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又微微地笑了。小秋道:“我也不知道什么原故,对于你就没有法子说那‘发乎情止乎礼’的那句话了。”春华向身后看了两看,对他道:“你必定……”这就听到风雨亭外面有了咳嗽声。春华红了脸,走了出来,看时,却是两个挑担子的过往行人。她不敢抬头,匆匆地走进对过树林,就回到学堂里去了。
她到书房里,心里还是不住地跳着。虽然对了桌子上所摊开的书来望着。但是眼睛看到书上,书上究竟是些什么字,自己却毫无知道。她抬起一只手撑住了自己的头,于是就沉沉地想了起来。后来听到对过屋子里,有了小秋的咳嗽声,她才醒悟过来。这件事,自己应当极力来遮盖住,为什么还这样心猿意马,只管露出破绽来给人看呢?自己鼓励了自己一番,立刻挺起胸襟来坐着,还将衣襟扯扯,头发摸摸,表示着自己振作的样子。但是无论如何,今天这书念不下去了,只要自己静止一分钟,那风雨亭子后面的事情,就继续地由脑筋里反映起来。试验了许久,这书总是读不下去。这就不必读了,将书一推,又将手撑起头来想心事。只听得父亲在外面连喊了两声,声音很是严厉,口里答应着来了,却又摸着脸,理着头发,各处都检点了之后,方始走到父亲面前来。姚廷栋正了跟光望着她,问道:“你今天怎么了?”只这五个字,春华已是失了知觉,手上捧的一本书,扑地落到地上。但是她不知道去拾起,依然正了眼望了父亲。姚廷栋向她周身上下看看,又向地上那本书看看,心里也就想着,这孩子什么原故?因又问道:“你到底是怎么样了?你看看,书落在地上,自己都不知道捡了起来?”春华这才一低头,看到自己的书,却是扑在地上。于是弯腰捡起书来,连连地向书页上吹了两口灰。姚廷栋将桌子上的镇尺笔架之类,都各移动了一下,将面前放着的书本,用手也按按,然后两手肘向里抄着,架在桌沿,皱了眉望着春华道:“你今天出了什么事故吗?”春华这才明白了,父亲并不知道自己什么事,于是苦笑着摇了两摇头道:“没有哇。”廷栋道:“我看你神色不定,好像犯了什么事。”春华心里,极力的镇静着,向书上看看,低了头道:“好像又是害病。”廷栋在停了科举以后,为着防患未然起见,适用儒变医的老例,也就看了不少的医书,关于男女老幼大小方脉,却也知道不少。他看到春华这样神色不定,心里若有所悟,这必然是女孩子的一种秘密病,讲理学的父亲,如何可以问得?于是变着温和的态度向她道:“既然是身上有病,对你娘说明了,就可以不必来,为什么还不作声呢?”春华手上捧了书本望着,向后倒退了两步,没有作声。廷栋道:“我本是叫你来,出一个题目你做做,你既然有病,这题目就不必出了,你回去吧。”春华真不料这样一个重大难关,便便宜宜地就过去了。低声答应着是,又倒退了两步,这就向自己书房里面去。
到了书房里刚是伸头向窗外看看,便见小秋在对过窗户里,张着大口,对了这边望着,仿佛是在那里说,先生叫了去,有没有什么问题?春华用个食指指了自己的鼻子尖,小秋看到,就点点头。春华带了微笑,向他摇摇手,那意思就是说,这并不要紧的。小秋见她如此,料着没有关系,就把舌头伸了一伸,表示着危险,于是缩进屋子去了。春华靠了窗户站着,用手撑了头,就不住的发出微笑来。正好姚廷栋也要由这里回家去,见她会伏在这里发笑,这却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就站住了脚向她望着道:“什么?你不是生病的人吗?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笑起来了。”春华真料不到这个时候,父亲会由这里经过的,立刻正了颜色道:“我哪里是发笑,因为肚子痛。没有办法,就伏在窗架上来搁着,搁着也止不住痛,所以我就笑了。”廷栋道:“你这真的是叫做孩子话了。肚子痛是内病,你在外面搁着有什么用?快别这样,那是笑话了。”春华听了父亲的话,果然就不做那小孩子样的事,而且肚子也跟着不痛了。廷栋道:“这样大的姑娘,还是只管淘气,跟我一块儿回去吧。”春华也不再说话,跟着父亲后面,一路走回家去。
