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叫来,就派他送小秋回家。又叮嘱着说:“你送了李少爷到家见了李老爷或者李太太你才回来。”又向小秋笑道:“我们族里的事,倒让你费神,我替全族的人,都谢谢你了。”小秋见师母是十分客气,说了两句不敢当,也就只好跟着狗子一路回家来,狗子真的见了李太太,说是师母派着我送少爷回来的。李太太也感到宋氏这举,不能无意昧,心里暗忖着,也就不愿小秋再向姚家村去了。
然而宋氏这样对小秋大加戒备的当儿,姚氏全族的人,却对李氏父子,发生了极好的感情。在械斗的事过去了五天以后,姚家人在祠堂里办酒,敬谢和事人。在说客的人内,李秋圃自然是第一名,而第二名就是李小秋,这番诚意是可想而知。到了这天,李氏父子,高高兴兴地到姚氏宗祠来赴约。廷栋因为是本族相公,出面
来会宾,代表全族来作主人。可是小秋是他的学生,又不便坐在先生上面,所以将他分在另一张桌子上坐。在一个大厅上,共设了三个席面,摆着品字儿形,将李秋圃让在正中的一张桌子首席上坐了,除了请着本镇的刘保甲局委员,厘卡上吴师爷赵师爷作陪而外,还有一个举人一个副榜,一个廪生,而这个廪生,还是个秀才的
案首,论起来,这是够得上《礼记》上那句书,其数八,其位酸的了。
姚廷栋斟过了两巡酒,他首先开言了,因笑道:“现在市面上出现的那些小说书,和说书摊子上讲的那些鼓儿词,有什么黄天霸白玉堂之流,我们总觉得那是有些荒唐不经。再说到司马迁的《游侠列传》,也疑惑那是文人狡猾之笔。可是现在我亲眼看到李老爷这生龙活虎一般的精神,在姚冯两家阵头上解和,岂止朱家郭解尚侠而已,就是鲁仲连的排难解纷,墨子的摩顶放踵,以利天下,不过如是。吾闻其语矣,吾见其人也。”说时,连身体和头,一同摇撼了两个圈子。秋圃笑道:“先生太抬举我了。不瞒各位说,兄弟原是习武的,二十岁以前,就在行伍里混,大小打过四次土匪,已经是保过五品军功的了。只是先父在太平天国之役,打了十几年的仗,眼见同营的,封爵的封爵,得缺的得缺,自己不过是做个城门统领而已。直到他的把兄弟黄爵师到江西来,看到先父还穿的是旧补服,很是伤感,才替先父在抚台面前,打了个抱不平,这才坐了一任协镇。先父就常对我说,可惜他不是湖南人,若是湖南人,早就飞黄腾达了。因此对我习武的这条路,极力的打断,送上了作文官的这条路。于今我是文不文,武不武,成了个双料半瓶醋。”
第廿四回(3)
大家听了这话,少不得向李秋圃又恭维了一阵。那个作案首的秀才,是个卖弄才华的人,便笑道:“像李秋翁这样的人,而且有了这样的事,真可以歌咏以出之。在我们这席上的人,总能懂两句平仄的,我们何不就席咏诗一首奉送呢?”他说着,手端了酒杯子,就摆着头转圈子,表示着得趣的神气。那举人究竟是多念了几本书的人,有点儿经验,更摸着胡子,淡淡地笑道:“那可是班门弄斧了。李翁的诗,我是领教过的,可以说是义山学杜。”谈到说作诗,秋圃是比谈舞棍弄棒还有趣。笑道:“作诗我可不行,我不过是半路出家的人啦。但是姚老夫子的诗品,我是见过的.在我小儿的窗课上,真有点铁成金之妙。”说时,抱了拳头,向廷栋连连拱了几下手。廷栋笑道:“兄弟自幼弄了这手八股,作出来的诗,怎么也离不开那五言八韵的试贴气味。秋翁此言,殆反言以明之乎?”说着,也是连连地摇着身体,哈哈大笑。
那秀才道:“廷翁的诗,倒不是李秋翁阿私所好,实在有斤两,自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这位李世兄一定也很好的。今夕此会,不可无诗,尤不可无李家贤乔梓之诗。”秋圃笑道:“这就不对了,刚才是大家要题诗见宠,怎么一转瞬之下,倒要考起愚父子来了呢?”那秀才连忙摇手笑道:“这就不敢,也不过景仰之意而已。”那位厘局上的吴师爷,他父亲就是北京距公门下的一位清客,谈风花雪月的事,他也有他的家传。他看到在场的人,都有些酸气冲天,秋圃是未必和他们斗诗的,应当来和他解这个围,便笑道:“谈到文人韵事,借了主人翁这杯酒,盖了脸上三分羞,我益发地要胡说了。听说廷栋老夫子,有一位小姐,今年才十五岁,做得一首好清隽的小诗,又写得一笔卫夫人体的好小字,吾闻其语矣,未见其人也,现在可不可以请了这女神童出来,大家瞻仰瞻仰?”
