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桃花,自然是望我到那里去,莫非她也要去吗?若是不然的话,她何必特地地跑回来说,管她呢,她纵然是骗我的,我也不过多走几步路,那有什么要紧。
第五回(3)
这个庄子北头有座关帝庙,小秋是知道的,于是顺了村子围墙外的路慢慢地向那里走去看时,一条人行的石板路外果然有口塘,那塘是椭圆形,有七八亩地大,有条活水沟直通到这塘里,所以这口塘里的水却是碧清的。东南风在水面上吹过,起着那鱼鳞浪纹,翻出小白花来。在塘的四周,一面是关帝庙前戏台,正向水里倒下影子去。那三面远处是桔子林,近处却是种油菜豌豆的平田,在田梗上只有两根很矮小的桃树。小秋心想,她说,这里桃花很好,就是这两棵树吗?这两棵树便是开遍了桃花,也不见得怎样的好看吧!小秋如此想着时,背了两只手,就在田陇上闲步,眼睛自也四处张望着,忽然身边“咚”的一声,却听到一声水响,回头看时,水面上起了一个很大的水纹圈圈,由水面上,才看到对过塘岸下,洗衣石上,有个人刚蹲下身子去呢。小秋只在那件花衣服上,就可以看出来那是春华了,于是向她笑着抬起手来招了两招。远远地看到春华抬起头来,含着微笑,似乎很欢喜呢。小秋毫不踌躇,立刻绕了个圈子,走到这边塘岸上来。春华将筐子提了几件衣服,跪在洗衣石上洗着。她不等小秋开口,先就笑道:“我不想也到这里来了,巧啦。我回家的时候,母亲叫我洗衣服,我就到这里来了。”小秋笑道:“你骗我了,你说这里桃花好,就是那两棵矮树吗?”春华笑道:“你才骗我哩。你到这里来,为的是看桃花吗?”小秋慢慢地走近洗衣石边,向春华笑道:“你说吧,我不是来看桃花,是来做什么的?”春华笑道:“我猜你呀……”她说到这里,不向下说了,掉转身去,拿着棒槌,高高的举着,卜通卜通,打得衣服作响。小秋道:“你把我约了来,为什么不和我说话?”春华只是捶着衣服,并不回过头来。小秋道:“说话呀,怎么不理会我呢?”春华并不曾听到,只是捶那衣服。小秋见她老不作声,又没有法子去拉扯她,只好捡了一块石头,在洗衣石边使劲地砸了一下,砸得水花飞溅,溅了春华满身的水点。春华这才停止棒槌回转头来向他笑道:“你这么大人,还是这样淘气。”小秋道:“我问你一句话……”春华不等他说完,又掉转身去,捶起衣服来。小秋呆呆地站在塘岸上,不由得长叹一口气道:“我也晓得是很难的。”说着,背转身来,就有个要走的样子,春华放了衣服不洗,站起来问道:“什么?你晓得是很难的?”小秋回身向她点了几点头道:“你不说,我也明白了。今天早上,你念那篇江淹的《恨赋》,不是很有意思的吗?其实人生都是那样,每个人都有可恨的事。”春华低了头,没有作声,只是水面上的风吹过,拂动她的衣襟。小秋也是呆立着,忽然笑道:“这是我的不对了,我们约好了出来看花,怎么把话引着你伤心。”春华也就跟着笑了,想了一想道:“你出来没有什么人知道吗?”小秋笑道:“除非是你知道。”春华红了脸道:“你回去吧,若叫人碰到了,那真不好办。也只可以这一回,第二回不能这样了。”小秋道:“但是我没有听到你和我说一句心上的话,在这里看到你,和在学堂里看到你,那不是一样吗?”春华又低了头不作声了。小秋道:“我问你一句话,第二句也不问,你能不能答应我说实话。”春华越发是不能抬头了,只将手去摸胁下的纽扣。小秋道:“我敢乱问你的话吗?我只问你今天叫我到这里来看花,你是骗我好玩呢?还是引我到这里来会面的呢?”春华低了头道:“谁骗你?”小秋道:“你既然不是骗我的,我到这里来了,你应当和我说些什么,才不虚此行啦。而且你还说了不许有第二次。”春华想了一想,摇摇头道:“没有话说。你还是去看桃花吧。仔细人来了!”说着,她又蹲下身子洗衣服去了。春华洗了一会儿衣服,见他还呆立在塘岸上,连连挥着手道:“你回去吧,真有人来了。快走吧,以后有事再说吧。”小秋心里怕人来,也不亚于春华,听到说有人来了,如何敢多耽误,扭转身躯,也就走了。
