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娘情愿结这门亲的。”
罗四姐心潮起伏,思前想后,觉得有些话是连在乌先生面前都难出口的,老虑了好一会说:“乌先生,你晓得的,七姑奶奶跟我象同胞姊妹一样;我看,我自己来问问她。”“让我做个现成媒人,那再好都没有了。”乌先生说:“不过,罗四姐,你娘是托了我的;你自己跟古太太谈的辰光,不要忘记了替你娘留一条退路。”
何谓“退路”?罗四姐不明白,便即问说:“乌先生,我娘是怎么跟你说的?”
乌先生有些懊悔,“退路”的话是不应该说的。所谓“退路”是以罗四姐将来在胡家的身分,她母亲不会成为“亲家太太”,也就不会象亲戚那样往来;这样,便须为她第一笔养老的款子,才是个“退路”。但看目前的情形,且不说罗四姐,即便是胡雪岩也一定会想到,他那句话便是多余的了。因此,他就不肯再说实话,只是这样回答:“你娘没有说什么,是我想到的,养儿防老,积谷防饥,你要替你娘打算、打算。”
“原来是这一层?”罗四姐很轻松地答说:“我当然有打算的。”
那好,我也放心了。等下到了古家,你自己跟古太太去谈好了。”
为了替乌先生接风,古应春稍微用了些心思。乌先生既是生客,跟七姑奶奶可是第一次见面,应该照通常规矩,男女分席,但主客一共四个人,分做两处,把交情都拉远了,而且说话也不放便,因此古应春决定请乌先生“吃大菜。”在人家家里“吃大菜”,乌先生还是第一回。幸好做主人的想得很周到;“吃大菜”的笑话见得多,刀子割破舌头虽是故甚其词,拿洗手指的水当冷开水喝,却非笑话。至于刀叉乱响,更是司空见惯之事,所以古应春除了刀叉以外,另备一双筷子。选的菜,第一,避免半生的牛排;第二,凡是肉类都先去骨头;第三,调味少用西洋的佐料。不过酒是洋酒,也不分饭前酒、饭后酒;黄的、白的、红的,摆好了几瓶,请乌先生随意享用。
“乌先生!”七姑奶奶入座时就说:“自己人,我说老实话,用不惯刀叉,用筷子好了。”
“是!是!恭敬不如从命。我就老实了。”乌先生欣然举箸。
“乌先生看见罗四姐的新房子了?”
七姑奶奶有意将“子”字念得极轻,听去象“新房”。在她是开玩笑乌先生却误会了,以为将来罗四姐会长住上海,她目前的新居,将来便是双栖之处。心想如果是这样子,又怎么让罗四姐去当家?
心里有此疑问,却不暇细思,因为要回答七姑奶奶的话,“好得很。”他说:“我听罗四姐说,是古太太一手经理的。”“乌先生,”罗四姐不等他许完,便即说道:“你叫七姐,也叫七姑奶奶好了。”
“好!七姑奶奶,真是巾帼英雄!”
“怎么会想出这么一句话来?”罗四姐笑道:“恭维嘛,也要恭维得象才是。七姐又不是‘白相人嫂嫂’,怎么叫巾帼英雄?”
乌先生自己也觉得拟于不伦,便即说道:“我来之前,‘大书’说岳传,正说梁红玉擂鼓破金兵,‘巾帼英雄’这句话听得多了,才会脱口而出。”
“乌先生喜欢听大书,明天我陪你。”古应春爱好此道,兴致勃勃地说:“城隍庙的两档大书,一档‘英烈’,一档‘水浒’,都是响档。乌先生不可错过机会。”
“办州话,”罗四姐说,“乌先生恐怕听不懂。”“听得懂。听得懂。”乌先生接着用生硬的苏白说道:“阴立,白坐。”
大家都笑了。
“乌先生不但懂,”古应春说:“而且是内行。”
原来“阴立,白坐”是“英烈,白蛇’的谐音;是书场里挖苦刮皮客人的术语,有的阴阴地站在角落,不花一文听完一回书,名为“阴立”;有的大大方方坐在后面,看跑堂的要“打钱”了,悄悄起身溜走,名为“白坐”。由于彼此同好,皆有喜遇知音之感,大谈“大书”,以及说书人的流派。罗四姐见此光景,轻轻向七姑奶奶说道:“乌先生这顿酒会到半夜,我们离桌吧!七姑奶奶亦正有此意,找个空隙,打断他们的谈锋,说了两句做女主人应有的门面话,与罗四姐双双离席。
七姑奶奶将她带到楼上卧室。这间卧室一直为罗四姐所欣赏,因为经过古应春设计,改成西式,有个很宽敞的阳台,装置很大玻璃门,门上另两层帷幕、一展白纱、一层丝绒;白天拉开丝绒那一层,阳光透过薄纱,铺满整个房间,明亮华丽,令人精神一爽。晚上坐在阳台上看万家灯火,亦别有一番情趣;尤其是象这种夏天,在阳台上纳凉闲谈,是最舒服不过的一件事。
你是喝中国茶是,还是喝洋茶?”
