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了墙向两边张望,后来也就少不得走到街中心来向两头看着。
正在这时,忽然觉得身后面有人连连扯了两下衣服,回头看时,正是那马家婆。只看她那尖削的脸,稀微带上四五道皱纹,在她那要笑不笑的情形之下,眼角上掀起一道浅浅的鱼尾纹,在她居心慈善的脸上,还带有不少的阴险意味在内。毛三婶看到,就情不自禁地轻轻地呵哟了一声。马家婆笑道:“你这一大清早就上街来,大概肚皮还是饿的吧?”毛三婶道:“不饿,不饿!”说着,夹紧了那布,就作一个要走的样子。马家婆笑道:“你这人是怎么啦?我和你一样,也是个女人,你怕些什么?你上次到我家去,我款待得不周,现在我请你去吃一顿包面(即馄饨),补你一个情吧。哪!这对面就是包面铺,只两步路,还不能走吗?”毛三婶道:“谢谢你了,可是我还要去卖布呢。”马家婆道:“这样的晴天,街上赶集的人,像蚂蚁样多,还怕一匹布卖不了吗?”毛三婶道:“卖是卖得了,随便的卖,卖不上价钱。”
马家婆用手拍了两下胸道:“你的布要卖多少钱,不能要十吊吧?若是十吊以下,你肯卖了它,我总可以和你找出买主来。你还有什么话说呢?”她口里说着,手上牵了毛三婶走。不解是何缘故,毛三婶竟是一点抗拒的力量也没有,就随着她进了包面店。马家婆对于她,真是特别加敬,和她要了一碗包面,里面还加上两个荷包蛋。既然进了店,东西又要来了,毛三婶怎好不吃,所以也只有多谢两声,不再说客气话了。
马家婆陪着她吃完了一碗包面,代会了账,就向她道:“姚家大嫂子,我们现在很熟了,你觉得我不是一个坏人吧?九九八十一归,你这匹布还是交给我去卖掉吧。你在这包面店里等我,好不好?”毛三婶还不曾答复她这句话呢,马家婆自己又笑了起来了,她道:“我和你的交情,还很浅呢,我把你的布拿走了,你怎样能够放心呢?还是你跟着我去,你同那买布的,一手交货,一手交钱,你看好不好?”
毛三婶道:“我还要到你家里去吗?我在街上等着,你把那个买布的人带了来就是了。”马家婆听了这话,倒也不置可否,却望着毛三婶的脸,沉静了许久,才道:“你这位嫂子说话,可有点要受人家的褒贬了。你想,我不过看到你初到街上赶集,什么事也不大在行,我是一番好意,给你引引路子,你为什么倒疑心我。我这样一大把年纪,你要我跑来跑去,那也心里过不去。”
这几句话,倒闹得毛三婶有口难辩,只好说不是这意思。马家婆也不多说话,将她放在桌子上的布卷,拿起来夹在胁下,提脚便走。向她点点头道:“跟我来吧。”毛三婶吃了人家的东西,自是不便在人家手上把布夺了下来。若是让她拿去,并不跟随,又怕那匹布会落空。没有法子,只好在这马家婆后面,一路走去。
第十六回(3)
走出了大街,马家婆就和她谈话了。便道:“姚家大嫂子,不是我现在夸奖你一句,你这样的人才,应当嫁一个街上人才对,你怎么嫁在乡下,也是落得赶集卖布呢?你们老板,大概对你不大好吧?”毛三婶听提到了丈夫,就不由怒从心起。只是对生人,说不了许多委屈,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马家婆道:“男人懂得好歹的很少,像你这样花枝样的大娘,要你赶集卖布,他倒好坐在家里分你的钱。不过好的男人也有,你是没有遇到过。你也不要自己太作践了,自己可以去找自己的快活。”毛三婶也不作声,只跟了马家婆向前走,不知不觉,走到她家里,进了那篱笆,又走到堂屋里去。
这是半中午,天气渐热,怕热的人,就要把身上的衣服减少。在这堂屋里板壁钉子上,挂着一件青洋缎的对襟短夹袄。毛三婶忽然心里一动,马家婆家里并无男人,哪有男子的衣服挂在这里。这件短夹袄,倒好像是厘金局里那后生穿的。她手扶了堂屋门边一把椅子站定,正望着犹豫呢,马家婆一手夹了布,一手挽了她的手臂,笑道:“到我屋里来吧,买主等着你讲价钱呢?”说着,于是把三婶挽进房里去了。
