里。孙八左右为难,只一个劲的摆手。……到底老张战胜,然后笑着说:“可是这么着,你要是把我的婚书丢失了,咱老张到手的鸭子可又飞了!不用说姑娘的身价多少,婚书上的印花税票就是四角!”
老张又坐了半天,把已定的事,一一从新估计一番。诸事妥协,老张告辞回家。
“八爷!我们就彼此不用送请帖了?”老张出了大门对孙八说。
“自然不必!”孙八说。
…………
老张后来发的请帖是:“……下午四时,谨备晚餐。”
第三十七
老张的哲学是“钱本位而三位一体”的。他的宗教是三种:回,耶,佛;职业是三种:兵,学,商。言语是三种:官话,奉天话,山东话。他的……三种;他的……三种;甚至于洗澡平生也只有三次。洗澡固然是件小事,可是为了解老张的行为与思想,倒有说明的必要。
老张平生只洗三次澡:两次业经执行,其余一次至今还没有人敢断定是否实现,虽然他生在人人是“预言家”的中国。第一次是他生下来的第三天,由收生婆把那时候无知无识的他,象小老鼠似的在铜盆里洗的。第二次是他结婚的前一夕,自对的到清水池塘洗的。这次两个铜元的花费,至今还在账本上写着。这在老张的历史上是毫无可疑的事实。至于将来的一次呢,按着多数预言家的推测:设若执行,一定是被动的。简言之,就是“洗尸”。
洗尸是回教的风俗,老张是否崇信默哈莫德呢?要回答这个问题,似乎应当侧重经济方面,较近于确实。设若老张“呜乎哀哉尚飨”之日,正是羊肉价钱低落之时,那就不难断定他的遗嘱有“按照回教丧仪,预备六小件一海碗的清真教席”之倾向。(自然惯于吃酒吊丧的亲友们,也可以借此换一换口味。)而洗尸问题或可以附带解决矣。
不过,十年,二十年,或三十年后肉价的涨落,实在不易有精密的推测;况且现在老张精神中既无死志,体质上又看不出颓唐之象,于是星相家推定老张尚有十年,二十年,或三十年之寿命,与断定十年,二十年,或三十年后肉价之增减,有同样之不易。
猪肉贵而羊肉贱则回,猪羊肉都贵则佛,请客之时则耶。为什么请客的时候则耶?
耶稣教是由替天行道的牧师们,不远万里而传到只信魔鬼不晓得天国的中华。老教师们有时候高兴请信徒们到家里谈一谈,可以不说“请吃饭”,说“请吃茶”;请吃茶自然是西洋文明人的风俗。从实惠上看,吃饭与吃茶是差的多;可是中国人到洋人家里去吃茶,那“受宠若惊”的心理,也就把计较实惠的念头胜过了。
这种妙法被老张学来,于是遇万不得已之际,也请朋友到家里吃茶。这样办,可以使朋友们明白他亲自受过洋人的传授,至于省下一笔款,倒算不了什么。满用平声仿着老牧师说中国话:“明天下午五点钟少一刻,请从你的家里走到我的家里吃一碗茶。”尤为老张的绝技。
营商,为钱;当兵,为钱;办学堂,也为钱!同时教书营商又当兵,则财通四海利达三江矣!此之谓“三位一体”;此之谓“钱本位而三位一体”。
依此,说话三种,信教三样,洗澡三次,……莫不根据于“三位一体”的哲学理想而实施。
老张也办教育?
真的!他有他自己立的学堂!
他的学堂坐落在北京北城外,离德胜门比离安定门近的一个小镇上。坐北朝南的一所小四合房,包着东西长南北短的一个小院子。临街三间是老张的杂货铺,上自鸦片,下至葱蒜,一应俱全。东西配房是他和他夫人的卧房;夏天上午住东房,下午住西房;冬天反之;春秋视天气冷暖以为转移。既省凉棚及煤火之费,长迁动着于身体也有益。北房三间打通了槅段,足以容五十多个学生,土砌的横三竖八的二十四张书桌,不用青灰,专凭墨染,是又黑又匀。书桌之间列着洋槐木作的小矮脚凳:高身量的学生,蹲着比坐着舒服;小的学生坐着和吊着差不多。北墙上中间悬着一张孔子像,两旁配着彩印的日俄交战图。西墙上两个大铁帽钉子挂着一块二尺见方的黑板;钉子上挂着老张的军帽和阴阳合历的宪书。门口高悬着一块白地黑字的匾,匾上写着“京师德胜汛①公私立官商小学堂”。
老张的学堂,有最严的三道禁令:第一是无论春夏秋冬闰月不准学生开教室的窗户;因为环绕学堂半里而外全是臭水沟,无论刮东西南北风,永远是臭气袭人。不准开窗以绝恶臭,于是五十多个学生喷出的炭气,比远远吹来的臭气更臭。第二是学生一切用品点心都不准在学堂以外的商店去买;老张的立意是在增加学生爱校之心。第三不准学生出去说老张卖鸦片。因为他只在附近烟馆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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