所谓“喝洋茶”是英国式的奶茶。七姑奶奶有全套的银茶具,照英国规矩亲自调制,而且亲自为客人倒茶,颇为费事;罗四姐此刻要谈正事,无心欣赏“洋茶”,便即说道:“我想吃杯菊花茶。”
黄白“杭菊花”或以当茶叶泡来喝,有清心降火之功;七姑奶奶笑着问道:“你大概心里很乱。”
“也不晓得啥道理,心里一直烦躁。”
“我们到阳台上来坐。”
七姑奶奶挑到阳台上去密谈,是替罗四姐设想,因为谈到自己的终身大事,她难免腼腆,阳台上光线幽暗,可以隐藏忸怩的表情,就比较能畅所欲言了。
等小大姐泡了菊花茶来,背光坐着的罗四姐幽幽地叹口气说:“七姐,只怕我真的是命中注定了。”
“喔,”七姑奶奶问道:“胡家托乌先生来作媒了,他怎么说?”
“他说的话也不晓得是真是假?说胡大先生的意思,要我去替他当家。”
“不错,这话应春也听见的。”
“这么说,看起来是真的,”罗四姐心里更加踏实;但心头的疑虑亦更浓重,“七姐,你说,我凭啥资格支替他当家?”
七姑奶奶心想,胡雪岩顾虑者在此;罗四姐要争者亦在此,足见者是厉害角色,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必中要害。不过,她虽然已从古应春口中摸透了“行情”,却不愿轻易松口,因为不知道罗四姐还会开什么条件,不能不谨慎行事。于是她试控地问道:“四姐,你自己倒说呢?要啥资格,才好去替他当家。”
“当家人的身分;身分不高,下人看不起,你说的话他左耳进右耳出,七姐,你说,这个家我怎么当?”“是的这话很实在。我想,我们小爷叔,不会不懂这个道理,他总有让下人敬重你的办法。”
“啥办法?”罗四姐紧接着问,“七姐夫怎么说?”“他说,胡老太太托我来做媒。不过,我还不敢答应。”罗四姐又惊又喜,“原来是胡老太太出面?”她问:胡太太呢?”
“他们家一切都是老太太作主。胡太太最贤慧不过,老太太说啥就是啥,百依百顺的。”
听得这一说,罗四心头宽松了些,不过七姑奶奶何以不敢答应做媒?这话她却不好意思问。
“我为啥不敢答应呢?”七姑奶奶自问自答地说:“因为我们虽然一见如故,象同胞姊妹一样;到底这是你的终身大事,你没有跟我详详细细谈过,我不晓得你心里的想法,如果冒冒失失答应下来,万一做不成这个媒,反而伤了我们感情。”“七姐,这一层你尽管放心。不管怎么样,你我的感情是不会伤的。”
“有你这句话,我的胆就大了。四姐,除了名分以外,还有啥?请你一样一样告诉我。看哪一样是我可以代为答应下来的;哪一样我能替你争的,哪一样是怎么样也办不到的。”“怎么样办不到的事,我也不会说。”罗四姐想了一下说:“七姐,我顶为难的是我老娘。”
她老娘何以会成为难题?七姑奶奶想一想才明白,必是指的当亲戚来往这件事,以她的看法,这件事是否为难,主要的是要看罗四姐自己的态度?倘或她坚持要胡老太太叫一声:“亲家太太。”这就为难了!否则胡家也容易处置。谈到这里,话就要明说了,“四姐,你的意思我懂了。”她说:“还有啥,你一股脑儿说出来,我们一样一样来商量。”“还有,你晓得的,我有个女儿。”
“你的女儿当然姓老子的姓。”七姑奶奶说:“你总不见得肯带到胡家去吧?”
“当然,那算啥一出?”
