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林再次去了她的城市,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向公交车站,百无聊赖的等车,然后挤着上车。看着她走出办公大楼,边走边掏出手机。他下意识的拿出手机,短信的滴答声已经响起了,一声又一声。
“韩林,我下班了,你在做什么?”
“韩林,你晚上吃什么?”
“韩林,我想吃雪蛤。”
……
三天后,他回去了,然后对田甜说:“我会负责。”
拿结婚证之前,韩林又去了一次那个城市,一样的看着她去上班,看着她下班走出来。
她看上去正常,除了脸上有掩盖不了的落寞哀伤。
韩林知道她一定又哭了,现在她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然而他却不能走上前去抱着她给她擦眼泪。
她只回来呆了一天,对着他笑,祝贺他结婚。
某一天,他听见田甜讲电话,她辞职了。第二天他去打钱给她,犹豫半天不知道多少合适,多了她会知道,可是少了他怕她不够用。后来的许多年每次也都一样犹犹豫豫的弄半天,可是一旦按下数字后,他反而安心了,只要她好好的就行。
枝枝出生时,她再次回来了,也只呆了一天,对着他笑,祝贺他有了女儿。
那天晚上,产后身体还很虚弱的田甜躺在病床上说:“我知道瞒不了多久,你看了孩子的血型后只会更加怀疑。你猜的没错,她不是你的孩子。你不是一直想弄清楚那天晚上发生什么事了吗?现在你应该知道了,其实什么都没发生。”
一股悲愤猛的攫住了他,他伸手就想狠狠扇她一耳光,可在接近她的脸时,他眼前闪现出来了另一张相似的脸,对着他笑,他转身就冲出了病房。
她坐的那班飞机已经起飞了,他买了一张机票,在机场等到第二天早上才上飞机。刚下飞机他就接到了父亲的电话,说田甜不见了。
韩林在她的公司门口等到下班,远远的看着她坐上车,然后又去了机场。
他回去时,田甜已经被找到了,她在家里的画室,画了一夜的画。医生说产妇患有产后抑郁症,要求家人配合治疗。
面对父亲的责备和躺在床上焦燥易怒的田甜,他什么也没有说。
韩林只是很想她。
然而,她总是不回家,隔很久才回来一次,每次也都是来去匆匆。
一开始,他知道她在哪里,偶尔还能去看着她上班下班。
有一次,他去那里出差,家里人让他顺便去看看她,站在她的公寓楼下,他给她打电话,可她不愿意见他。
他想或许暂时不见面对她是好的,后来他就没有再去那里看她了。
那一天,田甜说要去北京找她,他才知道她已经离开去了北京,而且电话好几天都打不通。他去了北京,在医院找到了她,医生说血崩有生命危险。她昏迷不醒,像个破碎的娃娃躺在病床上时,他再次想带着她离开,去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和他的娃娃。
在医生办公室,听到她已经醒了脱离危险的那一刻,他一下子落下了眼泪,像那天抚摸母亲的脸一样,可这一次却是感激,感激老天爷留下了她。
她给家里打电话说在外地出差时,他就站在门外,只要轻轻一推就能进去,他却没有力气推开。
挡在他们之间的并不仅仅是一扇门。
有整整一个月她都不能下床行走,看护说她从来不哭,也很少说话。他知道只要他走进病房,她马上就会“哇”的一声,嚎啕大哭,所以他更不能出去,他的娃娃不能哭。
她在医院呆了三个月,看护说从来没有男人去看过她。他既担心她是不是一个人在外面受人欺负了,又开始恨那个人,恨那个得到了她却不知道她的好,不珍惜她的人。
那半年,韩林经常往返于W市与北京,打理父亲在那里的办事处。她出院后,他给她打电话,说来北京办事,然后说从家里带来了东西要给她。
三年以来,他们首次单独坐在一起吃饭,恍若隔世。
很多真正想说的话已经不能说了,能说的话都已经不是真想说出口的话了。
