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初桃回到前厅,站在那里茫然地望着走廊。最后,她转向我,擦擦潮湿的眼睛。
“好吧,小千代。”她说,“你去见了你那个丑姐姐,是吗?”“请原谅,初桃小姐。”我说。
“之后你又回到这里偷看我!”“请饶恕我。”我说,“我不知道您在那里!”
她注视了我一会儿,然后上楼回她自己的房间去了。当她再度下楼来时,手里攥着某些东西。
“你想和你姐姐一起逃跑,是不是?”她说,“我认为那是一个好主意。你越快离开艺馆,对我越有好处。”
“瞧。”她说着摊开手掌。原来她手里握着若干张叠起来的钞票——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我从房间里拿了这些来给你。你不需要感谢我。就拿着吧。你离开京都就算是报答我了,那样我就再也不用看见你了。”
她将手伸进我的袍子里,把钞票塞到腰带下面,我站在那儿没有动。我感觉到她光滑的指甲划过我的皮肤。她把我转过去,替我重新绑紧腰带,这样钱就不会滑出来了,然后她做了一件最奇怪的事情。她又把我转过去面朝她,开始用手抚摸我脑袋的一边,她看我的眼神几乎就像一个母亲。我还没弄明白她在做什么,她又将手指插进我的头发里,碰到了我的头皮;突然她愤怒地咬紧了牙关,抓住我的一把头发,把它往一边猛拉,我痛得跪倒在地,大哭起来。我无法理解所发生的一切;可初桃很快又把我拉了起来,开始乱揪着我的头发把我拖上楼。她愤怒地冲我大喊,我拼命高声尖叫。
妈妈很快打开了门,看上去非常生气。
“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她说。
“我的珠宝!”初桃说,“这个蠢丫头!”说到这里,她就开始打我。我只能在地板上缩成一团哭叫着求她停手,最后妈妈还是想办法制止了她。这时,阿姨也赶到了楼梯口。
“哦,妈妈。”初桃说,“今天晚上我在回艺馆的路上,我想我是看见了小千代在巷子的尽头和一个男人说话。我没当回事,因为我还以为不可能是她。她根本是不准离开艺馆的。可当我上楼走进我的房间时,我发现我的首饰盒里面乱七八糟,我又冲下楼,恰好看见千代把什么东西交给那个男人。她想逃跑,但被我抓住了。”妈妈一言不发盯着我看,沉默了很长时间。
“那个男人逃走了。”初桃继续说,“但我认为千代可能把我的一些首饰卖了筹钱。她正打算从艺馆逃走,妈妈,这是我的看法……可我们一直对她是那么好!”
“行了,初桃。”妈妈说,“这就足够了。你和阿姨去你的房间查清楚少了什么。”
一旦只剩下我和妈妈两个人,我就跪在地板上抬头看着她,小声说道:“妈妈,那不是真的……初桃刚才和她的男朋友在女仆房里。她因为什么事情生气了,于是将火发在我的身上。我没有从她那里拿过任何东西!”
妈妈没有说话。很快初桃就从房间里出来说她少了一只装饰腰带正面用的别针。
“我的翡翠别针,妈妈!”她反复说这句话,还边说边哭,就像一个好演员。“她把我的翡翠别针卖给那个可怕的男人了!那是我的翡翠别针#糊以为她是谁啊,竟然从我那里偷了这样一件东西!”“搜这个姑娘的身。”妈妈说。
我无法解释自己腰带下面的现金的来源。当她把钱抽出来时,妈妈从她手里接过钱点了一下数目。
“你这个蠢货,一只翡翠别针才卖了这点钱。”她对我说,“何况你将要还的钱比这还要多得多。”
她把钱塞进她的睡袍,然后对初桃说:“今晚你把一个男朋友带到艺馆了。”
这话让初桃惊得往后退了一步,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否认。
妈妈对阿姨说:“握祝糊的胳膊。”