“既然不带到胡家,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不管你怎么安排,胡家都不便过问的。这件事可以不必谈,还不啥?”“还有,我只能给老太太一个人磕头。”
“是不是!”七姑奶奶马上接口,“我不敢答应,就是怕你有这样的话,叫我说都不便去说的。”
罗四姐自己也觉得要求过分了一些;不过话既已出口,亦不便自己收回。因而保持沉默。当然,在七姑奶奶看,这就是不再坚持的表示,能商量得通的。
“四姐,我现在把人家的意思告诉你;第一是称呼,下人都叫你太太;第二进门磕一个头,以后都是平礼;第三生了儿子着红裙。这三样,是老太太交代下来的。”
罗四姐老虑了一会,觉得就此三事而言,再争也争不出什么名堂来,不如放漂亮些,换取对方在它处的让步。于是她说:“七姐这么说,我听七姐的。不过我进他家的门,不晓得是怎么个进法?”
七姑奶奶心想,这是明知故问。妾待进门,无非一乘小轿抬进门,在红烛高烧之下,一一磕头定称呼。罗四姐问到这话,意思是不是想要坐花轿进门呢?
当然,照一般的办法,是太委屈了她,但亦决无坐花力轿之理。七姑奶奶觉得这才真的遇见难题了。
想了又想,七姑奶奶只能这样回答:“这件事我来想办法,总归要让我面子上看得过去。你明天倒问问乌先生,看他有啥好办法?”
正事谈到这里,实在也可以说是很顺利了。做媒本来就要往返磋商,一步一步将双方意见拉近来;罗四姐也很明白事缓则圆的道理,因而很泰然地答说:“事情不急,七姐尽管慢慢想。”
“你是不急,小爷叔恐怕急着要想做新郎倌。”七姑奶奶笑着将她的脸扳向亮处,“不晓得你扮成新娘子,是个啥样子?”
这话说得罗四姐心里不知是何滋味?说一句:“七姐真会寻开心。”一闪站起身来,“乌先生不知道吃好了没有?”“我们一起下去看看。”
两人携着手复回楼下,只见古应春陪着乌先生在赏鉴那些西洋小摆设。七姑奶奶少不得问些吃饱了没有之类的客气话,然后问到乌先生下榻之处。
“客栈已经定好了。”古应春问道:“不知道罗四姐今天晚上,是不是还有事要跟乌先生谈?”
“今天太晚了。”罗四姐答说:“有事明天也可以谈。”“那末,我送乌先生回客栈。明天一早我会派人到客栈陪了乌先生到罗四姐那里。下午我陪乌先生到各处逛逛。”
等古应春送客回来,七姑奶奶还带没有睡,等着要将与罗四姐谈论的情形告诉他,最后谈到罗四姐如何“进胡家的门”。
“一顶小轿抬进门,东也磕头,西也磕头,且不说罗四姐委屈,我们做媒人的也没有面子。”
“为小爷叔,没有面子也就算了。”古应春说:“你不要把你的想法也摆进去,那一来事情就越发摆不平了。”
“好!那末罗四姐,总要让她的面子过得去。”“这有点难办。又要里子,又要面子,世界上恐怕没有那么便宜的事情。”七姑奶奶也觉得丈夫的话不错,不过已经答应罗四姐要让她“面子上过得去”,所以仍在苦苦思索。“睡吧!我累了。”
古应春计算所途劳顿,一上床,鼾声即起;七姑奶奶却无法合眼,最后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而且自己觉得很得意,很想唤醒古应春来谈,却又不忍,只好闷在心里。
第二天一早,古应春正在漱洗时,七姑奶奶醒了,掀开珠罗纱的帐子,控头说道:“不要紧了!我有法子了。”没头没脑一问话,说得古应春愣在那里,好一会才省悟,“你是说罗四姐?”他问。
“对。”七姑奶奶起床,倦眼惺忪,但脸上别有一种兴奋的神情,“他们的喜事在上海办,照两头大的办法,一样可以坐花轿、着红裙。”她问:“你看呢?”
“小爷叔在杭州有大太太的,无人不知,人家问起来怎么说?”
“兼祧!”七姑奶奶脱口回答:“哪个去查他们的家谱?”“这话倒也是。不知道小爷叔肯不肯?”
“肯不肯是他自己的事,我们做媒人的,是有交代了。”七姑奶奶又说:“我想他也不会不肯的。”
古应春考虑了一会,同意了她的办法,只问:“回到杭州呢?”
“照回门的办法,先到祖宗堂磕头,再见老太太磕头。”“这不是啥回门办法,是‘庙见’,这就抬举罗四姐的身分了。”古应春深深点头:“可以!”
“你说可以就定规了。下半天,你问问乌先生,看他怎么说。”
“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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