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涂听了大喜,连忙请问。单谋道:“此计非可等闲,你可满饮三杯,我方授计。”唐涂只得饮干,单谋方始说道:“我家前年曾收得一个路人,因他落薄,又见他有些膂力,故留他在家帮我走差效力。不期他不肯学好,赚来的银钱不是赌就是嫖,已染成一病,死在目前。仁兄既要弄你叔子,除非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方不怕他不来寻你。你那时乘危,就好进身了。只是兄得手之后,不要忘我为你之情。”唐涂听了此计,想一想果然妙绝,连忙说道:“小儿若得进身之后,愿以百金为筹。”二人算计定了,又饮了半晌,约定明日行事,大家方别过。
你道这单谋家中收留的是个甚么人?原来就是宋脱天。只因当日一时高兴,纠合众人劫了端家女儿,欲藏在别处,等他大了成亲。不期躲到半路,不见了端女,他就依旧回到县中。宋脱天又无对证厮认,故依旧同了这起无赖混帐过日。忽一日同人赌钱,宋脱天色子顺溜,连赢了许多。宋脱天使乖,便要歇手。那无赖急了,一把扭住。一个要赌,一个不肯赌,竟闹起来。那人大骂道:“你现今顶着个死罪过日子,只消我到县中出首,少不得死在我手里。”
宋脱天见骂着心事,恐怕张扬。遂连忙掇转面孔说道:“你也忒小家子样!怎输急了就放这个嘴脸出来?也不象往日的弟兄了。况且你身边又无半文,将甚么押稍与我赌?”那人道:“好赌身贫无怨,我身上还有一件衣服作当,何如?”真是赌场中,一边相骂,一边说话,依然又赌。
宋脱天虽然赌钱,心中甚是不悦。这日赌罢,因想道:“端家这事,终久不妙。况且他如今已做官了。倘日后再争起来,或有些风吹草动,就不妙了。若是这女儿还在,就拿到官,也无非问个拐带的罪名,也不致死。如今不见了人,到官岂不是条人命?与杀人何异?”又想道:“如今在此,终久要吃他们的挟制。不如逃去他方,别寻事业,有何不可?”又想道:“京中广大,不如到那里去安身再处。”遂收拾些盘缠,竟不与人晓得,悄悄逃出。逃至山东地方,路上忽遇见走差的单谋。两个在路上问起,宋脱天说是投奔亲戚不遇,进退无路。单谋见他精壮会走,故收留他传递差使。不期宋脱天旧心未改,有钱就去赌嫖,忽得一病将死。
这日,单谋与唐涂定计。到了次日,叫人将宋脱天抬到唐希尧家,说道:“小弟闻先生有起死回生之术,今舍弟有病,特过府求先生医治。若得痊好,自当厚谢。”唐希尧遂以望、闻观气色,后以浮、沉切脉理,一一看完。因说道:“令弟之病,血枯神散,气尽脉微。此不治之症也。不消吃药,可作速抬回要紧。”
单谋假装拭泪道:“我闻医家有割股之心,济众施仁之妙。今舍弟尚然有气,四肢皆动。先生何忍心至此!”遂再三求唐希尧下药。唐希尧被缠不过,只得撮了一剂与他。单谋道:“家下离此甚远,小弟望好心急,早一刻,也是好的。就求先生借一个药罐煎与他吃吧。”唐希尧见他说得苦切,只得借了与他。不期单谋身边,早藏下不按君臣的妙药,掺和在内,一时煎好。将宋脱天连连灌下,不一时,只见宋脱天大叫一声,肺腑迸裂而死。正是:
脱天之死偿前案,祸到希尧是后因。
莫道眼前有遗漏,老天到底不饶人。
单谋看见宋脱天死了,便大叫大嚷起来道:“好医生呀,药死人了!”便上前一把扭住唐希尧道:“我好端端的兄弟,与你何怨何仇,伤天害理的药死他!”唐希尧道:“我原说你令弟病不可救,我不肯下药。你再三求我,下了一服。况我下的俱是好药,你怎设心骗我?”单谋大怒道:“放屁,现今人死在你家里,还要嘴强!不到官不夹你,你也不肯招认。”
左右邻居见是人命干连,又素常晓得单谋不是好人,不敢走来招架。单谋气吽吽走到县间,寻了相知,写了一状,告蛊毒杀人。知县准了,遂出飞签差了四个差人,俱是单谋的好友。单谋又托人在知县面前放风,四个差人如狼似虎的赶到唐家,就要拿唐希尧去见官。