刚刚进门,这就让春华受了个不大不小的打击。原来是管家的一位伙计,坐在堂屋里椅子上,看到廷栋来了,老远地站起来,就向他作了个弯腰大揖。春华心里想起婆婆家的人来了,没有什么好事,不是来讨日子,就是要什么东西的。立刻将脸沉了下来,急急忙忙的走回房去。在这要路上,有一只碗放在地上。春华不但是不捡起来,而且用脚一踢,踢得那只碗呛啷作响,连在地面上滚了几滚。她的母亲宋氏,究竟是个妇人,对于女儿和管家这一头亲事,知道是二十四分不愿意的。无如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退缩不得的,所以心里明知女儿是委屈极了,没法子安慰她。只有谈到了这个问题时,便将话扯了开去,减少女儿一时的痛苦。今天管家差
了一个伙计来,心里就在那里计算着,假使这件事让姑娘知道了,也许欷欷殻'又要哭了起来。因之连忙赶了出来,打算三言两语地把那位伙计打发走了也就完了。不想自己走了出去,刚好是女儿走了进来。不必说别的,只看在女儿用脚来踢那只碗的份上,便知道这气头子已经是来得不小的了,这也就不能再去撩拨她,只当是不知道也就完了。因之侧了身子,让她过去,自向堂屋里和那伙计去谈话。
第九回(2)
春华一心怒气,真个要由头发梢上,向半空里直冒上去。一口气跑到屋子里去,向床上倒下,什么话也不说,先叹了一口气。睁着两眼向床顶上望着,许久,忽然坐了起来,手按了床板,偏头沉思了一会。她觉得这样地沉思,好像不是办法,立刻又起来,向堂屋后面那倒座的板壁下站定。在这里却是很清楚的,可以听到堂屋里人说话。只听到那伙计做个叹气的样子道:“若不是到了十分要紧的时候,敝东家也就不会派兄弟到府上来了。若是姚相公不能去,我想请姚师母去一趟也好。”只听得廷栋答道:“这更是不妥了。请想我们是没有过门的亲戚。便是兄弟自己前去,还觉得有许多不便的地方,内人对于管府上,一个人也不认得,突然去了,处处都会觉得不便。而且又是孩子病重的时候,贵东家自己,还要操心料理病人,哪里还受得……亲戚吵闹。”又听到那个伙友道:“这就叫兄弟不容易回去复命了。据敝东家太太的意思,最好就是把喜事办了。冲一冲喜。”春华听到了这句话,才知道管家派伙计来的用意,自己几乎是气昏过去。但是听消息要紧,手扶住了板壁,自己勉强支持住,还向下听着。又听到那伙友道:“既是姚相公觉得冲喜不大妥当,府上又没有一个人肯去,似乎……”他说到了这里,不肯把话说完,好像是听凭廷栋去猜度。这就听到廷栋答道:“我的孩子既然许配了管家,迟早便是管家的人,就算马上过去,这也无话可说。只是孩子年岁太小,她自己还不免要人照料,怎样能去顶一房儿媳妇做。再说到婚姻是人生一件大礼,若没有万不得已的原因,总要循规蹈矩,好好地办起来。冲喜这件事,乃是那些无知无识的人所干的,我们书香人家,哪里可以学他们的样。”伙计没有说什么,只听到连连地答应了几个是字。继续又听到宋氏问道:“既然是孩子病的很久了,早就该送一个消息来给我们,怎么等到现在,什么都不行了,再来说冲喜的话呢?”那伙计道:“我们东家奶奶的意思,说是向府上来报信了,也是让相公和师母挂心,若是少东家的病,就这样好了,何必叫亲戚不安?”宋氏道:“这话不是那样说。我们两家既是亲戚了,当然祸福相同。你那边告诉得我早了,多少也可以和你们出一点主意。现在,大概有十分沉重了,今天才让我们知道,这叫我们也慌了手脚。本来像我们姑爷这种痨病,也不是一天害起来的,不是我说你们贵东家,事前也未免太大意了。”廷栋道:“事以至此,埋怨也是无益,我们的女婿,还是人家的儿子呢,人家还有不比我们留心的吗?你也不必说了,可以到屋里去,找一点东西让这位兄弟带去。”春华听到这里,分明是母亲要进来拿东西,可别让她看到了。于是放开大步,轻轻地走回屋子里去。
