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如此说着,有个行路的人,由一条横胡同里穿出来,听了这话,似乎吃了一惊的样子,身子忙向后一缩。小南眼快,已经看清楚了那人是洪士毅,立刻跑着迎上前去窜到那条胡同里,向前招着手叫道:“洪先生,洪先生,我们家就在这里,你往哪儿走哇?”士毅在胡同拐角处,先听到余氏骂人,还不以为意,后来看到小南拦着余氏,不许骂人,料定余氏就是她的母亲。第二个感想继续地来,以为这不要就是骂我吧?因之他不但不敢向前走过去,而且很想退回原路,由别个地方向慈善会去。这时小南跑过来相叫,只得站住了脚,点着头道:“府上就住在这里吗?”小南道:“拐过弯去,就是我家,我父亲母亲全知道了,要请你到我家去谈谈。”士毅道:“和你站在一处的那个人……”小南点头道:“对了,那就是我妈。”士毅心里揣想着,她的父母,当然和她差不多,也是衣衫褴褛,身上很脏的,却料不到余氏除了那个脏字而外,脸上还挂有一脸的凶相,这样一个妇人,却是不惹她也罢,便笑道:“我空着两只手,怎好到你家去呢?”小南道:“那要什么紧?你又不是一个妇道?你若是个妇道,就应该手上带了纸包的东西到人家去。”如此说着,士毅不免有点踌躇,怕是不答应她的话,未免又失了个机会。
那余氏见姑娘迎上前去,早知有故,也跟了上来,听见小南大声叫着洪先生,当然这个人,就是施钱给小南的慈善大家了,这也就免不得抢上前来。可是当将洪士毅仔细看清楚之后,她就大大的失望。心里想着,那样赋性慷慨的人,一定是个长衫马褂,绸衣服穿得水泼不上的人。现在看士毅穿件灰衣大褂,也只好有三四成新,头上戴的草帽子,除了焦黄之外,而且还搽抹了许多黑灰。人看去年纪倒不大,虽是瘦一点,却也是个有精神的样子。但是余氏的心目中,只是有个活财神爷光临,于今所接到的,并非活财神,乃是个毫无生气的穷小子,原来一肚子计划,打算借这个帮手发财,现在看起来,那竟是梦想。因之在看到士毅之后,突然地站立定了,不免向着他发呆。士毅见她两绺头发披到嘴角来,不时用手摸了那散头,将乌眼珠子望了人,只管团团转着,不知道她是生气?也不知道她是发呆?小南看到双方都有惊奇的样子,这事未免有点僵,就介绍着道:“洪先生,你过来,我给你引见引见,这是我母亲,她还要请你到我们家坐坐去啦。”士毅听了这话,就拱拱手道:“老伯母,你何必那样客气呢?”余氏听到他叫了一声老伯母,这是生平所不轻易听到的一种声音,不由得心里一阵欢喜,露着牙笑了起来,才开口道:“我们丫头回来说,你老给她钱,这实在多谢得很,我们穷得简直没法儿说出那种样子来,得你这些好处,我们怎样报答你呢?”士毅虽是不大愿意她那副样子,然而已经有了小南介绍在先,当然不便在她当面轻慢了她的母亲,只好拱拱手道:“你说穷,我也不是有钱的人,帮一点小忙,那很算不了一回什么事,你何必挂齿?”他口里如此说着,这时回忆余氏相见时候之一愣,那不用说,她正是看到自己衣服破旧,不像个有钱施舍的人,于今有说有笑,这是两句恭维话,恭维得来的,很是不自然,便又作了两个揖道:“这个时候,我还有点公事,不能抽开身来。下午我办完了公,一定来拜访老伯和伯母。而且这个时候,空了两只手,实在也不便去。”余氏先听说他不去,心里觉得这人也是个不识抬举的。后来他谈到下午再来,这时空手不便,分明是回头他要带东西来,乐得受他一笔见面礼,何必这时强留他?就向他笑道:“你真有公事,我们也不敢打搅,你就请便,可是你不许撒谎,下午一定得来,别让我们老盼望着。”士毅点着头道:“我决不能撒谎,还要向老伯请教呢。”说着,供了拱手,竟自掉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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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氏站着望他走远了,才向小南摇着头道:“这话要不是你说的,我简直有点不相信,这样的一个人,他倒有钱施舍。”