此时唐涂已在叔子家中假做调停,见县中差人来了,各打了照会,差人立刻要唐希尧起身。唐涂再三求情,做好做歹,差人索了差钱,方许迟一二日见官。知县又差人出来打关节,唬吓唐希尧说道:“老爷见是人命重情,一见就要问成抵命。”
唐希尧是一个忠厚老人家,从来不曾见过官的。今被这些人狐假虎威,一顿恐吓,主意全无,惊慌无措。倒亏得唐涂两边调停,只说要送知县一千,唐涂早落了一半。又讲过送单谋三百,叫他自己烧埋销状。唐涂又是平分,把唐希尧一个富足的人家,为了这场假人命,登时化为乌有。房产田地,尽属他人。只得另寻间小房住下。唐涂只指望吞占叔子的家业,不期被单谋弄假成真,竟把叔子的家业转送与别人去了。正是:
无子终须叔侄亲,花开一树定分春。
奈何用毒连根拔,当做枯柴送别人。
唐希尧虽然受屈,把家事弄完,还倚着自己的医道好,终有恢复的日子。故终日倒安慰赵氏。不期自经这一番是非之后,远近传开,俱说唐希尧会药死人,那个还敢来将性命试他?唐希尧生意绝无,将器物变卖度日。
过了年余,渐渐衣食难周。方晓得是外边人怕他,不敢来请。唐希尧见医道不行,只得对赵氏说知,是名声坏了,故无人来请。赵氏道:“我闻得:『此处不留人,还有留人处。』此地名声既坏,又无甚好亲好眷。一个凤家又坏了官,贬去他方。我们不如离了此地,移到别处再做罢了。”唐希尧道:“别处去固好,只是人生路不熟,有好些不便。”赵氏道:“我兄弟赵拔,在扬州盐商家做生意。不如去投他依傍也好。”唐希尧想了一会道:“你也说得是。”
夫妻二人遂收拾起来,雇了一只船,将要紧的东西搬在船中。不日开船,从黄河直至淮安。不日就到了扬州。唐希尧找着了舅子赵拔,那赵拔见了希尧,大喜,忙接了姐姐到家住下。且喜赵拔生意颇好,唐希尧竟在扬州依旧行起医来。渐渐出名。赵拔又荐他在盐商家走动,生意兴头,夫妻甚好过日。正是:
尽悲故里居无地,不道他乡别有天。
虽是一时遭毒害,大都去往是前缘。
且按下唐希尧在扬州住下不题。
却说昌全同着杜氏并小姐,在路非止一日,进了潼关,又过了京师,一路平平安安,早入了山东境内。昌全与杜氏说知,要寻访儿子,便不敢耽延。不一日,早到了临清,昌全将家眷安放好了,自己寻到向日的饭店主人家来。昌全朝着店主人一拱道:“贤主人可还认得小弟吗?”店主将昌全上下一估,又见昌全须发尽白,行动轩昂,竟想不起。遂说道:“相公贵人,小人实是一时想不起来。”昌全笑道:“小弟向年曾在宝店中,蒙贤主人高情,亲自将小儿继与唐家。我因在边立功,职授参军。感蒙圣恩赐归。今日到此,一来谢谢贤主人向日之情,二来要看看小儿,并求贤主人指引一见,足见高情。”
店主人听了,方想起就是数年前当军的昌全。又听见说是做官钦赐回家,遂连忙走出柜来,施礼道:“原来就是昌爷!我向日就说昌爷是个有福之人,今日果然,恭喜!贺喜!”连忙作下揖去。昌全送上些人事,因而坐下,说道:“请问贤主人,小儿近日在唐家好吗?”店主人道:“昌爷再不要说起。自从昌爷别后,真是桑田变海,海变桑田,祸福无常,使人意想不到。”
昌全见他说得含糊,不明不白,因惊慌起来,说道:“莫非小儿在唐家,有甚不测之事吗?万乞明言。”店主人只得说道:“当日令郎在唐家过得甚好,令郎也甚聪明。不期这年遇着考期,令郎才高,府、县俱取第一。到了道考,令郎前去入场,一时人多遗失了,唐家各处找寻,竟无下落。后来又传说变故,也就不知真假了。”
昌全忽听了此言,不禁大哭道:“原来小儿已死了!我只指望回来尚可团圆,谁知我倒重回,你竟丧亡!往日思儿、想儿,今竟做了一场大梦!”店主人道:“事有前定,人有寿夭。昌爷也不必十分伤感。”昌全只得收泪,说道:“我今虽闻此信,少不得要去见见唐兄,谢谢他向日之情,也不枉一番相与。烦贤主人一引为感。”遂立起身来要走。
