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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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花咏-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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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端居自从别了昌全,归家甚觉伤感,然亦无可奈何。遂将昌家的玉鱼付与女儿,叫他收好。容姑即紧紧系在胸前,时常看玩。端居在家,一心只以教训女儿为事。一有工夫,便与他讲解古今列女,以及歌赋诗词。喜得女儿甚是聪明,讲着就悟,说着就知。端居甚喜。

忽一日,偶看见一双紫燕衔泥上梁,飞来飞去,甚是可爱。因对女儿说道:“我儿,我见你终日学诗,不知你学得何如?今日我看见有一个好诗题在此,你可能学做一首,与我看看吗?”容姑道:“不知爹爹有甚好题目?可说与孩儿,待孩儿思想。”端居因指着衔泥的燕子道:“此《紫燕垒巢》一题,倒甚有风趣。你既要学诗,可细细去摹写一番。”

容姑领了父命,即到书房,将笺纸写成一首,送与父亲观看,道:“涂抹不工,望爹爹改削。”端居见了,先吃了一惊道:“你倒做完了。”忙接来一看,只见上写道:

紫燕垒巢

画栋重来寻旧栖,落花飞絮久无泥。

池香傍水甘衔远,风静穿帘想构齐。

多嘴共营分上下,一层并宿怕高低。

闺人伫看翩翩急,影到梁间日已西。

端居看罢大喜,因称赞道:“吾儿学诗,已入妙境!此诗构思风趣,描写精工。若是一个男子,树立词坛之上,也可当一座。”自此之后,容姑遂终日拈弄诗词,不知不觉已是十岁了,人物越发长得秀美。母亲李氏因对容姑说道:“女子善于诗文,固是好事,但日后相夫,宜室宜家,亦必以女工、针指亲操井臼为本。若只一味涂鸦,终朝咏雪,纵然风趣,未免只成一家,转失那女子的本来。必须兼而行之,方为全备。”

容姑听了母亲之训,便也学些女工之类。原是母亲李氏教他,不期慧人心巧,一习便精。不多时,容姑绣出来的针指,鲜巧玲珑,令人夺目。母亲转做不来。到了倦绣之时,又学画些山水花草,以及棋琴,聊散心情。所以无般不会,件件皆精。一时传将开去,遂致华亭一县,无不羡端家小女儿貌美多才,以至缙绅家凡有子弟的,都愿娶他为媳,俱托媒人来求。端居一律谢绝道:“已曾受聘过了。”

若在安分人家,只得罢了。不期你传我说,我赞你扬,早动了一个邪人之火。此人姓宋,绰号脱天。原也是好人家出身,只因不肯学好,日日游手好闲,把家私弄完,又结交了一班无赖,终日三五成群,赌钱吃酒,专一打听人家有事,他便勾引同党,起衅生端。故此二三十岁尚无妻小。他今听得人传说,端家女儿标致聪明,诗画值钱。他便起了一个不良之念,暗想道:“我今这些年纪,尚无家室,又难于餬口。这端家女儿,我若娶得他来做了妻子,岂不是一生受用不了?”又想道:“我闻得乡宦人家求亲,他俱回复不允。我如今这个光景,他如何就肯嫁我?若论起他父亲,也不过是个秀才。我父亲当初也是秀才,门第也差不远。虽说他年纪甚小,一时不便做亲,便弄将来等他两年,也说不得。若等他大了,岂不被别人娶去?”想来想去,只觉有些不妥。

想了几日,忽然想起道:“我有主意了!软做不如硬做,明做不如暗做,惟有乘个机会,一抢一劫,方能到手。”算计定了,遂终日在端家门首左近打听。这一日合当有事,那端居的姊丈柏坚从湖广贸易回家,十分得意。一路平安到家,做戏酬神,叫人来请舅母李氏同侄女容姑去看。

不期这日,恰好这宋脱天正在端家门首打探,忽看见有两乘轿子抬出门来,他就跟上,扯着跟轿的小厮在空处,问道:“今日你家奶奶、姑娘到那里去?”这小厮道:“今日是锦香里柏家做戏还愿,故此来请。”宋脱天又问道:“这柏家是你们甚么亲?”这小厮道:“还是我家相公的姐夫哩。”说罢如飞的去了。

这宋脱天得了此信,满心欢喜,遂走去寻了一班好友,说道:“今日我有一件事,要求列位扶持。”众人道:“我等情如骨肉,义同生死,宋大哥有事,敢不效力!”宋脱天道:“我有一亲事,从小定的。如今嫌我穷了,不肯嫁我。我如今气他不过,只得要借重贤弟兄替我出力抢来。”众人道:“青天白日,如何做得这事?”宋脱天道:“不是,日里这女儿如今被亲眷家接去,夜间看戏,到了夜深,乘其热闹,人不留心,正好劫出。若怕追赶,临出门再放一把火,他救火不及,那个还来救人。”