阿姨握住初桃的胳膊并从后面抱祝糊,妈妈则掀开了初桃大腿处的和服。我以为初桃会反抗,可她没有那么做。她只是冷冷地看着我,妈妈翻开她的裹布,将她的双膝分开,然后把手伸进了她的两腿之间,当妈妈把手拿出来时,她的指尖是湿的。她把手指相互搓了一会儿,接着又用鼻子闻闻它们。这之后,她把手缩回来,给了初桃一记耳光,在初桃的面孔上留下了一道湿痕。
第八章
我不认为妈妈真的相信我偷了那个腰带别针,不过,拿我的钱去买一个新别针讨好初桃,她觉得挺满意。但她无疑也知道我曾擅自离开艺馆,因为洋子向她证实了此事。当我获悉妈妈为了防止我再出去、下令锁上前面的大门时,我几乎觉得我的生命仿佛自动在渐渐离我而去。现在我如何才能从艺馆逃出去?只有阿姨有大门的钥匙,可她一直把钥匙挂在脖子上,连睡觉也不例外。
每天夜里我都躺在蒲团上盘算,可直到星期一——佐津和我约好逃跑的前一天,我还没有想出任何离开艺馆的办法。星期一下午,一个女仆叫我去擦洗木地板,当我把一块湿透的抹布上水挤在地板上,我原以为水会朝着走廊流去,可水却朝后流向了房间的一角。我非常惊讶,于是挤了更多的水在地板上,我看着水又流向了那个墙角。然后……嗯,我也无法准确地描述出这是怎么发生的,不过我想像自己像水一样沿着楼梯流到二楼的楼梯口,从那里又流上梯子,穿过天窗,最后流到屋顶上的水箱边。
屋顶!我被自己的念头惊呆了。
第二天晚上我上床前故意打了一个大哈欠,然后把自己像一袋米那样摔到蒲团上。任何一个看见我的人都会以为我立刻就睡着了,但实际上我是再清醒不过了。
过了好一会儿,奶奶才在她的房间里安顿下来。这时,女仆们呼噜已经打得很响了。我尽可能轻地坐起来,心想要是有人注意到我,我就干脆去厕所然后再回来。不过没人留意我。
轻轻地关上身后的天窗之后,我努力向上爬,最后到了屋脊上。隔壁建筑物的屋顶比我们矮一截。我爬到它上面,寻找下到街上去的路;但是除了月光,我还是只能看见一片黑暗。屋顶实在太高、太陡,我不能冒险从上面滑下去,只好沿着一个个屋脊往前走,直到走到了街区的尽头,从一边望下去是一个敞开的庭院。要是我能够到檐槽,我就能顺着它走到一个澡棚上面,然后我便可以轻松地从澡棚顶上爬下去,落到院子里。
我跨过屋脊,身体刹那间就挂在了屋顶的斜坡上,只能勉强触到屋脊。我有些惊恐地意识到屋顶比我估计的要陡得多。还不等我下决心放手,我就开始往下滑了。在下滑的过程中,我听见自己的身体擦过瓦片发出“咝咝”声,接着房顶突然就不在那儿了。我在空中时身体转了一下,落地时身体的一边着地。我有意识地用一条胳膊护住脑袋;但我依然摔得很重,砸到地上后整个半边身体疼痛欲裂。慢慢地,我清醒过来,看见两个女人跪在我的身旁。
“我告诉您,她是从屋顶上掉下来的,妈妈。”
“小姑娘,你做了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啊!你没有摔得粉身碎骨真是太幸运了!”
但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只是惦记着佐津会在南伊豆剧院对面等我,而我却不能赴约。
女仆被派到街上去敲每家艺馆的门,直到她找出我来自何处,我蜷缩成球状躺在那里,惊魂未定。我抱着自己剧痛的手臂干嚎着,突然感觉有人把我拽起来,抽了我一记耳光。
“蠢丫头,蠢丫头!”一个声音骂道。阿姨站在我的面前,然后她把我拉回自家艺馆。
“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吗?”她对我说。“你在想什么!好了,你把自己的一切都毁了……做出那么愚蠢的事情!太傻了,蠢丫头!”
我从未想到阿姨会如此愤怒。她把我拖进院子,把我面朝下推倒在地。这时,我开始动情地大哭起来,因为我清楚将要发生什么。不同于上次打我时的半真半假,这次阿姨浇了一桶水在我的袍子上好让我挨棍子时感觉更痛,接着她拼命打我,打得我几乎透不过气来。“现在你永远也成不了一名艺伎了!”她喊道,“我警告过你不要犯这样的错误!现在不论是我还是别人都帮不了你了!”
