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南不觉失惊道:“好的,全吃完了。妈!你吃了多少个?”余氏道:“是我一个人吃的吗?我分给你爸爸五个了,他一定收起来了。”小南道:“要吃大家吃。”于是将三个烧饼揣在衣袋里,手上捏着一个,一路吃了出来。余氏见她的衣袋,鼓了起来,便瞪了眼道:“你全拿来了吧?”说着,拖了小南的衣襟,正待伸手来搜她的烧饼,常居士道:“不过几个烧饼,值得那样闹?小南说人家替你找事的话,你倒还没有问出来。”小南坐在门外的石阶上,吃着烧饼,就把士毅的话说了。常居士道:“那好极了,慈善会里办的事,没有错的,你们都去。你们两个人有了饭碗,我一个人就不必怎样发愁了。”小南道:“他说了,明天来回咱们的信,大概事情有个八成儿行。”说时,吃完了手上那个烧饼,又到袋里去拿出一个烧饼来,继续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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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氏也有个八成饱了,就不再夺她的,只是酱菜吃得多了,口里非常之渴。他们家里,除了冬天偎炉子取暖,炉子边放下一壶水而外,由春末以至深秋,差不多都不泡茶喝。这时口渴起来,非找水喝不可,就拿了一只粗碗,到冷水缸里,舀上一碗水来,站在缸边,就是咕嘟一声。无奈口里也是咸过了分了,这一碗凉水下去,竟是不大生效力,好在凉水这样东西,缸里是很富足的,一手扶了缸沿,一手伸碗下去舀水,又接连喝了两碗。水缸就放在外面屋子里的,当她一碗一碗的水,舀起来向下喝的时候,常居士听得清清楚楚,便拦着她道:“这个日子,天气还是很凉的,你干么拼命地喝凉水?可仔细闹起病来。”余氏道:“我喝我的水,与你什么相干?”说着话,又舀起一碗来喝下去,小南笑道:“我也渴了,让我也喝一碗吧。”余氏舀了一碗凉水,顺手就递给了小南,笑道:“喝吧,肚子里烧得难过,非让凉水泼上一泼不可!”小南接过那碗凉水碗正待向下喝,常居士坐在床铺上,发了急了,咬了牙道:“小南,你不要喝,你闹肚子,我可不给你治病!”小南用嘴呷了一口凉水,觉得实在有点浸牙,便将那碗水向地上一泼。将碗送到屋子里桌上放下,靠了门,向余氏微笑着。余氏道:“你笑什么?”小南道:“我笑你吃饱了喝足了,可别闹肚子呀!”余氏待要答应她一句什么话,只听到肚子里叽咕一声响,两手按了肚皮,人向地上一蹲,笑道:“糟了,说闹肚子可别真闹了!我活动活动去,出一点儿汗,肚子就没事了。”说毕,她就走出门去。小南倒是心中有些愉快,就走进屋子去,把那些大大小小的纸包,收收捡捡,有点疲倦了,就摸到炕上去躺着。躺了不大一会儿,只听到余氏在院子里就嚷起来道:“了不得,了不得,真闹肚子。”说着话时,她已经嚷着到屋角的厕所里去了。一会儿她走进屋子来,就一屁股坐在炕上,两手捧了肚皮上的衣服,皱了眉,带着苦笑道:“人穷罢了,吃顿发面烧饼的福气都没有,你看真闹起肚子来了,这可……”说了这句话,又向外跑。自这时起,她就这样不住地向厕所里来去,由下午到晚上,差不多跑了一二十趟,到了最后,她跑也跑不动了,就让小南搬了院子里一个破痰盂进来,自己就坐在痰盂上,两手扶了炕沿,半坐半睡。由初晚又闹到半夜,实在精疲力尽,就是伏在炕沿上,也支持不住自己的身子,只好和着衣服,就在炕上躺下。到了最后,虽是明知道忍耐不住,也下能下炕。常居士是个失明的人,自己也照应不了自己。小南年岁又轻,那里能够伺候病人?只闹到深夜,便是余氏一个人,去深尝那凉水在肚肠里面恶作剧的滋味。