众人问道:“是那一家的女儿?”宋脱天道:“就是有名的端家女儿。”众人道:“闻得这女儿年纪尚小,你一个二三十岁的汉子,如何做亲?”宋脱天道:“你们不知道,只要抢来,我情愿等他两年。”众人道:“抢亲也是常事,抢便依你抢了。你却藏在那里?倘被人报知父母,经官动府起来,却如何处?”宋脱天道:“这个不难。我如今寻下小船,将他藏在野僻之处。躲得二三年,成了亲,回来生米已成熟饭,还怕他要了去不成?”众人道:“原是你聘定的,自然罢了。”

宋脱天即去寻了原是他一路的一只小船,叫他先摇在锦香里村口歇着,伺候夜间上船。又买了许多酒肉,请了众人。大家吃得醉醉饱饱,各带了短棍,守至更余,四散着俱望锦香里来。

到了村口,看见有船歇着,各各打了照会。宋脱天便引着众人渐渐的挨入村来。到了柏家门首,里面正值做戏,热热闹闹。宋脱天等遂杂在人中,只推看戏。只望见帘内隐隐的一个小女子,坐在旁边。宋脱天便紧紧靠着帘子不离。只等戏文做到热闹,大家贪看,宋脱天忽大叫道:“奉明文拿强盗,却原来躲在这里!”众人遂齐拥上堂,先将灯火打灭,乱吆乱喝道:“快拿强盗,不要走了!”棍棒逢人便打。

宋脱天早抢入帘中,背着容姑,分开众人,悄悄的走了出来。吓得这些戏子与看戏之人,俱往桌子下藏躲。迎着的就是一棍,近着的就是一棒。这些无赖见宋脱天已背了女儿出去,遂在堂中放起火来,大家发声喊,往外赶上宋脱天,一同下了船,将容姑关在舱中。众人吓他道:“你若做声,就要杀了。”容姑此时吓得魂胆俱无,浑身抖战,只得蹲在舱中。众无赖将船撑开,只望着空野处乱摇去了。

却说柏家,忽被一班强人赶进,一时惊慌藏躲。今见强盗去了,忽又堂中火起,只一心救火,那个还踪迹强盗。急急将火救灭,再查点东西,却样样俱在,不曾失去。只不见几个银杯。众人俱说道:“谢天谢地,还要算造化哩!”

正乱着,忽听见后堂中一片乱嚷道:“不见了人了!”柏坚连忙走入,只见舅母李氏哭做一团,只叫:“我的亲儿!那里去了!”要死不要活的哭。柏坚问明,方知被强人赶进帘内,将侄女儿抢去了。柏坚听了大惊道:“这又奇了!这些强人为何不劫东西,单抢这小女子去?谅他去也不远。”遂叫许多人点着火把分头去赶。

赶了多时,那里有个影儿?直闹到天明,也无踪迹。连忙报知端居。端居听知,吃这一惊不小,忙忙赶来,见了李氏,大哭一场,无法可处。收拾回家,就在县中告了一状。出了广捕文书,终日追比,又各处贴了招子,亦如水底捞针,全无影响。且按下不题。

却说这宋脱天与众人一时高兴,抢了端家小女儿下船,连夜摇到天明,不敢出头,只藏在芦苇之中。容姑只是啼哭不止,宋脱天遂叫一人上岸去打听,回来说道:“端家已告在本县追捕,寻人已出招子。”众人听见,一齐惊慌道:“此处不便,况又只是啼哭。不如将他丢在水中淹死了,我们回去吧。”宋脱天道:“列位既有心为我,我今有一算计。”只因这一算计,有分教:

啼鸟忽归西树,飞花又到东邻。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便晓。

第四回 大强盗劫夺算越奸越拙 小儿女飞花咏愈出愈奇

词云:

狂风只道吹花去,细细蹂躏寻趣。谁知送到无人处,转是教他遇。姻缘已有三生据,自逗出飞花句。何曾言嫁何曾娶,心已先完聚。

右调《桃源忆故人》

话说宋脱天乘人热闹,劫出容姑,藏在船中,以为得计。不期打听得端居在县中告了,各处追获。众人一时惊慌无措,要将容姑弄死方得干净。宋脱天说道:“何至于此。俗语说得好:『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若留在本地,恐怕累人。我今将他带到别方,再怕甚么?”众人道:“既肯远避,自然无事。但不便同行。我们要回去了。”遂各自别去。宋脱天只留下两个相厚弟兄作伴同行。自此夜行晓住,船家又是一路,故悄悄而去。