宋氏走进屋来,却看到她伏在桌子上用笔在一张白纸上涂画。这姚师母受了姚先生的薰陶,也就认得几个字,分明听得刚才堂屋板壁响,是姑娘偷听消息了。这在自己做过来人一点上着想,姑娘偷听婆婆家消息,也是一定的事。若说丈夫病得要死了,做姑娘的人,这也应当想到自己命薄。现在看看姑娘涂字,那就是把心事自己表白出来了,她又要写些什么东西呢?心里想着,于是就伸了头在春华身后抢着看了一看。所幸她的眼光很快,只把眼珠一睃,就看到酒杯口那样大的四个字:谢天谢地。宋氏自走过去,打开厨门,取了一包东西过来,再看时,写字的那一方面,已经折叠到下面去,在面上却是画着两个圆圆的人脸,分明是和合二神仙了。一个人心里不快活,那是不会画着和合二神仙的,一个人得着丈夫这样险恶的消息,还能够这样的快活,那简直是有些反常了。照着自己姑娘平常为人说起来,那是很忠厚的,纵然心里头不喜欢她的丈夫,从前也只是红红脸,说着自己命薄罢了,倒不像今天这样高兴。心里想着,眼睛便不住地向春华脸上偷看了去。果然的,她脸上不但是没有什么愁容,而且看了画的那和合面孔,还带了三分笑容呢!宋氏也来不及和她计较这件事,自提了厨子里纸包向外面走了去了。春华见母亲走了,料着还要出去和管家的人说话,于是悄悄地跑了出来,又在板壁下站立住听着。外面人说来说去,都说的是管家的孩子,怎样的病势危险,最后就听到宋氏说,事情现在大
家都知道了,不必相瞒。若是有什么事情,请你们随时给我们信。那伙计口里连连答应着是,忙着走出去了。春华心里这种想着,母亲连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想必病人是没有了多大的指望,我心里总是这样想,我和这位冤家的账,几时是个了局呢?如今看起来,了局就在面前了。一个人,除非不死心想那件事,要是死心想那件
事,总可以成功的。心里想着,手扶了木板壁,只管出神。宋氏送了客回来,匆匆地向屋子里面走,她心里也自在想着,果然管家的孩子,就是这样完了,这倒也给了我孩子一条活路。可是这孩子读了书,知道一些三从四德,设若她照着古人办要学个望门守节,不是更陷害了我这姑娘一辈子吗?她心里如此想着,当然不知道抬头来看,糊里糊涂地向前走着。恰好春华听到脚声,猛然地醒悟,自己一抬头,和宋氏撞了一个满怀。宋氏手拍了胸道:“你这孩子,真把我吓得可以,你这是怎么一回事?”春华笑道:“撞到了哪里吗?这是我的错,你老人家饶恕了我吧。”宋氏看她那笑容满面的样子,实在也没有理由可以饶恕她的,只得又补说了一声道:“你这个孩子!”春华也来不及管母亲要说些什么,扭转身来就向外面跑了。她不但是跑出了屋子,而且由这里一直跑到学堂里去。
她的书房,是有地板的,将门一推,两脚先后踏进屋去,早是有三四下响声。进屋之后,别的事又不做,立刻坐在桌子边,提起笔来,就在纸上写道:“侬今有一喜信。”只写了这六个字,就听到身后有人叫了一声春华,回头看时父亲端正了一张严厉的面孔瞪了眼望着道:“你今天为什么这样飞扬浮躁?”春华不敢作声,站了起来,一手就抓住了那张纸,慢慢地捏成了纸团握在手掌心里。廷栋所注意的,正也是那张纸,便抢步上前,将那纸团夺了过来,且不说话,首先把那字纸展开来看着,看到“依今有一喜信”,好像这是向人报告的一句话,不然,这个依字,却是对谁而发呢?心里有些疑惑,不免将这张纸两面翻动着看。然而究竟是一张白纸,并没有一个字。便板住了面孔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春华手撑了桌子,人低了头,却是没有答复。廷栋道:“我教你读了这几年书,所为何事,看你今天这样举动,那可是大大的不对。”春华低声道:“我并没有作错什么事,怎么会不对呢?”廷栋道:“你这还用得我明说吗?我和你回去的时候,你发着愁,说是什么肚子痛。回到家里,无缘无故的,你就欢天喜地地笑了起来,你这种行为,那是对的吗?乡党之间,古人还讲个疾病相扶持,何况……”他说到这里,那个更进一步地说法却是说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