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至今乔楠都说不清自己是怎么被那一团水给沾湿的,又是怎么陷进那旖旎水粉里面的,意识到时,那水早已经钻入到了他的骨髓血脉。可是那时候他早已经失去了她,要到了再也看不见她的时候,他才蓦然意识到她原来一直在他心底。那样的三年,世界那么大可是世界又那么的小,大到哪里都没有她,小到哪里都有她。
乔楠前三十年的生活经历其实很简单。
遇见田蜜之前,乔楠的日子可谓是顺风顺水,老天爷端了心要眷顾一个人,我们旁人也只有站在一边流口水嫉妒的份。他不仅极其好命的投了个好胎,含着金钥匙出生,轻易的得到了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妈妈叔叔阿姨哥哥弟弟姐姐妹妹的喜爱,还在白人世界里拥有了一个奇妙充满幻想的童年。八岁时,跟着爷爷回到黄人世界后,他的聪明才智终于开始显山显水,露了出来,从此之后便大放光彩。很少接触的方块字没有难住他,一直都在学习的法语日语西班牙语德语就更难不住他了,数学更像数数一样简单。中学时,爸爸妈妈说,你该学一些管理知识了,十二岁的乔楠很听话,马上点头照办。大学时,爸爸妈妈说,你要进商学院,要学金融,学经济,课余时间要来公司实习,他全部以优异的成绩做到了。硕士毕业后,他们说,你该回去接收你爷爷一手打理起来的大中华区了,于是乔楠又回来了。他们都没有问过他要什么,从来都是给他铺好路,然后要求他走下去,还要走的最漂亮好看。用爷爷的话说,我们乔家人就应该是最优秀的。长久下来,乔楠也以为这些都是他要的,他几乎要忘了他也可以自己选择,他也可以自己要。
直到他遇到了那个女人,那个老榕树下的女人。
某一天他开始发现,他想要,想得到,想占有。
人和人的缘分其实很奇怪,两个互不相识的人要在茫茫人海中遇见,本身就像一个传奇故事的开端一样,何况还不止一次,那就更带上宿命色彩了。如果把这句话告诉小时候的乔楠,他会问:“什么是宿命?”十几岁的乔楠则会嗤笑一声,“迷信论调。”二十几岁的乔楠会不紧不慢的说:“我不信佛。”三十几岁的乔楠……他会沉默,然后问:“是不是被宿命连在一起的两个人就会一生一世不分开?”可是传奇故事的结局是不可预知的,现实生活中没有时光镜,所以我们也不可能从镜子中看到很多年以后会是什么样。
最初的那一颗老榕树还在哪儿,在二零零二年农历七月初七的最后几分钟,一个男人坐在车子里看见了那棵树下的一个女人,老榕树是见证。再往前说的浪漫一点,鹊桥上的牛郎织女也是见证,可惜乔楠从不认为牛郎织女存在过,所以“此见”不关风和月,与浪漫无关。
一切就是从这里开始的,缘分像狂风暴雨说来就来,后来的所有不过是这场短暂遇见的延续。
在某一个时间某一个地点,恰好看见了某一个人,然后各自走开,你有你的方向,我有我的路,世间男女大概如此。乔楠也从来没有深入剖析做过任何注解,看见了,了不起在心里想,是那个老榕树下的女人。
时间到了二零零四年,那是一个春天,清风朗月,花儿吐蕊,小鸟唱歌。这么好的天气,是以,乔楠从早上起来后就莫名的心情很好。上午,他在办公室看了一些积压的文件,下午他谈了很久的一份合同终于按照他开出的条件成功签订。按照预先行程晚上本来是有一场商务餐会,可是接近约定时间时,秘书进来汇报,要和他共进晚餐的人因高血压突然发作,进了医院。
