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闲文章了。”小秋在慈母面前还有什么话说,自然是答应了。可是他回到房里以后,想起在渡口遇到拈花女子的那一番韵事,十分地感到回味,于是仿作无题诗体,作了几首《七绝》。把那时的情感,和心里的感想,表示了一番。在无事的时候,也就常把这几首诗拿出来吟哦着。
第一回(3)
约莫过了一个月,已到了元宵时节,小秋心里痴想着,今天街上玩灯,那个姑娘若是在镇市前后的,必定要到街上来看灯,不免到街前街后,也去转转,或者在街上碰到了她也未可知。果然,顺了他那一番痴心,在下午便到街上去转着。这个镇市上,横直只有五条街,他来回的总走过了十趟。人山人海,看花灯的确是不少,但是这些人里面,要是找那个穿花褂子的姑娘确是不易,至于她来不曾来,这更是不得而知了。小秋忙了一晚半天,大海捞针,算是白忙一阵,只好回家安歇。因为次日十六,是个黄道吉日,父亲已经挑选好了,在这天送自己上学了。镜花水月,过眼皆空,这也不必再去想她。到了次日,换得衣冠齐整,带了两个听差,挑着书箱行李,随着父亲一同上学来。
这姚家村去三湖镇不过五里,顺着桔柚林子,慢慢地走来,经过了一带围墙,便有一幢高大的房屋,在广场外耸立着,顺着风,一阵读书之声,由那里传出来。走到那门口,横着的金字匾额,大书“姚氏宗祠”四个字。小秋心里想着,这四个字,应当改一改,改作“第一监狱”。不过心里如此想,人还是朝前走。穿过了两进房子,一位四十以上的先生,长袍马褂的就迎了出来。秋圃抢上前一步,拱手道:“怎好让老夫子出迎,真是不敢当了。”小秋知道这就是先生姚廷栋,也就躬身一揖。姚廷栋见他穿了豆绿湖绉棉袍,外罩一字琵琶襟滚边花缎蓝马褂,头戴缎子瓜皮帽,上有小小的圆珊瑚顶儿,腰上系着淡青洒花腰带,在马褂右襟下飘出一截来。眉清目秀,十五六岁的哥儿,这样修饰着,在富贵之中,自带一番俊秀之气。只是自己向来教着布衣的子弟,现时来了这样一个花花公子,恐怕会带坏自己的学风,因之不免把脸色格外板起来。这几进屋子的房间里,都住着姚先生的高足,头两天就听到说了,有一位少爷要来,所以这时少爷来了,大家也就少不得在窗户眼里,门帘子底下,争着窥探。小秋一向在省城里富贵人家来往,多半是这样的穿戴惯了。却不料到了这里来,是这样地引着人家注意,情不自禁地把面就羞红了。秋圃带着他到了正面大厅里,这里右边摆着一张八仙桌,夹住了两个书架,正面一把太师椅子,那自然是师座了。此外大大小小,沿四周的墙壁,都放了书桌,一直放到前进堂屋倒座里去。各位上都坐有十三、四岁,以至十七、八岁的学生,见着客到,都站起来。正面是个木头月亮门,里面有方丈之地,上设了至圣先师的座位。小秋周围一看,并无隙地可放书桌,除了进月亮门去陪孔夫子,就是和先生同席了。心里捏了一把汗,只说糟了。这时,姚先生让着秋圃在师位旁边坐下.吩咐斋夫在圣位前点上了香烛。小秋是不用别人吩咐,拜罢了孔夫子.请先生居上,也拜了四拜,然后和各位同学都拱了一个揖:姚廷栋略问了小秋,读些什么书,笔下能作什么,就点点头,于是向秋圃道:“兄弟这里有十八个
学生,分作两批教。文理清顺些,自己已经会看书的,让他在房间里设位子。不能自己用功的,就在堂屋里设位子。令郎既是自己可以读书动笔了,这后进还有一间小厢旁空着,就让他住到那里去吧。”小秋听了这话,真个如释重负.只怕父亲不答应。所幸秋圃很客气,说了完全听凭先生的便,也没有多谈。告辞走了。