廷栋这就站起来,拱手笑道:“一个乡下村姑而已。”吴师爷连连向他招着手笑道:“居,吾语汝。”廷栋只好坐下来。吴师爷笑道:“于今风气大开,国家设了许多女学堂,名门闺秀负笈远游的就很多了。老夫子谅是个识时务的人,所以让令媛读书。令媛既足可以和许多在门桃李一齐攻读,今天我们叨在作世叔世伯的人,要见一面,当无不可。”还有那赵师爷,是个年纪最轻的人,他也略闻小秋在学堂里读书,有一段韵事,正想看看这女孩子怎样,也就极力的在一边怂恿。秋圃本人心里是有些芥蒂,不便说什么的,此外的人,谁也想不到这里面有什么原故,一致请求,要这位女神童出来见见。尤其是那刘委员,他是地方官,请求有力量。
在满清末年,男女之防,已不是那般严厉了,廷栋就相当的看得破,加之大家都夸赞春华的学问,他觉得也是自己很荣耀的事,果然,就派人回家去,把春华传了前来。春华在家里,正自闷闷不乐,忽然听说父亲传去见客,这可猜不到是什么用意。但是心里很明白,今日所请的,也有小秋在内,不怕母亲怎样监视,总可以大大方方去和他相见的了。于是忙着拢了一拢头发,又换了一件花布褂子,然后到堂屋里来,向那绷着脸子的母亲道:“妈,我可以去吗?”宋氏望了她许久,才道:“有你父亲的话,你只管去。但是,你回到屋子里去坐坐,等我送你去。”
春华心里头暗笑,母亲真是知二五不知一十,祠堂里有那些客,纵然有小秋在坐,我还能和他说什么不成。乐得依从,就平心静气的,回到自己屋里去,更在脸上微微的扑了一层香粉,将衣襟扯扯。五嫂子提了灯笼进来,笑道:“大姑娘,师母让我来同你一路去呢。”春华道:“怪呀!他老人家,不是要看守我的吗?怎么不去了呢?”五嫂子微微一笑道:“大概其中另有原故。”春华道:“有什么原故,他知道那里人多,用不着防备我就是了。”于是很自然的,随着五嫂子到祠堂里来。
五嫂子到头进屋子,就不向前了,由着春华一人到摆宴的二进屋子去。春华站在滴水檐下,叫了一声爹。廷栋这就走向前将她引着到三席面前,各道了一个总万福,依然引到自己这席来在手边设了座,让她坐下。当她在滴水檐下,心里还存着个疑问,小秋在这里,他看到了我,是种什么情形呢?及至三个席面都走遍了,却不见小秋在座,这倒奇怪着,难道他今天竟是不会来吗?怪不得父亲叫我来了,原来是这位冤家不在座呢。于是带了愁容,坐在那里没有作声。
廷栋这就道:“各位老伯说你会作诗,要当面考你一考,这就应该你出丑了。”春华这才明白,叫自己出来,为的是这件事。但是看看上座坐的那位李秋圃,正是自己心里所盼望的公公,而事实上所做不到者。今日当了他老先生,应当用尽自己的能力,来卖弄一下才好。便站起来低声道:“那就请各位老伯出题吧。”当她出来的时候,李秋圃早是把他那双饱经世故的眼睛,仔细地端详了~下,见她那圆圆的面孔上,透着那鲜红的血晕,一双细长的乌眉,和那很长的睫毛,配着那黑白分明的眼珠,在那忠厚长者之相以内,乃带着几分聪明外露。便笑道:“请坐下。说到考就不敢当,就请小姐自己选题吧。”廷栋笑道:“若是由她自己选题,她可以把她自己的窗课出来搪塞的,岂不有负各位的期望?还是请哪位出一个题吧。”
大家虚让了一下子,都请李秋圃出。秋圃见这女孩子微锁着眉头,低垂了眼皮,心里也就想着,他和小秋的事,那是她知我