秘书周小姐也是公司的老员工了,一开始是在乔楠的父亲手下,后来乔楠进入了公司,为了方便儿子上手,乔宽把自己最得力的秘书拨给了他,这一跟也数年了。周瑾报告完这一突发事故后,很快就提议要不要趁这个空档时间见见Linda小姐。乔楠毫不犹豫的拒绝,“让她再等半个月吧。”Linda小姐应该算是乔楠的现任女朋友,那个交往不久的名模在一个多星期前的早上,满脸堆笑的爬在他身上,嗲着声音说:“楠,我想以后每天早上睁开眼睛就能看见你。”乔楠轻轻拨开她,“小心弄糊了刚刚化的妆,我该去上班了。”自从这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她,电话也是交给秘书处理的。
乔楠在办公室加了一会儿班,然后开车去一家朋友开的泰国餐厅。周五的晚上,交通不是很顺畅,他到达时已经八点了。接近门口时,里面一个人正往外走,不偏不移撞在他的身上。乔楠握紧差点坠地的手机,重新放在耳边,三言两语结束了通话,才看向面前已经蹲下来的人。
田蜜忍着脚踝钻心的疼痛,看到已经彻底脱落的鞋跟,眼泪再也无所顾忌的掉了下来。
天塌下来了,人还是要活着,只不过要暗一点而已,要一脚踩在断瓦残垣上而已,对于田蜜,改变的只不过是再也不对任何人讲起那一片天空,还有,那一个人的名字。
最初的那一个月,她总是在空闲下来时一遍一遍的想,一遍一遍的回忆,后来一个平常的日子,她发现她再也经不起回忆,也再也不能回忆,然后,她把所有的过去好好的收集了起来,放进一个她最珍贵的宝盒里,再打上封印。从此之后,她抱着那个唯一的宝盒过着一个人的日子。偶尔宝盒里面会有一点声音传出来,她静静的听着,有时候也会笑。
田蜜也有过一段奋发工作的时间,那个秋天她每天晚上都是办公室最后一个离开的人,早上也是第一个到的人。到了节假日,她总是喜欢一个人呆在房间里,对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就是一整天,很多时候连饭都不吃。画面上男男女女,吵吵闹闹,他们哭她笑,他们笑她麻木。同事说她没有情趣,戏称她为修女,她也不反驳,可是偏偏就是有人想打开修女院的那一扇门。
在几次名为公事实为私事的餐叙之后,田蜜开想方设法的始拒绝朱建文的任何邀请。可是他们在同一家公司工作,他是他的上司,除此之外,他们私下里也还是同学,她再怎么样,也不能避免与他产生交集。朱建文经过了几年在社会上的摸爬打滚也不再像一个纯情的小男生那样,腼腆的直接说“我喜欢你”,就算是偶尔利用职务之便,借机和她单独相处,也是说一些似真似假八竿子打不着的话,要不然就是看着她意味深长的笑。田蜜很讨厌那种笑,那笑有一种笃定和抓住了什么一样,就好像在说,你总有一天会是我的,我现在就这样和你耗下去,你能拿我怎么样?
如此一来二去,他是享受老鹰捉小鸡的乐趣,田蜜是整天提心吊胆烦不胜烦,最后忍不下去了,干脆直接一条短信过去。
——朱经理,我已经接受了你的建议进了尼姑庵,这里只接收女人,如果你考虑变性的话,手术成功后,或许有机会进来一游。
这是气话,田蜜冷静下来后,也觉得自己话说的太过了,可是又不便道歉解释。朱建文没有回复短信,她想他要是没看见那就算了。
田蜜直到过了很久才知道,朱建文不仅看见了,还相当认真的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然后采取了行动。
那些难缠的客户又都回来了,下班后加班去做口头翻译没什么,有时候喝点酒也没什么,可是如果有人在桌子下面动手动脚那就有什么了。在毕长颖的劝说和教导下,田蜜也不像实习那会儿那样冲动,小的动作可以忍受,大的就躲一下,脸上还是带笑和那些男人周旋。用毕姐的话说,公共场合,他们还能怎么样?