这里学堂的斋夫,将小秋引到后进厢房来布置一切,这厢房在圣座的后面,门朝后开,恰是避了先生的耳目。一个两开窗户,对着有石栏干的大天井。天井里有一棵大樟树,高入云霄,大树干子,弯弯曲曲,像几十条黑龙盘舞,树叶密密的罩着全屋皆阴。树顶上有许多水老鸦,呱呱乱叫。天井石板块上青苔长有十个铜钱厚。厢房墙上,另有一个圆窗户,对了祠堂后的一片菜园子。靠窗户不远,有一丛芭蕉,一个小土台,上面一口井,井边两棵横斜的梨树,枝上长满了花蕊,有些早开的花,三星两点的,已经在树枝上缀着白雪。小秋两手一拍,大叫一声“妙”。斋夫正搬了书箱进来,答道:“少爷,这是姚家祠堂,不是庙。”小秋道:“这外面是姚家的菜园?”斋夫道:“是相公家里的菜园。”原来此地人称秀才作相公,称举人作老爷,这是先生家里的菜园了。小秋道:“先生在家里睡吗?”斋夫将嘴向窗户外一努道:“啰!他住在那一边。”小秋看时,天井那边,也有间厢房。自己空欢喜一阵子,以为在后进住着,离开了先生权威之地,不料挑来挑去,却是和先生对门而居,也就不再叫妙了。斋夫将这屋子收拾清楚了,姚廷栋便叫小秋到师位前去,随便的在书架上抽了一本《古文辞类纂》来。掀开第一页,乃是贾谊的《过秦论》。姚廷栋道:“我不知道你汉文的根底究竟如何。你可以把这篇文章,先念后讲一遍,我知道你的深浅了,再订定你的日课。”小秋回头一看,许多同学,都向自己望着。心下这就想着,我应当把一些本领给人家看看,不要让大家小视了我。于是将那篇《过秦论》抑扬顿挫念了一遍。姚廷栋听完了,点点头道:“不用讲了,我已经明白你的根底。今天你初来,不必上什么新功课,可以自己随意理一理旧书,把心事安定了。明天我出一个题目你作,试试你的笔路。”小秋答应着是,退回自己屋子里来了。心里这就想着,这位先生果然不是《牡丹亭》里的陈最良,更不是《石头记》里的贾代儒,我原想着这里是第一监狱,或者不至于了。
第一回(4)
正这样地想着呢,一阵很清脆流利的书声,送进耳朵来。“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非报也,永以为好也。”咦!这可奇怪了,这是女子的声音,难道这个学堂里面还有女学生吗?记得三年前,在外面附馆,有秀芳、秋风两个女同学,那时只管和她们在一处玩,有时还闹着脾气,几天不说话。后来才知道青梅竹马之交,就是这么一回事,可惜那个时候,一点也不懂得,糊里糊涂地把机会失掉了,于今回想起来,还是羡慕得了不得:这可好了,现在又有了女砚友,不要像从前那样傻了。心里这样地想着,早是隔了窗子,向那边厢房看去。这里一伸头,早见那边窗户里一张白脸一闪。小秋一想,她准是也向这边张望,不要鲁莽,既是同学,迟早总可以看到的,于是又缩回来。但是坐下来只翻了两页书,那件事无论如何打发不开,索性把书桌移着贴近了窗户,也高声朗诵地读起书来,也不过读了七八页书,那窗户里的白脸,又是一闪。小秋是抬头慢了一点,竞不曾把那脸看得清楚。小秋想着,把桌子贴近了窗户,那还是不妥,复又把桌子移到里面去:本来无事,自己倒着实庸人自扰了一阵。混到这天下午,由前进堂屋里吃饭回后,进来捧了一杯凉水,在院子里漱口,那边厢旁门开着.这位女同学,悄悄地出来了。他一见之后,不由得心里突突乱跳一阵,这正是在义渡口上遇到,手捧腊梅花的那位姑娘:自己以为从此以后,彼此永无见面的机会了,不料更进一步,彼此傲了同窗砚友:在这一刹那间,自己未便去正面相看人家,那位姑娘.也就低头走了。小秋出了一会子神,走回房去,将书页子里夹住的一张诗笺,拿出自念了一遍。心想,这一下子好了,有了作诗的题目了:但是这里同学有二十人之多,就没有人和她想亲近在先的吗?恐怕我来已是晚了。他到学堂的第一天,正处在他父亲所期望的反面.开始心绪烦乱起来。
一天又一天地过去,小秋在有意无意之间,把那位姑娘的底蕴打听出来了。她是先生的爱女.名叫春华.今年才十四岁。先生在学堂呢,她就在厢房后面的套房里念书习字。先生不在学堂里呢,她就回家去。她家就在祠堂后面,所以她进出都由后门,虽是男同学有许多,却很少接触的机会。小秋听了这些消息,心下暗喜。想道:“春华秋实,是个现成的典故。我的名字,已经有个秋字了,她却实实在在的叫做春华.这样看起来。我们竟是有点缘分的。要不然,为何那天在义渡口上就遇到了她呢?这个兆头太好,将来大有意思。于是颠头颠脑地又不住地在屋子里微步吟诗。