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顶商人胡雪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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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顶商人胡雪岩- 第7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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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根本不会晓得,是我故意罚他。”

原来这杨师爷住在县衙门,但另外租了一处房子,作为私下接头讼事之用,为了避人耳目,房子租在很荒僻的地方,又因为荒僻之故,养了一条很凶的狗。雷桂卿找上门去,一定会扑空,而且会受惊。

“怎么会扑空呢?悟心解释:“除非杨师爷自己关照,约在哪里见面,不然他就是在那里,下人也会说不在,有事到衙门去接头。”

“怎么会倒在其次,让狗咬了怎么办?”

“不会!那条狗是教好了的,来势汹汹把人吓走了就好了,从不咬人。”

听这一说,古应春才放下心来;他知道悟心有午睡的习惯,便即说道:“我倒不困,你去打个中觉。”“好!”悟心问说:“哪张是你的铺?”

“跟我来。”

后舱一张大铺,中间用红木隔成两个铺位,上铺洋式床垫,软硬适度,悟心用手揿一揿床垫,又看一看周围的陈设,不由得赞叹:“财神家的东西,到底不同。”

“这面是我的铺。”古应春指着左面说:“你睡吧,我在外面。有事拉这根绳子。”

悟羽将一根红弦绳一拉,前舱的银铃琅琅作响;小玉恰好进前舱,闻声寻来,一看亦有惊异之色。

“真讲究!”小玉抚摸着红木~*子说:“是可以移动的。”“索性把它推了过去。”古应春说:“一人个睡也宽敞些。”小玉便依言将红木~*子推到一边。古应春也退了出去,在中舱喝茶闲眺,心里在盘算,杨师爷来了,如果谈得顺利,还来得及回庵;倘或需要从长计议,是回庵去谈呢?还是一直谈下去,夜深了上岸觅客栈投宿,让悟心师徒住在船上。转念未定,听得帘挂钩响动,是小玉出来了,“古老爷,”她说,“你请进去吧,我师父有事情商量。”

到得后舱,只见悟心在他的铺位上和衣侧卧,身上半盖着一条绣花丝被,长发纷披,遮盖了大半个枕头;一手支颐,袖子褪落到肘弯,奇南香手串的香味,俞发馥郁了。“你有事?”古应春在这一面铺前的一张红木骨牌凳上坐了下来。

“杨师爷很晚才回来。”悟心说道:“恐怕要留他吃饭,似乎要预备预备。”

“菜倒是有。”古应春说,“船家一早就上岸去买了菜,只以为中午是在城里吃了,你又带了素菜来,所以没有弄出来。你闻!”

悟心闻到了,是火腿炖鸡的香味,“你引我动凡心了。”她笑着又说:“酒呢?”

“那更是现成,一坛花雕是上船以后才开的。我还有白葡萄酒,你也可以喝。”古应春又说:“倒是有件事得早早预备,今晚上你跟小玉睡在船上,我跟雷桂卿住客栈,得早一点去定妥当了它。”

“不!”悟心说道:“睡在船上不妥当了,我还是回庵;不过船家多吃一趟辛苦。”

“那没有什么。好了,说妥当了,你睡吧!”

“我还不困,陪我谈谈。”说着,悟心拍拍空铺位,示意他睡下来。

古应春有些踌躇,但终于决定考验自己的定力,在雷桂卿的铺位横倒,脸对脸不到一尺的距离。

“古太太的病怎么样?好点了没有?”

“还是那样子。总归是带病延年了。”

“那末,你呢?”悟心幽幽地说:“没有一个人在身边,也不方便。”

古应春想把瑞香的事告诉她,转念一想,这一来悟心一定寻根究底,追问不休,不如不提为妙。

“也没有什么不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什么事都好省,这件事省不得,除非——”悟心忽然笑了起来。

这一笑实在诡秘,古应春忍不住问:“话说半句,无缘无故发笑,是什么花样?除非什么?”

“除非你也看破红尘,出家当了和尚,那件事才可以省,不然是省不了的。”

“这话也没有啥好笑啊!”

“我笑是笑我自己。”

“在谈我,何以忽然笑你自己。”古应春口滑,想不说的话。还是说了:“总与我有关吧?”

“不错,与你有关。我在想,你如果出家做了和尚,不晓得是怎么个样子?想想就好笑了。”

“我要出家,也做头陀,同你一样。”

“啥叫头陀?”