知,自己出来题目考她,有些不妥,便向侧坐的吴师爷笑道:“有劳吾兄代拟一个。”吴师爷见他真不肯出题,就偏头呆想了一想:出得太难了,未免要人家小姑娘为难;出得太容易了,也许小姑娘都会笑我是饭桶。正出着神呢,却看到下方烛台上的蜡烛,结了很大的灯花,笑道:“大姑娘,我出一个灯花题目吧。若嫌不妥,那就另改。”春华坐着呢,又站起来,低声笑道:“老伯既出了题目,怎好改得?”说毕,她微咬了下唇,低着头,便有个思索的样子。那举人便用手轻轻拍了桌子道:“不忙不忙,你只管坐下,慢慢地想。”春华答应了个是字,低头坐下去。她抬头一看烛花,又向秋圃很快地看了一眼,脸上忽带着笑容,似乎她已经胸有成竹了。这就回转脸下,低声叫着爹道:“我做了一首《五绝》,也可以吗?”廷栋道:“《五绝》也不见得比别种诗容易做。但是不会作诗的人,这只二十个字,凑字就好凑了。你先做出看看。”春华心里一面构思,一面走到父亲屋子里去,不一盏茶时,用一张素纸写好了,拿来两手送给父亲。廷栋看了,脸色却带了喜容。吴师爷料着有点诗样,是不怕看的,便笑道:“我要先睹为快了。”于是就伸手将诗稿接了过来,一看之下,拍着桌子伸了腰道:“这真是家学渊源了。我来念给诸位听。题目是《宗祠盛宴,奉各世伯召试,以灯花为题,即席呈正》。诗是……”说到这里,将声音放得沉着一点,念道:“‘客情增夜坐,好事报谁家?未忍飞蛾扑,还将纨扇遮。’虽然只寥寥二十个字,用事.命意,都很不错呀!”
他念的时候,大家都侧耳而听。念完了,那位不大开口的副榜.这也就将头左右连晃了七八下,微笑道:“虽然用字还不无可酌之处,以十五岁姑娘,在这仓促之间,有这样的诗,吾无问然矣。”说着隔席向廷栋拱手道:“可赞可贺。”那举人接过诗稿去,将筷子头在上面画着圈圈,笑道:“这诗还得我来注解一下呢:这未忍飞蛾扑,还将纨扇遮。不是赞美秋圃翁这次为姚冯二姓释争而发的吗?”秋圃原来也只想到咏灯而咏到灯蛾,也是常事,现在一语道破,立刻想着果然不错。不觉连鼓两下掌道:“姚小姐如此谬赞,几乎没有领悟,惭愧惭愧!这决不是小家子气派,加以磨琢,前途未可限量,我要浮一大白了。”说着,端起面前的酒杯子,昂头一饮而尽,还向春华照了一杯。春华得了他的许可,心里这分儿欢喜,还在秋圃之上,便扬着两眉,站了起来。吴师爷也凑趣道:“这诗分开来看好,一气念之也通。就是说,夜坐深了,见着灯花,问它是报谁家的喜信呢?因为灯花之可喜,也就爱护它,不忍飞蛾来扑了。大家同饮一杯吧。”于是大家都举了杯子,向着春华。春华连说不敢当,举杯相陪,呷了一口放下。廷栋看得女儿如此受奖,也是乐着收不起笑容来。
秋圃这时很高兴,斟了一杯酒略举了一举,然后放下。笑道:“姑娘,我敬你一个上联,不嫌放肆吗?”廷栋笑道:“秋翁太客气,就出个对子她对吧。”秋圃诗兴已发,也不谦逊了。便笑道:“借姑娘名字人题了。”于是一个字一个字,从容清楚地念道:“酌酒驻春华,莫流水落花,付大江东去。”全席陪客的人都说好,善颂善祷。秋圃又端起杯子,向春华举了一举笑道:“聊表微意!”于是将酒喝了。廷栋道:“秋翁,她不过是个晚辈,何必这样客气?”回头向春华道:“你对上呀!这要考倒你了。”殊不料这上联,正触动了春华的心机,便低声将上联念了一遍,问廷栋道:“是这十五个字吗?”廷栋说是的。春华道:“我想大胆一点,也借用老伯的台甫两字,不知道……”秋圃笑道:“那就好极了,必定这样,才和上联相称呀!请教请教。”春华笑着站立起来,偏向廷栋道:“我还有去写出来吧,不敢叫老伯的台甫。”秋圃笑道:“你只管说,不要紧。就是古人,也讳名不讳字,大概你用的是秋圃两个字。这二字是我的号,念出来何妨。”举人也道:“对对子,最好是脱口而出,你就念起来吧。”
春华听说要脱口而出,自己也很想卖弄一下自己的才思,是怎样敏捷,就念道:“吟诗访秋圃,又碧云黄叶,见北雁南飞。”她念完了,大家听到这句子的浑成,都不免齐齐地喝了一声彩。吴师爷将筷子敲了桌沿道:“好一个又碧云黄叶,见北雁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