可是这位春华姑娘,年纪虽轻,举止却非常地端重,有时彼此相遇,她不闪躲,却也不轻看人一眼,只是正了面孔,行所无事地走了过去。这和初次在义渡口相遇的情形绝对是两样。小秋心里想着:是了,自从我到学堂里以来,在第二日,先生就对我说了,读书的人,以大布之衣,大帛之冠为佳。吓得自己立刻找了一件蓝布大褂,将绸棉袍子罩上。莫非这位师妹,也是嫌我浮华的。以后我要尊重些,不可向她探头探脑了。在十日之后,小秋的态度也就变作老实了,只是心里头,总不能完全老实。只要有机会,便向对面窗子偷看了去。这时,也探得春华的书底不错,念过《女儿经》、《女四书》之后,又念完了一部《列女传》,一部《礼记》,现在正念着《诗经》呢。这并不是什么人告诉小秋的,是在春华的读书声里,就把她的书底一一地听了出来了。
这一天,中午的时候,姚先生因族中的人请他吃午饭,他不在学堂里了。前面许多同学,趁着先生不在家,一窝蜂地跑了出去各找乐趣去了。虽有两个同学不曾出去,也睡了午觉了。小秋一个人在屋子里坐着,只见那菜园里的梨花,堆雪也似的开了一树。天上正飞着极细极细的雨丝,不用心看,几乎是看不出来,被风一吹,卷着一团一团的烟球,在半空里飞奔。菜园外有几棵柳树,枝条长长的向下垂着,带了金黄色。小秋走到窗户边看时,那雨烟子被风吹着,直扑到脸上来。于是低低地吟道:“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他这样吟着,实在是无意的。不料对过厢房,声音跟着也吟起诗来,诗也只有两句,却颠三倒四地只管吟着。起先,小秋听不出所以然,后来听明白了,乃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这两句诗和现在的环境映证起来,和“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两句词联续起来,这就大有意思,耳朵听着,心里哪禁得住情思的冲动,于是卜突卜突地跟着跳了起来。
第二回 透一点真情人逢老圃 积十分幽怨事说西厢
李小秋在书房里那样诗心砰动的时候,那对过厢房里的诗声,却也由高而细,以至于全不听见。小秋心想,那决没有错,必定是因为我念的词,把她逗引着了。我索性再念两句诗,看她怎样。于是由“昨夜星辰昨夜风”起.把那首《七律》无题,完全都念遍了。但是天井外那樟树上的积雨.滴答滴答向下落着,越衬着这后面一进屋子静寂无声。小秋心想,她或者还不懂得这种诗句,我自吟咏了这一遍了,偷偷地向对过看看,她在做什么呢。于是装着看雨景的样子,两手反在后身,走到窗户边向天上望着。他虽然头是昂起来望着天上的,然而他的目光,却正是望了对过的窗户。呵!了不得,竟是一排四扇窗户,完全关闭起来了,莫非她恼恨我这种诗句吗?她若是恼恨在心里.那还不要紧:假如她在先生面前,略微透露一些口风.说我为人轻薄.先生打我一阵!骂我几句,那还罢了。若是先生告诉我父亲,说我这个人不屑教诲,让我退学,那我简直不能为人了。他如此揣想着.心里蜀然是不安,就是脸上也像在炉子边烤火一般.一阵阵的热气.只管由里面烘发到外面来。本来是想在天井里多徘徊两个圈子的.他转念一想,可不要胡来了。我乱吟着诗句.已经怕人家说我轻薄了.再要在天井里转来转去,显见得我这个人不知进退.如何使得?他忽然地小心起来,赶快向书房里一缩,先摊开书本。坐在书案前.恭恭整整地看起书来,但是心里烦恼过一阵之后,眼睛尽管看在书上,而书上说的是什么,却一点也不知道。他心里只是在那里揣想着,春华应当怎样对付我?我若是她,也不能对先生说,只是心里怀恨着,以后永远不理会我就是了。可是就算不理会我,我也面子难堪,心里难受。本来是我的不对,先生的女儿,犹如我的姊妹一般,我若是应当敬重先生的话,就应当敬重师妹,怎能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