他只走了四五步路,便见前面村子的围墙脚下,有个人猛可地一闪。小秋想着,这村子里来来往往的人,自然不少,这也犯不上去小心。但是自己虽这样的宽解着,然而一颗心却砰砰乱跳。同时面皮红了起来,阵阵的热汗,只管由脊梁上向外面直冒。跟着他转起念头来,这条路是由关帝庙直通学堂的,我若是径直地向学堂里去,人家必会疑惑着,我何以到这种地方来呢?那么,我还是绕着圈圈,由村子后面走了回去吧。他于是不走石板路,却绕了关帝庙,踏着田埂,穿人桔子林,再由桔子林走到这姚家村的后方。果然的,这村子后向,开了不少的桃花。到了这时,已是心无二用了。就反背了两手,一树一树地看去,而且他心里想着,万一人家还不相信我是出来看桃花的呢,我也应当有些做作,于是折了一枝桃花在手上,直走上那风雨亭边。几乎把这个姚家村包围的走了一个圈圈,方始走到姚氏宗祠大门外来。自己也为着要大家都看到自己是看桃花回来,因之两手捧了这枝桃花,却故意地由大门而人,穿着大厅进去。偏是同学们出去玩去了,还没有什么人回来,虽有
一两个人看到他折了花回来,却并不过问一声。小秋心里,这倒安慰些,好在同学们都出去玩去,就是我一个人出去了,多绕了两里路的圈子,这也未见得有什么可疑,于是自己把书架子上面那个瓷花瓶取下来,自己亲自到厨房里灌上一瓶子水,将带回来的一大枝桃花,折了两小枝,插在瓶子里,还有那插不完的,却到处送给同学看,还笑道:“这是在村子后面折来的,那里几棵桃花,可比全村子里的都要格外加大呢。”他故意表明了这是由村子后面折来的,同学虽是不曾怎样理会,却也不见有疑心之处,小秋心里这就想着,这件事情,或许他们未必知道吧。自己放了心,把花瓶供在书案上,自己对了这一瓶桃花正襟危坐,只管出神,回想着东塘岸上和春华说话的那些光景。
一会子,狗子提了开水壶进来泡茶来了,就向着花道:“呵哟!李少爷为了这花,今天可跑的路不少。”小秋道:“可不是?我还是到村子后面人家菜圃子里折来的呢!”狗子笑道:“什么,不是在关帝庙塘边下找来的吗?”他这样笑嘻嘻地说了一句,吓得小秋心里又如小鹿相撞一般,不知如何是好了。
第六回 竖子散流言非分是冀 书生推小恙有托而逃
小秋和春华在水塘边说话,至多也不过十五分钟,在小秋慎之又慎,以为是没有人知道的。虽然在庙前远远的看到有个人,总想着那是偶然的事,不见得是学堂里的人。这时他听了狗子的话,心里很是奇怪,难道那个人竟就是他吗?当时被他将事情点破了,还有什么言语可以回复的,只是红了脸,勉强地一笑。狗子却也只说
了那一句,并没有再说什么。小秋既不便追着问他所以然,看看他态度不怎样的犹疑,也就随便处之了。
到了次日,依然是个晴天,狗子要上街去买一点菜,动身之先,却来向小秋问道:“李少爷,我要上街去,你不带点什么东西么?”小秋未加留意,就随口答道:“我也打算今天下午回家去了,不带东西了。”狗子笑道:“不和李少爷带东西,上街去就捞不着水酒吃了。”
这时,小秋正伏在桌上,做那早起临帖的工夫,心无二用,就不曾理会到狗子说话还含有什么意思。狗子因他老不开口,站在房门口,呆了一呆。偏是小秋低了头又不抬起来,好像不理会他这着棋似的,这也感到太无趣味。只好走到厨房里去,将菜篮子穿在手臂上,向肩后用力一抛,自言自语地道:“不用忙,总有那一天,哼!”他满脸带着怒容向外面走,恰巧姚廷栋看见了。便叫道:“今天带两把春笋回来。”狗子昂了脖子,只是走。姚廷栋喝道:“狗子,你这东西,怎么这样不懂礼!我和你说话,你睬也不睬。”狗子回转脸来道:“不就是带两把春笋么?相公,我已经知道了。”廷栋瞪着眼道:“就不算我是你的主人,论起同姓一个姚字起来,我也还是你的叔叔呢。我和你说话,你能够不答应吗?再说你不答应,我知道你听清楚没有听清楚呢?”狗子挨了几句骂,也不敢分辩。只管低着头走出祠堂门有几十丈远,这才回转头来,恶狠狠地向祠堂大门瞪了两眼,然后走着路,口里唧咕着道:“相公?不要丢脸了。什么相公,大混蛋一个!天天讲什么礼义廉耻,同人家排解起事情来,就看了大龙洋说话。佗子老五家里打官司,他是你叔叔呢,你怎么也用他三十块钱,才肯向衙门里写封信,这是礼义廉耻吗?叫人家不吃水酒,自己倒抽鸦片烟,水酒同鸦片烟相比,是哪样要不得呢?自己诗云子日,天天教人家这样那样,自己养的女儿,那一点小年纪,就要偷人了。好!往后看吧。”狗子口里哩哩哕哕的,一路骂着走上大街去。