这样过了半个月,某一天晚上田蜜多喝了两杯,早上托着像铅块的脑袋在电梯间碰见了朱建文。他说,只要你一句话,你以后再也不用忍受那些污秽的男人。
田蜜看着他,一开始是迷惘,再是沉思,然后瞪大双眼,冷冷的转过了头。
朱建文还是不了解田蜜,他再次犯了相同的错误。
当天晚上,田蜜在一场商务晚宴中,当着朱建文的面,一怒之下甩了一巴掌给一个试图怕她肩的重要客户,接着又把杯子里面的酒泼到隔壁座位一个男人身上,然后起身离开。
第二天,田蜜很有骨气的递上了辞职报告。
张玉兰在电话中得知女儿丢掉工作的原因后,也和田蜜一起骂起了男人,骂起了日本鬼子,甚至连抗日战争,南京大屠杀都一并抖出来了。田蜜听妈妈越说越离谱,便主动承认自己也有错误,不该意气用事。张玉兰反倒安慰说,丢了就丢了,那种工作不要也罢,你先回家休息一段时间吧。田蜜开始后悔不该告诉妈妈失业了,她搪塞着说,同学又给她介绍了一份工作,她回不了家,要先过去看看。
两天后,田蜜发现她卡上多了一万五千块钱,在取款机前站了很久后,她给妈妈发了一条短信。
妈,你真好,谢谢你。
张玉兰马上打来了电话,说你和你妈客气什么?我知道那边消费高,你一个人在那里,不能缺钱,钱你先拿着用,工作不用急。
挂断电话后,田蜜也说不清是失望还是难过还是高兴,不过她倒是真不急着找工作了。
她享受了一个多月的无业游民的工作,每天吃饭喝水看电影看电视剧看书,偶尔出去逛逛,日子也过的很如意。最后林欢看不下去了,她说,做人不能这么堕落,遂介绍田蜜去一家她暑假实习过的大公司面试。也许林欢事先打过招呼,对方看她各方面条件都符合职位要求,初试复试表现也不差就录用了。
从此之后,田蜜就在那个公司的市场部下设的翻译二部做了下来,一年过去了,虽然没有什么大的作为,职位毫无升迁,但也算做的一帆风顺。唯一出乎意料的是,朱建文并没有放弃,这一年下来,还是经常找她。他不说穿,田蜜说什么也没用,不想应付时,她开始学会了装傻和无视。
在连续五天在公司门口看见朱建文后,田蜜终于决定是时候好好谈一谈了。
其实,一进餐厅坐下点菜时,她就已经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她今天霉运高照,或许不是谈话的好时机。
早上她起来迟了,跑到公交车站的路上还不小心把脚崴了,鞋跟当时就有点松动,她看还能支持就赶着上班了,顾不上回去换鞋。在公交车上站了半个小时,到了公司后,她的脚踝已经有点红肿了。忙了一天,下班走出公司,又看到了朱建文。
她想换了工作到现在都一年多了,总是躲避着也不是办法,还是一次性说清楚,这样以后也省事。进餐到一半时,她已经含糊的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朱建文明白了她的意思后,开始笑,他问,是那个学校门口陪你过生日的男人吗?你到现在还记挂着他吗?我打听了,他现在是你的姐夫。田蜜从心底里厌烦了起来,厌烦他脸上的笑,厌烦他无关痛痒的口气,更加厌烦他说的话。
那是她一个人的宝盒,她拒绝和他分享。
田蜜的胃口顿时全无,她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也没有心思追究。从钱夹里面掏出两百块放在桌子上,她什么话也没有说,站起来离开。
那个女人低头摸着自己的脚踝,半天都没有吭声。乔楠不想再浪费时间等她说话,事故责任不在他,是她自己撞上来的。他抬脚要离开时,一个男人匆匆忙忙的出来了,甩下两百块钱在她脚边。
“你别欺人太甚!一次又一次侮辱我!”
“我什么时候欺负你了?”
乔楠瞟了一眼,停下了脚步。后来乔楠无数次想起那一天,可是无论他怎么想,他都想不透他为什么要停下来,难道仅仅是因为那有点熟悉的声音和黑色的长发?其实就这样走开了,然后过完一辈子,也未尝不可,他也不会有任何遗憾,然而,他站在那里看着那黑色的发髻和她后颈的曲线,没有转身更没有移动脚步。他也从来都没有后悔,哪怕是在被水沾湿再也爬不起来时,他还是庆幸他没有走开。
“你怎么哭了?”男人蹲了下来,刚刚的怒气已经成了担心。“是不是脚痛?我马上送你去医院。”
“你走开,我不要你管。”
田蜜回头,找到“肇事者”。“喂,你刚刚撞人了,就想这么走开?”
“是吗?”乔楠绝佳的记忆力再一次发挥了用途,他开始发现这个水做的老榕树下的女人不仅有趣还喜欢睁眼说瞎话。
“我的鞋跟都掉了,脚也肿了,你没看见吗?不是你是谁?我又不是不会走路!”田蜜抹掉眼泪,大声嚷道。
几个经过的人朝乔楠看了几眼,他想他不是因为那张还挂着几滴泪水的脸,而是不想在餐厅门口让别人看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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