小南道:“一个人做好事不做好事,不在乎有钱没有钱,你不信,往后你看他是不是一个慷慨的人?”余氏也不和她辩驳,三脚两步就跑了回去,在院子里就伸着两手,大开大合的,鼓了巴掌道:“这是哪里说起?这么样一个人,会肯做好事,有做好事的钱,自己不会买一件漂亮些的衣服穿吗?”常居士坐在铺上道:“你总是胡说,让人家街坊听到,说是我们不开眼。”余氏道:“什么不开眼?这年头儿,钱是人的胆,衣是人的毛,没钱有衣服,还可以虎人一阵,有钱没衣服,那人就透着小气。”常居士昂了头,将那双不见光亮的眼珠翻了一阵,骂道:“凭你这几句话,就是要饭的命,一个人有了钱,就该胡吃胡穿的吗?有钱不花,拿出来做好事,那才是菩萨心肠呢。”余氏听了这话,由院子里向屋子里,打得屋门扑通乱响。常居士一听,知道来势不善,不敢再撩拨她了,便向她连连摇着手道:“别闹别闹,犯不上为了别人的豆子,炒炸了自己的锅,你说有钱该穿衣服,就算你有理得了。”余氏道:“这不结了?瞧你这块贱骨头。”常居士心里这倒有些后悔。早知道那个姓洪的,不是怎样一个有钱的人,就不该让他到家里来,回头人家来了,当面讪笑人家一阵,那多难为情?可是他如此想着,事实有大不然的,到了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候,大门扑扑的两声响,接着有人问道:“劳驾,这里是姓常的家吗?”只这一句,却听到余氏先答应了一声:“找谁?”她就迎出去了。
这个来敲门的,正是洪士毅来了,他两手都哆哩哆嗦地提了好些个纸包,余氏一见,没口子地答应道:“是这儿,是这儿,洪先生你请进来坐吧,我们这儿,可是脏得很啦。你来了就来了吧,干吗还带上这些个东西呀?这真是不敢当了。”洪士毅笑道:“我也不敢带那些浮华东西,都是用得上的。”他如此说着,已经走进屋子,不觉得身子转了两转,觉得手上这些纸包,不知道应该放在什么地方的好?余氏再也不能客气,两手接了包的东西,就向里面屋子里送。其间有个大蒲包,破了一个窟窿,现出里面是碗口大一个的吊炉烧饼。这些个发面的烧饼,就可以快快活活地吃两天,这也要算是宗意外之财了。常居士虽是双目不明,但是其余的官感,是很灵敏的,他已经知道有人到了屋子里,而且一阵纸包蒲包搓挪之声,仿佛是有东西送来,已经拿进里面屋子去了。便拱拱手道:“多谢多谢,兄弟是个残疾,恕我不恭。”士毅站在破炉烂桌子当中,转着身子,却不知道向哪里去安顿好?只是呆站着。还是小南看到人家为难的情形,由院子里搬了个破方凳进来,搁在他身边。常居士听了那一下响,又拱拱手道:“请坐请坐!我们这里,实在挤窄得很,真是对不住。小南,你去买盒烟卷来,带了茶壶去,到小茶馆里,带一壶水回来。”士毅连忙止住道:“不用,不用,我以后不免常常来讨教,若是这样客气,以后我就不敢来了。”余氏将东西拿到里面屋子去以后,急急忙忙,就把那些包裹打开,看看里面是些什么东西?一看之后,乃是熟的烧饼,生的面粉,此外还有烧肉酱菜之类,心里这就想着,我们家今天要过年了。她听到外面屋子有沏茶买烟卷之声,便觉多事。后来士毅推说,这就觉得很对,跑了出来道:“咱们家什么东西都是脏的,人家那敢进口?咱们就别虚让了。”常居士摸索着,两腿伸下地来,便有让坐之意。余氏靠了里边屋子的门站住,向里屋子看看,然后又向人放出勉强的笑容来。
小南一会儿跑到院子外,一会儿又跑到院子里,你只看他全家三口人,都闹成了那手足无所措的样子,不但是他家不安,就是作客的人,看到了这种样子,也是安贴不起来,自己突然地到一个生朋友家来,本来也就穷于辞令,人家家里,再要闹得鸡犬不宁,自己也就实在无话可说。因站起来向常居士拱拱手道:“老先生,今天我暂时告退,过两天我再来请教。我听令爱说,老先生的佛学很好,我是极相信这种学问的,难得有了这样老前辈,我是非常之愿意领教的。”常居士听了,笑得满脸都打起皱纹来,拱手道:“老贤弟,我家境是这样不好,双目又失明了,若不是一点佛学安慰了我,我这人还活得了吗?这种心事,简直找不着人来谈,老贤弟若是不嫌弃肯来研究研究,那比送我什么东西也受用。请你哪一天上午来,我家里人都出去了,可以细心地研究研究。要不然,这胡同口上的德盛茶馆,无聊得很的时候我也去坐坐的,哪天我沏壶清茶恭候。”士毅自想身世,很是可怜,再看这老头子,更是可怜,便答应了他,星期日准来奉看,于是向余氏深深地鞠着躬,出门而去。