“亏你还算出家,连头陀都不懂。”古应春答说:“出家而没有剃发,带发修行的叫做头陀;岂不是跟你一样。”“喔,我懂了,就是满头乱七八糟的头发,弄个铜环,把它箍住,象武松的那种打扮?”

“就是。”

“那叫‘行者’!不叫头陀,我那里有本《释氏要贤》说得清清楚楚。”

原来她是懂的,有意相谑,这正是悟心的本性;古应春苦笑着叹了口气,无话可说。

“应春,我们真希望你是出家的行者。”

“为什么?”

“那一来,你不是一个人了吗?”

古应春心一跳,故意问说:“一个人又怎么样了呢?”“你不懂?”

“我真不懂。”

“不跟你说了。”悟心突然一翻身,背对古应春。

古应春心想,这就是考验自己定力的时候了,心猿意马地几次想伸手去扳她的身子,却始终迟疑不定。终于忍不住要伸手了,而且手已快碰到悟心的身子了,突然听得扑通一声,是重物落水的声音,古应春一惊缩手,随即听见有人大喊:“有人掉到河里去了!”

悟心也吓得坐了起来,推着古应春说:“你去看看。”

等他出去一看,失足落水的一个半大孩子,已经被救了起来。是一场虚惊。

回到后舱,略说经过,只见悟心眼神湛然,脸色恬静,从容说道:“刚才‘扑通’那一声,好比当头棒喝。”

绮念全消的古应春,亦有这样的感觉,不过当悟心“面壁”而卧时,居然亦跟他一样意马心猿,却使他感到意外。“我在想一个人能不做坏事,也要看看运气。”悟心一翻身拉开丝绒窗帘,指着透过纱窗,影绰绰看得到的一座贞节牌坊说:“我不相信守寡守了几十年的人,真正是自始至终,冰清玉洁,没有动过不正经的念头,不过没有机会,或者临时有什么意外,打断了‘好事’而已。如果因为这样子,自己就以为怎样了不起,依我说,是问心有愧的。”这番话说得古应春自惭不如,笑笑说道:“你睡吧!我不陪你‘参禅’了。”

雷桂卿直到黄错日落,方始回船,样子显得有些狼狈,一双靴子溅了许多烂泥。古应春心知其故,也有些好笑,但不敢现于形色,只是慰劳地说:“辛苦,辛苦。”“还好,还好!”雷桂卿举起脚说:“路好难走,下了轿,过一顶独木桥,又是一段烂泥路,好不容易找到那里,说杨师爷在县衙门。”

“那么,你又到县衙门?”

“当然。”雷桂卿说,“还好,这一回没有扑空。人倒很客气,问我悟心是不是有什么事找他?我说:请你来了就知道了。他说还有件公事,料理完了就来。大概也快到了。”

正在谈着,悟心翩然出现,脸上刚睡醒的红晕犹在,星眼微饧,别具一种媚态。雷桂卿一看,神情又不同了。“交差,交差。他很起劲地,但却有些埋怨地:“悟心师太,你应该早告诉我,杨家有条大狗——”

“怎么?”悟心装得吃惊是,“你让狗咬了?”“咬倒没有咬,不过性命吓掉半条。”雷桂卿面有余悸,指手划脚地说:“我正在叫门,忽然发现后面好象有两只手搭在我肩膀上,回头一看,乖乖,好大一条狗,拖长了舌头,朝我喘气。这一吓,真正魂灵要出窍了。”

“唷,唷,对不起,对不起!”悟心满脸歉意,“我是晓得他家有条狗,不晓得这么厉害。后来呢?”

“后来赶出来一个人,不住口跟我道歉,问我吓到了没有?我只好装‘大好佬’,我说:没有什么,我从前养过一条狗,比你们的狗还大。”

“好!”古应春大笑,“这牛吹得好。”

悟心也笑得伏在桌上,抬不起头来;雷桂卿颇为得意,觉得受一场虚惊,能替他们带来一场欢乐,也还值得。“你看!”他指着远远而来的一顶轿子,“大概杨师爷来了。”

果然,轿子停了下来,一个跟班正在打听时,雷桂卿出舱走到船头上去答话。

“是不是杨师爷?”