容姑被捉到船,早已是惊得半死,今又听见他们嫌他啼哭,要丢他下河,又吓得半死。因想道:“我今误落虎口,且喜年幼,他尚没本事奈何于我。我若再啼哭与他厮闹,触动虎狼,则性命不能保全,而父母永无见期矣。莫若假作痴呆,听他藏我在何处,或者天可见怜,别有机缘,再得出头,亦未可知。”算定了主意,便住了啼哭,转装出许多孩子家的行径来。坐在舱中,要坐便坐,要睡便睡,要吃便吃。

宋脱天见他不象前番啼哭,满心欢喜,因进舱来说道:“我慕姑娘的美貌,实非一朝一夕。也不知费了多少心机,方才弄得你到手。这是宿世姻缘,非同小可。”容姑道:“我一个小女儿,你是一个大人。弄我来做甚?”宋脱天道:“姑娘如今虽是一个小女儿,再过两年,便是个大女儿了。我年纪虽比姑娘大几岁,却情愿小心小胆陪伴姑娘。姑娘千万不可将我看做外人。但凭姑娘要长要短,我俱弄来。只求姑娘与我一心一意过日子。姑娘是个聪明人,况又无书不读,我这个意思,自然知道。”

容姑假装懵懂道:“你的主意在你肚里,我如何得知?”宋脱天道:“你如今年小,或者不知。再过两年大了,自然知道。”容姑道:“既是这等说,且过两年再讲。”宋脱天见他和和气气的说话,便放下了心。但怕他思想父母,苦坏了身子,遂买了许多果子、点心来哄他。遂将船随路摇去,十分大路又不敢行,情愿在湖荡中转远路。

一路不知不觉,已摇到嘉兴地方。宋脱天见离得华亭县远了,方才放心。因想道:“我如今只在船中,不是常法。须寻一个着实地方,住下方好。”想了半日,忽想起道:“我的姑娘住在湖州,何不去寻他,叫他寻间房子安顿了这个小冤家,我再回去。岂不是人稳财稳之策?”主意定了,遂又叫船家将船摇出嘉兴大路来,住在城外。一来离家远了,遂放心大胆;二来又见容姑年小,遂不甚提防。又因连日辛苦,遂走上岸去,买了许多酒肉,又买了许多果子,拿下船来整治。

不一时煮好,宋脱天只拣好鱼、好肉、果子并酒,先送进舱中。然后自己与众兄弟同吃。大碗的酒、大块的肉尽兴贪饕,只吃到落日衔山,新月初起,俱吃得十分醉饱。内中一个巫良,带着酒意,强作解事,手捻着几根的翘须,乜斜着醉眼,对着宋脱天说道:“前日你说这姑娘聪明无赛,出口成章。今在船中这些时,并不见他开口,不知是他嫌我们粗俗不知音,不肯轻易与谈,又不知是你说谎。”

宋脱天满脸陪笑道:“我这姑娘年小…腆,怎好在生人面前吐露才学?他的诗赋值钱,松江那个不知?故我小弟所以妄想天鹅。若是虚名,不得实惠,我也不受这些辛苦了。老弟要试姑娘的诗才,这是斯文事体,——不得。待我就去苦求一诗,何如?”

那巫良听了大喜道:“若得姑娘做得一首好诗,我们见他一字,情愿每人吃三大杯酒。敢不吃者,拳头为例。”就在船板上一拳,几乎将船板打通。宋脱天连忙陪笑道:“姑娘做诗倒不打紧。只是做诗,须要有题目,方好做倒。只怕众兄弟没甚法儿折造题目。”众无赖说道:“是呀,是呀。无题目怎做文章?这叫做无米之炊了。我们大家须拿出精神来,细想一个好题目去考他,方使他不笑我们村俗。”

众人拿着酒碗,想了半晌,再想不出。忽一个无赖走到船头上去小解,忽看见弯弯新月,遂拍手大叫道:“有了,有了!”宋脱天连忙问道:“你有了甚么题目?”那无赖因手指着道:“即此新月为题,岂不妙哉!”众人听见大喜道:“妙极,妙极!”宋脱天即忙走入舱中,将欲开言,容姑久已听得明白。若不应他,恐这些酗酒恶人就有不测之祸。因说道:“新月之诗,我已做就。你可叫他们侧着耳朵细听。待我念来。”宋脱天忙出舱,说与众人。早听得容姑在舱中低低念道:

第一首:

新月既如眉,奈何不随眼。

多应不忍看,甘心自孤展。

第二首:

新月既如梳,奈何不铺鬓。

乱云梳不通,谁寄香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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