到了次日早上,余氏睡在炕上,连翻身的劲儿都没有了。小南醒过来,倒吓了一跳,她那张扁如南瓜的腮帮子,已经瘦得成了尖下巴颏,两个眼睛眶子,落下去两个坑,把那两个颧骨,更显得高突起来。那眼珠白的所在,成了灰色,黑的所在,又成了白色,简直一点光也没有。小南哎呀了一声道:“妈!你怎么这个样子啊?”余氏哼着道:“我要死了,你给我……找个大……夫,哼!”小南看了这样子,说不出话来,哇的一声哭了。常居士在隔壁屋子里,只知道余氏腹泻不止,可不知道她闹得有多么沉重?这时听了她娘儿的声音,才觉得有些不妙,便摸索着走下床来,问道:“怎么了?怎么了?我是个残疾,可吃不住什么变故呀!”他扶着壁子走进屋来,先闻到一股刺鼻的臭味,虽是他习于和不良好的空气能加抵抗的,到了这时,也不由得将身子向后一缩。常居士道:“我们家哪有钱请大夫呢?这不是要命吗?”小南道:“我倒想起了一个法子,那位洪先生,他不是每天早上要由这里上慈善会去吗?我在胡同口上等着,还是请他想点法子吧。”常居士道:“你这一说,我倒记起一件事来了。他们和任何什么慈善机关,都是相通的。你妈病到这个样子,非上医院不可的!请那洪先生在会里设个法子,把她送到医院里去吧。事不宜迟,你快些到胡同口上去等着,宁可早一点,多等人家一会,别让人家过去了,错过了这个机会。”
小南看到母亲那种情形,本也有些惊慌,听了父亲的话,匆匆忙忙,就跑向胡同口去等着。果然,不到半小时的时候,土毅就由那条路上走了过来。他远远地放下笑容,便想报告他所得的好消息。小南跑着迎上前去,扯了他的衣襟道:“求你救救我妈吧,她要死了。”士毅听了这话,自不免吓了一跳,望着她道:“你说怎么着?”小南道:“我妈昨天吃饱了东西,喝多了凉水,闹了一天一宿的肚子,现在快要死了。”士毅听了这话,心想,这岂不是我送东西给人吃,把人害了?于是跟着小南,就跑到常家去。常居士正靠了屋子门,在那里发呆,听到一阵脚步杂沓声,知道是小南把人找来了,便拱拱手道:“洪先生,又要麻烦你了,我内人她没有福气,吃了一餐饱饭,就病得要死了。”士毅答应着他的话,说是瞧瞧看。及至走到里面屋子里,却见余氏躺在炕上,瘦成了个骷髅骨,吓得向后一退,退到外面屋子来。常居士这时已是掉转身来,深深地向士毅作了两个揖。士毅忙道:“老先生,这不成问题,我们慈善会里,有附属医院,找两个人把老太太抬去就得了。”常居士道:“嗐!我看不见走路,怎么找人去?我那女孩子,又不懂事,让她去找谁?”士毅站在他们院子里呆了一呆,便道:“请你等一等,我有法子。”说毕,他就出门去了。也不过二十分钟的工夫,他带了两个壮人带了杠子铺板绳索,一同进来,对常居士道:“老先生,你放心,事情都交给我了。我既遇到了这事,当然不能置之不顾,刚才我已经向会里干事,打过了电话,说是我一个姑母,病得很重,请了半天假,可以让我亲自送到医院里去的。现在请了两个人,把你们老太太抬到医院里去。”常居士道:“哎呀!我真不知道要怎样谢谢你了?”他们说着话时,那两个壮人,已经把铺板绳索,在院子里放好,将余氏抬了出来,放在铺板上。常居士闪在屋门的一边,听到抬人的脚步履乱声,听到绳索拴套声,听到余氏的呻吟声,微昂了头,在他失明的两只眼睛里掉下两行眼泪来,小南站在常居士的身边,只是发呆。士毅看到人家这种情况,也不觉凄然,便道:“老先生,你放心,事情都交给我了。好在这又用不着花什么钱。”常居士道:“不能那样说呀!我们这种穷人,谁肯向这门里看一眼呀?阿弥陀佛,你一定有善报。”士毅道:“人生在世上,要朋友做什么,不就为的是患难相助,疾病相扶持吗?”常居士手摸了小南的头,轻轻拍了她两下道:“孩子,你和洪先生磕……磕……磕个头,恕我不能谢他了。”小南听说,真个走向前来,对士毅跪了下去。士毅连忙用手扶起她道:“千万不可这样,姑娘,我们是平辈啊!”又道:“老先生,你这样岂不是令我难受?”