小南将他送到大门外,笑道:“你瞧我父亲是个好人吧?”士毅道:“刚才我有两句话,想和你父亲说,可是初见面,我又不便说。”小南红了脸道:“你可别瞎说。”士毅道:“你猜我说什么话?是你想不到的事情,也是我想不到的事情。刚才我在会里听到个消息,他们办的慈善工厂,要收一班女生,这里分着打毛绳,做衣服,扎绢花,许多细工。只要是有会里人介绍进去,可以不要铺保,你若愿意进去学的话,每天可以吃他两餐饭,而且还可穿会里制服。早去晚归,算是会里养活你了。你愿干不愿干呢?”小南道:“有工钱没工钱呢?”士毅想了一想道:“初去的人,大概是没有工钱的。不过你要添补鞋袜的话,钱依然是我的,你看好不好?”小南道:“若是你能把我妈也找了去,就剩我爹一个,那就好养活,一定可以去。”士毅道:“我一定设法子去进行,我看你家也太可怜了,不能不想法子的。”小南笑道:“你有那样好的心眼,那还说什么?我妈一定喜欢你的,我就等你的回信了。”士毅听了她这话,自然高高兴兴而去。
小南走回家来,只见余氏左手拿了个火烧饼,右手两个指头,夹了一根酱萝卜,靠了门在那里左右相互的,各咬一口。直至把烧饼酱菜吃完了,她还将两个指头送到嘴里去吮了几下。小南笑道:“我妈也不知道饿过多少年,露出这一副馋像来?”余氏将手一扬道:“我大耳巴子搧你,你敢说老娘?不馋怎么着?从前要吃没得吃,于今有了吃的,该望着不吃吗?”小南道:“你也做出一点干净样子来。”余氏不等她说完,就呸了她一声道:“你妈的活见鬼。你才洗干净了一天的脸,你就嫌我脏了。”小南道:“不是那样说,那洪先生刚才对我说,愿意给你找一件事。”余氏道:“真的,他有这样好心眼。”她口里说着这样要紧的问题,然而她忘不了那烧饼和酱菜。这时她又到屋子里去,拿出两个烧饼,几根酱菜来。她老远地递一个烧饼给小南道:“你不吃一个?”小南道:“干么白口吃了它?不留着当饭吗?”常居士在铺上搭腔了,便道:“你也太难一点,还不如你闺女,我听到拿了好几回了。”余氏脚下,正有一个破洋铁筒。她掀起一只脚,犹如足球虎将踢足球,嘭的一声,把那个洋铁筒踢到院子里,由大门直钻到胡同里去。口里可就说道:“我爱吃,我偏要吃,你管得着吗?丫头,你说,那个姓洪的小子,要给我找什么事?”说着,把左手所拿到的酱菜,将两个烧饼夹着,就送到嘴里,咬了个大缺口,嘴里虽是咀嚼着,还咕哝着道:“若是让我当老妈子,我可不干。”小南道:“人家也是有身份的人,并不是开来人儿店的,为什么介绍你去当老妈?”余氏又咬了一口烧饼道:“只要少做事,多挣钱,当老妈我也干。还有一层,我得带了你去。让我丢下这样一个大姑娘不管,我可不放心。”常居士道:“你瞧她说话,一口沙糖一口屎……”余氏喝道:“你少说话!我娘儿俩说话,这又有你的什么事?你说了我好几回了,你别让我发了脾气,那可不是好惹的。”常居士听了这话,就不敢作声了。小南道:“你问了我几遍,不等我答话,你又和爸爸去胡捣乱,你究竟要听不要听?”她说话时,看到母亲吃烧饼吃得很香,也不觉得伸了手。余氏道:“你真是个贱骨头,给你吃,你不吃,不给你吃,你又讨着要吃了,你自己去拿吧。”小南走到屋子里,只见满炕散了纸包,似乎所有可吃的东西,都让母亲尝遍了。那个蒲包,是装着发面烧饼的,这时一看,那样一大包,只剩有四个和一些碎芝麻了。小南不觉失惊道:“好的,全吃完了。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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