于是杨师爷下轿,古应春亦到船头上去迎接,进入舱内,由悟心正式引见。那师爷是绍兴人,年纪不大,只有三十四、五岁,不过绍兴师爷一向古貌古心,显得很老成的样子,所以骤看竟似半百老翁了。

彼此请教名字,那杨师爷号叫莲坡,古应春便以“莲翁”相称,寒暄了一会,悟心说道:“你们喝酒吧!一面喝,一面谈。”

于是摆设杯盘,请杨莲坡上坐;悟心不上桌,坐在一旁相陪。

话题当然也要她开头,“老杨!”她说,“雷老爷我是初识;应春是多年的熟人,他有事请你帮忙。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晓得。”杨莲坡答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你就不说,我也要尽心尽力,交个朋友。”

“多谢、多谢!”古应春敬了一杯酒,细谈此行的来意,以及跟赵宝禄见面的经过。

杨莲坡喝着酒,静静听完全,开口问道:“应翁现在打算怎么办?”

“这要问你啊!”悟心在一旁插嘴,“人家无非要有个着落。”

“所谓着落有两种,一是将来要他依约行事,一是现在就有个了断。不知道应翁要哪一样?”

“这个人很难弄,将来一定会有麻烦,不如现在就来个了断。”古应春说,“此刻要他退钱,不知道办得到,办不到?”“不怕讨债的凶,只怕欠债的穷。如果他钱已经用掉了,想退也没法子。”

这是实话,不过古应春亦并不是要赵宝禄即时退钱不可,怡和洋行那方面,只要将与赵宝禄所订的契约转过来,胡雪岩已承诺先如数退款,但将来要有保障,赵宝禄有丝交丝,无丝退还定洋。只是要如何才有保障,他就不知道了。“最麻烦的是,他手里有好些做丝人家写给他的收据,一个说付过钱了,一个说没有收到,打起官司来,似乎对赵宝禄有利。”

“不然。”杨师爷说:“打官司一个对一个,当然重在证据,就是上了当,也只好怪自己不好。如果赵宝禄成了众矢之的,众口一词说他骗人,那时候情形就不同了。不过上当的人,官司要早打,现在就要递状子进来。”

“你也是。”悟心插嘴说道:“这是啥辰光,家家户户都在服侍蚕宝宝!哪里来的工夫打官司?”

杨师爷沉吟了一回说道:“办法是有,不过要按部就班,一步一步都要走到。赵宝禄有没有‘牙帖’?”交易的介绍人,古称“驵侩”,后汉与四夷通商,在边境设立“互市”;到唐朝,“互市”扩大,且由边境延伸到长安,特设“互市监”,掌理其事,“互市”中有些“互郎”,即是“驵侩”,互市之物,孰贵孰贱,孰重孰轻,只凭他一句话,因而得以操纵其间,是个很容易发财的行业,不过第一、须通番语;第二、要跟互市监拉得上关系。所以胡人当互郎的很多,如安禄山就是。不过胡人写汉字,笔划不真切,互字不知如何写成“牙”字,以论传论,称为“牙郎”;后世简称为“牙”,一个字叫起来不便,就加一个字,名之为“牙行”。“牙行”是没本钱生意,黑道中人手里握一杆秤,在他的地盘上强买强卖,两面抽佣,甚至于右手买进、左手卖出,大“戴帽子”。所以有句南北通行的谚语:“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车案、船老大、店小二、脚案,无非欺侮过往的陌生旅客;只有牙行欺侮的不是旅客而是本地人。

当然也有适应需要,为买卖双方促成交易、收取定额佣金的正式牙行,那要官府立案,取得户部或者本省藩司衙门所发的执照,称为“牙帖”,方能从事这个行当。赵宝禄不过凭借教会势力,私下在做牙行,古应春推测他是不可能领有牙帖的。

“我想他大概也不会有。”杨师爷说:“怡和洋行想要有保障,要写个禀帖来。县衙门把赵宝禄传来,问他有没有这回事?他说‘有’;好,叫他象牙帖出来看看。没有牙帖,先就罚他。”

“罚过以后呢?”

“要他具结,将来照约行事。”杨师爷说:“这是怡和跟他的事,将来要打官司,怡和一定赢。”

“赢是赢了,就是留下刚才所说的,不怕讨债的的凶,只怕欠债的穷,他如果既交不出丝,又还不出定洋,莫非封他的教堂?”

“虽不能封他的教堂,可以要他交保。那时如果受骗上当的人,进状子告他,就可以办他个‘诈伪取财’的罪名。”杨师爷又说:“总而言之,办法有的是。不过‘凡事豫则立’;刑名上有所谓‘抢原告’,就是要抢先一步,防患未然。你老兄照我的话去做,先叫怡和洋行写禀帖来,这是最要紧的一着。”“是,是!多承指点,以后还要请多帮忙。”

正事谈得告一段落,酒也差不多了。杨师爷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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