他们不约而同的都尝试着像亲人一样相处,他试着把她当成妹妹,她试着把他当成姐夫,然后才能若无其事的吃饭。
他笑,她也笑,可他看着她笑就难受。
饭后,他送她回去,要给她换个房子。
她不同意。
他说:“田甜下个月要来看你,还是换个地方吧。”
她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同意了。
他松了一口气。
从她租住的房子离开,开车走了一段距离后,他记起来后座还有带给她的东西,又掉转头回去。
还没有到地方,远远地,他就看见她站在马路对面看着他刚刚开车离开的方向。他不敢下车,也不敢再看向她,因为他知道她一定哭了。
他在北京时,他们就在同一个城市,但是很少见面,很多时候他都是在她房子附近看着她上班下班,每次只有在刚来时他才有正当理由带她去吃饭,离开时,他从来不往后看,总是飞快的开着车子走。
有一年农历新年,她从北京回来了,一家人在一起吃团圆饭时,她的婚事又被提及。
她嘻嘻哈哈的说她还年轻急什么。
他听着大家七嘴八舌的劝说,一句话也没有说。
她离开时,他给了她一只手机,要求她每个月给他一条短信,让他知道她平安就行。
他怕再一次在医院找到她。
她答应了他。
然后他说:“田蜜,你在北京碰到了合适的人就带回来让我们见见吧。”
她笑,说:“好。”
又有一年多,他没有去北京,她没有回家,他们没有再见面。
她再次回来时说结婚了。
她是为了他结婚的。
晚上,他在书房看着那幅画,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晚上她拉着他的胳膊说,我愿意的,我真的愿意。
这么多年,她还是没有长大,还是没有变,还是这样。
她还是一个娃娃啊,他的娃娃。
她穿着婚纱的样子很漂亮,她又哭了,这次他看着那个男人擦干净她的眼泪。
婚宴结束后,韩林回到了酒店房间,面对着窗外万家灯火,这么多年第一次感觉到那光带着温暖。
只要她好好的就好。
背后传来一声叹息,田甜说:“田蜜比我幸福,她能够穿着婚纱嫁给一个爱她的男人。”
韩林没有答话,这么多年身后的女人在女儿面前是个好妈妈,在父母面前是好女儿,好媳妇,在妹妹面前是个好姐姐,然而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她和她插画中的那些华丽颓美,拥有绝色风情的女人一样,都是有毒的,能让人遍体生寒。
在面对她的画和他时,这从来都不是一个正常的女人,他等着她再次歇斯底里的发作。
这次她没有试图吵闹引起他的注意,她也没有再说话。
良久,他想起了房间内有水果刀,在惊慌恐惧中任命回头时,看见她笑得妖娆讽刺。
“我放你自由,我们离婚。”
“何必呢?我不想明天去医院见你。”
田甜收起了笑容。“这一次我是说真的,你要想好。”
真假早就不重要了,他早就无所谓了。“你有什么不满意就说,我会尽全力满足你。”
“既然你选择不离婚,那我们生个孩子吧。”
韩林顿了顿,想走出去,她忽然冲上来抱住了他。“我们生个孩子吧。”
他拽住她的双肩,要把她推开,忽然看见了她满脸泪水。她从未在他面前哭过,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不敢再看这张脸,双手渐渐的放松了力道。
田甜怀孕后,韩林有过大半年平静的日子,就在他深藏起心内某些东西努力适应这种生活时,一场更大的风暴却到来了。
那天晚上他向往常一样走进书房,书桌上摊开着被他深藏的画,旁边还站着田甜。
半晌后,田甜问:“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这么多年,韩林不知问过多少遍自己这个问题,可每次只能换来绝望和蚀骨的伤痛。
从来不想放开的逝去都是带伤的,难道他也要写下他的悔恨和悲哀么?