他们说话时,余氏躺在铺板上,睁眼望着,只见常居士的眼泪,如抛沙一般下来。于是抬起一只手,向小南指指,又向常居士指指。士毅道:“对了,姑娘,你在家陪着令尊,他心里很难受,别让他一人在家里,那更伤心了。”余氏躺在板上,对他这话,似乎很表示同情,就微微点了头。那两个抬铺板的人,也和他们难受,有个道:“走吧,病人很沉重,耽误不得了。”于是将一根粗杠穿了挂套的绳索,将铺板吊在下面,抬了起来。常家只有一床百孔千疮的被单,已经脏了,不能拿出来,只拿了两个麻布口袋,盖在余氏身上而已。人抬出去了,士毅又安慰了常氏父女两句,就跟着出去。常居士点点头道:“好朋友,好朋友。”说着,望空连作两个揖。可是小南不懂什么是感激,却哇的一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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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勉力经营奔忙犹自慰积劳困顿辛苦为谁甜
过了两个钟头之后,洪士毅手里提了两个纸包,匆匆忙忙地又跑到常家来。一进大门,就见小南坐在屋檐的台阶石上,两手撑了头,十分颓丧的样子。她听到门口有脚步声,抬起头来,看到士毅,就抢上前迎着他道:“我妈的病,怎么样?不要紧吗?”常居士本也是直挺挺的,躺在屋子里铺板上,听了小南问话,也是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昂着头向外问道:“洪先生来了吗?她……她没有什么危险吗?”士毅顿了一顿道:“光是肚泻,原不要紧的,但是据医生检查,大便里面已经有痢症了。这个样子,恐怕不是三天五天可以治好的。”小南听说,又哭起来了。常居士等不及了,自己就摸索着走到外边来,皱了眉道:“我心刚定一点,你又要哭了。事到于今,只好听天由命了。幸是遇到洪先生帮忙,才能够把她抬到医院里去。要不然,还不是望着她躺在家里等死吗?”士毅道:“这样说,倒是我的不好,没有我送那些烧饼来,不会有这事。”常居士拱拱手道:“罪过罪过,要照这样子说,柴米油盐店,都可以关门,因为吃下去,保不定人要生病的,况且他的病,明明白白,是喝凉水而得。我虽是眼睛瞎了,心里却还明白,难道我们这样的穷人,还不愿意人家多多的帮助吗?”士毅将带来的两包东西,悄悄地塞到常居士手上,笑道:“老先生,我想府上少了个当家的人,一定没人做饭,我送你们一些现成的东西吃吧。”常居士手上捧了两个纸包,捏了几捏,仿佛是面包之类,就拱了拱手道:“我真说不上要怎样报答你的了?”土毅道:“老先生,这些话,都不必说,你是知道的。今天下午,我是要到会里办公去的,不能抽身,医院下午还可以去看一趟的,你爷儿俩随便那个人去一个吧。你要知道,一个人到了医院里,是非常之盼望亲人去看的。”说时,用手伸着拍了拍常居士的手,表示一种深恳的安慰,然后向小南点了个头道:“再会了。”他缓缓地走出大门,小南却在后面跟了出来。
士毅不曾知道身后有人相送,只管向前走着。小南直把他送到胡同口,禁不住了,才说道:“你明天来呀!”士毅猛然回转身来,见她眼圈儿红红的,呆了一呆,便道:“小南,我很觉以往的事,对你不住,你父亲是柔懦可怜的人,你母亲也是一无……也是一个本分可怜的人,你父亲要你下跪,你怎么真跪下来?我的心都让你给跪碎了,以后不必这样。你知道,我不是有力量搭救人的人,以前都是为了你,可是到了现在,我不搭救你家人,我觉得良心上过不去了,你放心吧。”小南道“你以前并没有什么事得罪我呀?”士毅道:“有的,你是不知道。但是过去的事,也就不必提了。”小南不知道他真正的命意所在,只得含糊点着头,自走回去了。
士毅一人向会里走,便默想着与常家人经过的事情,觉得小南这孩子,犹是一片天真,只是没有受过教育,又得了捡煤核伙伴的熏陶,她除了要钱去买吃喝而外,不知其他,可是当她母亲病了,她天良发现了,也和其他受了教育的姑娘一样呀!那余氏躺在铺板上一副瘦骨,那常居士两只瞎眼里流出来的眼泪,回想起来,都是极惨的事情,令人不能不帮忙,但是自己的原意,绝对不如此呀!一个月的薪水,预先支来了,原想在极枯燥、极穷困的环境中,得些异性的安慰,现在所得到的,却是凄惨。那十块钱经这两天的浪费,差不多都花光了,这一个月的衣食住问题,却又到何处找款子来填补?自己实在是错误了,很不容易地得了这慈善会一种职务,安安分分地过去好了,何必又要想什么异性的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