狗子每次上街,是有规矩的,将菜采办好了,就提了菜篮子到水酒店里去坐着。原来江西境内,盛行一种吃水酒的风气。这酒是将蒸过的糯米用缸浸得发酵了,并不再去酿酒,只将凉水和合着,整缸整瓮地盛起来。喝的时候,用那水桶似的大壶,在火上煨热了,然后用饭碗斟着喝。因为人民都需要这种酒喝,于是市面上也就到处都开着水酒店,店里自然也预备些下酒的,以便多卖酒。但是也有专卖酒的,那就为着像狗子这般劳动阶级的人来暂时消遣时光的了。这天狗子蹩住了一肚子烦闷,走进水酒店来,两手按住了桌子坐下,两手连连地拍着道:“给我打两碗酒来。”伙计打得酒来了,狗子等不及他放在桌上,接过碗来,仰着脖子,咕嘟就是两口。伙计笑道:“大司务今天是真渴了,端起来就喝了半碗。”狗子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渴是不渴,我心里头有事。”伙计看他未曾喝酒之先,脸上就有一些红,也许他在别处已经喝有八成醉再来的了。因之并不敢招惹他,将两包盐炒豆子和三块酱油豆腐干悄悄地送到他面前。狗子倒是来者不拒,撅了半边豆干,向嘴里塞进去,咀嚼着道:“豆腐干下酒,也是好的。哪个叫我狗子生在穷人家呢!”“狗子你喝醉了吗?一个人在这里骂人。”他抬头看时,毛三叔带着答容进来了。原来这家酒店,是姚家村人上街必到之所,所以很容易地在这里会着了毛三叔也不用人招呼,自向狗子这张桌子上坐下来。狗子将三个手指头,勾着碗沿向嘴里送去,眼睛向毛三叔望着。毛三叔笑道:“你在哪里先喝了几碗?”狗子放下碗来,横了眼睛,冷笑一声道:“我喝了什么酒?我是气醉了。就算我醉了吧,也是那一句俗语,酒醉心里明,句句骂的是仇人。”伙计已经提了一把小锡壶,和一只粗碗,放在毛三叔面前。因为他的酒量大,而且也不惜费,所以伙计给他多预备着。毛三叔提起酒壶来,先向狗子碗里斟上。狗子两手捧着碗,口里连道:“多谢多谢,我怎么好喝你的酒呢?”毛三叔便道:“一笔难写两个姚字,喝两口酒,这又算得了什么!”狗子叹了一口气道:“三叔,你是一个打赤脚穿草鞋的人,你还知道一笔难写两个姚字。你想我们相公,和人家讲理的人,到了自己头上,可就糊涂了。”毛三叔听了这话,不由得向他翻着两眼。因为相公是一族之长,而且又是狗子的主人,今天何以这样忽然毁谤起来。狗子喝了一口酒,放下碗来,向他微笑道:“你不用出神,我这话是大大有原因的。”说时,向酒座四周看了一遍,然后道:“有道是家丑不可外传,今天在酒店里,我也不多说,将来有了机会,我们再谈吧。”毛三叔听他如此说,越发是疑心了。他说家丑不可外传,什么事不可外传,难道相公还做了什么不体面的事吗?他如此想着,索性劝了狗子两碗酒,自己将酒钱会过了。狗子真有些醉,红着两块颧骨,眯着眼睛向他道:“毛三叔,我真喝你的酒?哪一天我要回请你。”毛三叔道:“你这人也太客气了,二三十文酒钱,还值得回礼。走吧,不要误了你回去做饭。”狗子将菜篮在肩上背着,倒退两步,让毛三叔向前,笑道:“你是叔叔啦,得在前面走。”毛三叔心想:这小子喝了两口酒,连礼节也都懂得了,长辈也分得出了。于是笑着在前面走着,还点了两点头。狗子在后面跟着道:“怎么样?毛三叔这早就回去吗?”毛三叔道:“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