她们进房以后,约莫有半小时,马家婆先退出来了。她掩上了房门,放下了门帘,自己可就端了一把椅子,拦住堂屋门坐着。约莫有一个半小时,毛三婶才开了房门出来,一手抚摸着鬓发,一手扯着衣襟,可是她那面孔上直由肌肉里面透射出红色来。她见了马家婆虽然勉强还带了笑容,可是要让她哭,她立刻也可以哭得出来的。马家婆倒是很能体谅她的心事,走上前一步,迎着握住了她的手道:“这要什么紧?年纪轻的人谁不是这样的,不过没有人知道罢了。”毛三婶低声道:“这事千万求你不要对人说。”
马家婆摇撼了她几下手道:“这个你放心,我也担着千斤重的担子呢。钱你收好了吗?”毛三婶点了两点头。马家婆道:“下回赶集,你再来就是了,你回去吧。”毛三婶低了头走出马家,好像自己失落了一件什么东西一样。就是眼睛所看的景致,都好像不像平常,但是也说不出来是怎样的不像平常。这也不去管它了,匆匆地跑到街上去,买了一斤盐和十块五香豆腐干,这是母亲所叮嘱的。那还不算,又买了一斤夹肥夹瘦的肉,带回去给老娘煨汤喝。自己呢,也买了些鞋面布和鞋带子,又买了五根油条,带回去和老娘同吃。统共买了一只小篾篮子提了回去。
到了家里,一样样地捡了出来,冯家婆连念了两声佛,问道:“一匹布卖多少钱,花得不少吧?”毛三婶突然走回家门的时候,见了母亲,脸上可有点红,而且脸上的皮肤,似乎也有点收缩。现在母亲开口说话,似乎平常的态度一样,于是自己就安定了许多。因笑道:“今日也望卖布,明日也望卖布,现在真把布卖掉了,总应该买一点东西尝尝。”冯家婆且不问这些,先把东西一样样的送到厨房竹橱子里去,把橱门子关妥了,右手是抓过油条来,便将五个指头,轮流的送到嘴里去吮,这才很高兴的走到堂屋里来。见毛三婶坐在矮椅子上,两只手绷了几围鞋带子,伸出来,绷成个长圈圈,两手一紧一松,头可昂起来,望了门外的天,只管出神。看那样子不过想什么心事,倒并不是生气。这就向毛三婶笑道:“你一回来,乱忙一阵,我倒把正经事忘了告诉你了。你去了不多久的时候,你丈夫来了,说是来接你回去。直等到吃午饭,见你没有回来,等得有些不高兴,自己到街上找你去了。”
毛三婶道:“是吗?怎么我没有碰到他呢?”冯家婆道:“大概他是由小路去的,今天他遇不着你,少不得明天还要来的。他今天来说的话,倒也不错,他说,并没有怎样的得罪你,你一生气就跑了,叫他也没有法子。”毛三婶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道:“他倒乖巧不过呢,现在要我回去了,所以说这些好话。我不能受他的骗,我不回去。”冯家婆道:“哕!你就是这样脾气不好,心里没有什么,总是口头上得罪人。明天他来了,你可不能这样说话。”毛三婶道:“他在当面,我是这样说,背后我也是这样说,我是不能回去的。”冯家婆道:“这可奇怪了,这两天,你时时刻刻都望他来接你,怎么他真来接你了,你倒不愿意去呢?”毛三婶两手抱了胸,皱了眉道:“哕哩哕嗦,只管说这些话作什么?我不爱听。”冯家婆向自己女儿呆望了,倒猜不出女儿这种态度,是什么原因,莫非她嫌丈夫接她来晚了一点。她在娘家住了这些日子呢,迟一天走,早一天走,那有什么要紧?不过偷看女儿的样子,她实在是生气了,这也就不敢跟着向下说什么。
过了一天,似乎昨日的事应该都忘了,不料毛三婶一早起床,就出门去了。冯家婆明知道她是躲开丈夫去了,在毛三叔未来之先,也不能先将她先行留在屋子里来等着,所以也只好让她走了。冯家婆所猜的,那是对了,太阳约莫有两三丈高的时候,毛三叔一头高兴,脚板一路响了进来,在老远地就喊着姆妈。冯家婆听了这
声音,心里就先喊了一声惭愧,明明知道姑爷要回来,却让姑娘避了开去。虽然作丈母娘的,对于姑爷并没有坏意,但是不管闲事的嫌疑,那可免不了。于是迎到堂屋门口来,向毛三叔笑道:“你何必起这样大早的来,吃了饭来也不晚啦。这个时候,大概是肚皮饿了,我先煮一碗米粉你吃吧。”