田甜说:“我从来没有想到是她,我们长得一样,同样一起长大,我以为不是我,就不会是她。”
“我一直都没搞明白为什么那天晚上你会半途而废忽然推开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你醉成那样还能分辨得清床上的人是谁,谁是你口中的娃娃。在你眼中,我们从来都是不一样的吧。”
“我不会可怜你,你让我成了最大的罪人,我只可怜我自己的妹妹。”
韩林怔愣的听了半晌,顿了顿,没有说话,走了出去,在客厅坐下,点起一支烟,看着手指间的那一点火星明灭。
半夜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碰撞声,韩林从书房出来后就看见田甜躺在楼梯口,浑身血迹。
他扶起她时,她说:“对田蜜说,我对不起她,现在我把你还给她,你可以去找她了。”
这是她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的娃娃是回来了,他带她回来的,可他眼睁睁看着她在自己眼前倒了下去。他再次看见她像个破碎的娃娃躺在病床上,高烧不退,满脸通红,嘴唇起泡。韩林在病床前坐了一夜,她已经烧糊涂了,整夜拉着他的手模糊呓语,清醒的那几句都是:“韩林,你不要走,我不要你再离开我……”
第二天,韩林对父亲说要娶她,换来了从小到大的第一个耳光。
“我和你妈妈是怎么教你的?田甜才刚死,你就要娶她妹妹?我问你,她是怎么死的?”
父亲这一次下了狠手,他的一边脸火辣辣的痛,耳朵里一直嗡嗡响,反倒生出了一种不顾一切的孤勇。
“她是个疯子,她真的是个疯子,她死了,难道也不行吗?”
到最后,他已经无暇顾及父亲说了什么,只是喃喃着重复说:“爸,我爱她,我爱她很久了。”
父亲说:“韩林,我知道,你妈妈很早就告诉过我。你妈妈走后,我一直在想她要是不嫁给我是不是不会走的这么早,她的病都是嫁给我以后被逼出来的,你要是想重蹈覆辙我不阻拦你,只要你确定你能做的比我好。”
韩林是看着母亲如何在这个家里忍受流言蜚语举步维艰走过来的,他比任何人都明白父亲这番话。田甜死后,他经常做一个梦,一个女人满脸泪水看着他,等他想去擦她的眼泪时,那眼里涌出来的突然变成了血,大滴大滴的血不断的从眼睛里流出来,覆盖住满脸。
然而,他还是抵不过心里最深切的渴望。
她要嫁给他这完全是预料之内的事,她还是他的娃娃啊,是他,她才愿意。韩林是真的有了一种即将拥有的快乐,可他不能忽略她眼睛四周日渐加深的淡青色眼影和偶尔的闪神。她经常去墓园,有一次半夜他在书房听到响声,出来看是她出门了。他跟着她到了墓园,坐在车内没有下去。他再次想带着她离开,去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和他的娃娃。
然而,现世哪里有桃花源,由来只是白日做梦。
她从G市回来后的一天晚上,他应酬回来,走到枝枝的房间,她躺在床边上睡着了。他走过去看了半天她的睡脸。
抱起她,朝房间走时,她自动在他怀里调了更舒服的睡姿。他听见她咕哝了一声:“乔楠,你回来了。”声音并不大,是埋在他怀里半梦半醒之间说的。把她放在床上时,他俯下身,给她盖上被子,她翻了个身,说:“乔楠,你又喝酒了。”
从她房间出来后,韩林到了书房,再次展开了那幅画。
听见那个人出车祸时,他就知道梦该醒了,一条生命已经葬送进去了,他们再也承担不起另一条生命,他只是不舍得,是梦也要多做几天。
韩林给她看了画,然后他们去了洛阳。
他们在那里呆了三天,他带她去看了牡丹。
她又哭了,像许多年前一样在他怀里嚎啕大哭。
最后一天晚上,她痴缠在他身上,他抱着他的娃娃,他们说了许多话,她说:“韩林,我们以后都要好好的。”
他说:“好。”
他要她闭上眼睛睡觉,可她不听他的话,每次他睁开眼睛时,她都在看着他。
早上,他闭着眼睛再次感觉她娇嫩的双唇贴在他的唇上,这次他没有翻身,很久之后她突然起身,然后是关门声。
他摸了摸嘴唇,才感觉到脸上有温热的液体,不知道是她的还是他的。
他很快起身追了出去,然而这一次一样没有追上。
有些东西是追不回来,还不回来的。
要到了这个时候,他们才发现,走过千山万水,回去已经来不及,来不及了。
韩林再次拿起电话,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