店主人连忙留住道:“昌爷且慢。如今唐家已非昔日,昌爷也不必去了。”昌全道:“这是为何?万望见教。”店主人遂将唐涂谋占家私,唐希尧为着人命,家私尽费事说知。又闻得他久已搬往他方,依傍亲戚去了。昌全听罢,不胜伤感。只得别过,来见杜氏,说知儿子失去,唐家不知去向之事。杜氏伤心流泪,因在客店中,不敢高声。
过了一夜,次日起身,一路上耽耽搁搁,方到了松江府华亭县来。此时真是江山依旧,人面全非。昌全到家,幸喜昌俭还在。昌俭忽看见老相公回家,不胜大喜。连忙跟了昌全,到船拜见主母。杜氏指说道:“你可拜见了小姐。”昌俭拜过,方知相公今已做官。因欢欢喜喜,遂叫了人夫,将行李搬到家中。昌全、杜氏且喜今已得回故土,欢喜无限。就有向日旧友、亲戚,忽听见昌全回来,又见说是昌全在边立功做官,今日钦赐回来,十分荣耀。俱来庆贺。会见朱天爵,方知端家也失了女儿,如今他也做官往任上去了。昌全见旧房低小,遂托朱天爵买了一所大房,住下不题。
却说端居在宜城县做了知县,为官清正,不肯轻易准人词状。就是准了,大半都是劝人和息,真是讼简民安。此时端昌已是十八岁了。端居见他长成,尚未议婚,也时常劝他。端昌只以有了凤家小姐之约,不肯失义。端居见不可强,也只得由他。适值这年宗师按临,端居即备了文书,禀知宗师。说有子随任读书候考。宗师准了。
过不多时,端昌竟容容易易的进了。又过了几日,同着这起新进送入学中。内中只有端昌年幼,骑了白马红缨,分外好看。他因是父亲在任,各乡绅以及同官俱送彩旗来贺。端昌谢过宗师,端居遂叫儿子去拜谢同官以及乡绅之家。端昌先去拜过府尊以及刑尊。
却说这刑尊是个进士出身,四川人,姓柳名星,有个女儿正在妙龄,因无得意之婿,尚在愆期。今日忽见门上人传进帖来,却是端知县的儿子端昌,新进秀才。又闻他年尚幼,正欲一见。遂吩咐衙役请留面会。不多时,柳刑尊出来相见,端昌要行大礼拜见,柳星再三谦让,只行了子侄之礼。
柳星看见端昌果是少年清秀,心中十分欢喜。遂说道:“贤侄高才,今秋折桂,明春定作状头。”端昌逊谢不敢。柳星又问:“贤侄今年贵庚了?”端昌道:“小侄今年十八。”两人又谈些别事,端昌告辞。这柳星退入私衙,暗暗想道:“若得此人为吾之婿,吾愿足矣。”因欲托人到端知县衙中去说,又一时无可托之人。忽想起他一个得意的门生王成美,除非央他说合,自然可成。遂着人拿一名帖去请。
王成美来见,坐下说道:“不知老师呼唤门生,有何尊谕?”柳星道:“我闻得端县令之子,年少多才。今已新进。本厅有女,素娴闺教,尚然待字。意欲与端子作两姓之欢,系赤绳之足,一时柯斧无人,欲屈贤契为我一行,不知可否?”王成美道:“以老师门楣,俯愿宋陈。端父母无不乐从之理。”
王成美别过,即来见端知县道:“生员奉柳老师之命,来见老父母大人者,因柳老师有一位小姐,贤淑多才,正在芳年。前见令公子英英俊彦,不久登瀛。又知令公子未娶,柳老师心实慕之,今欲以淑女而配君子,故托生员作一月老冰人,结二姓之盟,愿偕伉俪。乞老父母大人俯赐允从。”
端居见王成美突然说起亲事,大费踌蹰。因沉吟了半晌,方说道:“本县葑菲下属,怎敢仰比黄堂?既柳刑尊不弃,以儿女姻亲下话,诚为天幸。但恨小儿赋性顽劣,只欲以功名入手,方才受室。本县见其大言自负,每每劝戒。无奈他立志已定,不能相强。故此蹉跎。婚姻之事,乞贤契将小儿之意上达刑尊,尚容缓议,何如?”
王成美只得辞出,又来见柳刑尊,细细说知。道:“门生揣度端父母之意,大约望子成名念切。况且今岁秋闱已近,莫若俟其试过。倘能侥幸一第,门生再奉老师之命,敬执丝鞭。则端父母无辞,而端兄亦愿成婚矣。”柳星道:“望子成名,坚心博金紫,亦人之常情。但儿女婚姻之事,实人生所不免。何不一言为定,以俟秋闱得意,方使百辆于归,未为不可。再烦贤契细述我言为感。”
次日,王成美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