毛三叔走进门来时,眼睛先向各处张望了一遍,并不看到毛三婶,心想,怪不得这家伙愿意住在娘家,到了这个时候,她还睡着没有起来呢。于是向着毛三婶住房的对过,扶着一把椅子坐下了,用手摸摸脸,又理了两下辫子,向冯家婆望了,只管笑着。好像他有话要说,却又不敢说了出来,于是再摸摸脸,又再理理辫子。冯家婆心里,今日也感到特别地不安,想要到厨房里烧茶,可又把姑爷一个人丢在这里。陪着姑爷在这里坐吧,人家一早上跑了一二十里路,连口茶也弄不着喝。因之她坐在板凳上,掀起衣襟摆来揩揩手,却又扯扯衣襟,向姑爷淡笑了两下。
毛三叔究竟是老于世故的人,他看到丈母娘那样全身不得劲的样子,再看到许久的时候毛三婶还没有出来,这里面不能没有原因,于是问她道:“姆妈,你这早上,还有许多事要做吧?我又不是外人,你在这里坐着陪我作什么?”冯家婆道:“好,我去烧茶你喝,你可以到门口去望望,今年我们这里庄稼不坏。”说到这里,毛三叔有个问话的机会了,便道:“烧茶,让她去烧吧,怎么不看见她,难道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没有起来吗?”冯家婆只是自己不好开口,既是姑爷问起来了,她也无隐瞒之必要,因道:“你要发财了,我姑娘现在十分勤快,每日天不亮就起来了。今天不知道是到本村子里哪一家牵纱上机去了。我又不知道是哪一家,要知道,我就去替你把她找了回来。”
毛三叔听了这个消息,心里立刻高高地跳了一下。他想,这几句话,分明有些颠倒,丈母娘既然知道她是和人家牵纱上机去了,怎么又不知道是哪一家呢?便笑道:“我也晓得。一定是昨天上街卖布,有了钱了,回家来,晚上到别人家打纸牌去了,大概打了一个通宵的牌,这个时候,还没有回家呢。”冯家婆两只手同时摇了起来,摆着头道:“不是不是!她的确是今天一早出去的。在你家里,她赌个十天八晚,我也管不了,那是你的事。到了我这里来,我就要替你管她,她要到外面去熬夜打牌,那怎样能够?”毛三叔道:“你老人家能替我管管她,那就更好。她现在比我凶得多,我是没奈何她了。”冯家婆道:“你男子汉大丈夫为什么说这样无出息的话,她比你年纪小些,有不到的地方,你应当照顾照顾她,指点指点她,动不动,两个人就大闹一场,东跑西荡,那总不是个了局呀。我年轻的时候……”
第十六回(4)
毛三叔这就有些不高兴了,向她摇摇手道:“我说的昨夜的事,你老人家何必又从你年纪轻的时候来说起呢?我不喝茶,多谢你。你去把她找了来,让我带她回家去吧。”他说到这里,就不由得把面孔板了起来。冯家婆因为姑爷把她的话头子拦了,先就不高兴。现在姑爷瞪着两只带红丝的眼睛,又皱起两道浓眉毛,未免令人难堪,自己也就有几分不高兴,也道:“姑爷,为什么说着说着,你就急起来。”毛三叔大声道:“这话就凭你冯府上有面子的人来讲一讲吧,我老婆在娘家躲开了我,整夜不回家来,我还不该急吗?我是个小人,你不要惹我小人生气,把我的老婆交给我,我带回去。”说着将巴掌伸了出来,颠了几下。冯家婆将头一偏道:“你不要血口喷人,怎么是整夜不回来?”毛三叔道:“我来得这
样早,她就不在家,那一定是昨夜里就出去了的。”冯家婆指着毛三叔道:“你这畜牲!跑到我家里来,就说这些个冤枉话,在你家里,不知道你怎样地欺侮她了!怪不得她要逃回娘家来。”毛三叔两脚同时一顿,人直跳了起来,叫道:“你说这冤枉话,将来到阴间里去,要拔舌头的。老实对你说,我昨天到街上去打听,你女儿就没有到卖布的地方去,你说她昨天上街去卖布的,我很有些疑心。今天这样早跑了来,她又不在家,能说这里头没有一点原故吗?”
冯家婆两手扶了椅子靠,浑身抖颤着,骂道:“天杀的!说这样灭良心的话。好!我去把她找了来,回你一个实实在在的话。你不要走。”她口里说着,人已战战兢兢地走出大门去。
毛三叔坐在椅子上眼看她走了,一动也不动。心想,她回家来了,我倒要问她一个仔仔细细,这样一清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