出逃事件的结果是,我掉到那个院子里时,摔断了自己的手臂。第二天早晨,一个医生来到艺馆,把我带去了附近的诊所。我手臂打着石膏回到艺馆时,已接近傍晚了。我依然觉得很痛,可妈妈却叫我立刻去她的房间。她一手拍着“多久”,另一手握着嘴里的烟斗,坐在那里盯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你知道我买你花了多少钱吗?”最后她对我说。
“不知道,妈妈。”我回答,“不过你马上会跟我讲,我不值你付的那么多钱。”
我知道这样回答是不礼貌的。事实上,我估计妈妈可能会因为这话再抽我一记耳光,但是我豁出去了。在我看来,我在这个世界上也没得混了。妈妈咬紧牙关,咳嗽了几声,她的咳嗽跟怪笑声没两样。
她吞云吐雾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买你花了七十五块钱。后来你毁了一件和服,偷了一枚别针,现在你又摔断了手臂,所以我还要把医药费加进你的债务。此外,还要算上你吃饭和上课的钱,就在今天早晨我从宫川町的”辰义“的女主人那里听说你的姐姐逃跑了。那里的女主人至今还没有付她欠我的钱。现在她告诉我说,她不会付了!我要把那笔钱也加进你的债,不过这又有什么意义呢?你已经欠下了你一辈子都还不清的债。”
那么说佐津是逃掉了。我真想为她高兴,可我却做不到。
“我原来估计你做艺伎十年或十五年后能还清债务。”她继续说道,“前提是你恰好成了一名成功的艺伎。可一个整天想逃跑的女孩子,谁还会在她身上多投一文钱呢?”
说完这些,她命令我滚出房间,接着又把烟斗放回了她的嘴里。
我离开时,嘴唇哆嗦个不停。
出逃失败后的几个月里,除了对我下命令,艺馆里根本没有人和我讲话。妈妈倒是始终把我当成一团烟来对待的,因为她脑子里总是想着更重要的事情。但是现在所有的女仆、厨子和阿姨也以这样的方式对待我了。
整个酷寒的冬季里,我一直在想佐津和我的父母过得怎么样。大多数的夜晚,我躺在蒲团上时都会焦虑不安,感觉心里面空荡荡的,仿佛整个世界只不过是一个巨大的客厅,里面空无一人。为了安慰自己,我会闭上眼睛,想像自己走在养老町海边悬崖旁的小路上。我太熟悉那个地方了,可以活灵活现地描绘出自己在那里的情景,就仿佛我真的跟佐津一起逃回了家乡。在我的脑海中,我拉着佐津的手朝我们的醉屋冲去——尽管以前我从来没有拉过她的手——再过一会儿,我们就可以同父母团聚了。然而,在那些幻想中,我从未真的回到家里;也许我是太害怕看到家里的真实情况了。无论如何,想想自己走在家乡的小路上似乎已经可以给我慰藉了。某些时候,我会听见睡在我附近的女仆咳嗽,或是奶奶令人尴尬的放屁声,想像中大海的气味就会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脚下粗糙的泥土路也会变回我蒲团上的床单,我还是跟开始幻想前一样,除了孤独,什么都没有。
当春天来临时,丸山公园里的樱桃树都开花了,为了应付所有的樱花观赏会,初桃白天比往常更忙碌了。每天下午我都看着她为出门而梳妆打扮,我真羡慕她充实的生活。我已经开始放弃希望了,不再幻想的时候,一天早上,我下楼发现前厅的地板上有一个包裹,我就走上前看了一下写在盒子上的名字和地址: 京都府京都市富永町祇园新田加代子转坂本千代收
我太吃惊了,用手捂着嘴巴在那里站了很长时间,因为邮票下面写的回复地址显示包裹是田中先生寄来的。
我还没想出下一步该做什么,阿姨就从楼上下来了,她叫人拿来一把刀,割断绳子,拆开粗糙的包装纸。在层层叠叠的亚麻布中间躺着几块小小的灵牌,它们本来都竖立在我们醉屋的供坛前面。其中两块成色较新的灵牌我之前从未见过,它们上面写着陌生的法号,我不认识那些字。我害怕得甚至不敢去想田中先生为何要把灵牌寄给我。
这时,阿姨把装着灵牌的木盒子放在地板上,又从信封里拿出信来读。最后,阿姨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把我带进了会客室。“千代,我要你读一读一个名叫田中一郎的男人写给你的信。”她的语气异常沉重缓慢。她在桌上摊开信纸时,我觉得自己根本无法呼吸。
亲爱的千代:你离开养老町已经半年了,很快树上新一季的花就要盛开了。花开花谢的过程提醒我们,总有一天死亡会降临在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上。
我自己也曾经是一个孤儿,现在我不得不遗憾地告诉你一个可怕的消息,你一定要承受住。你离开家乡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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