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乐里雅君老五家,还有画锦里秋月楼老四家。”古应春答说。
“秋月楼老四不是从良了吗?”七姑奶奶问说:“莫非‘了个浴’又出来了?”
“倒不是她要‘浴’,”胡雪岩答说:“是让邱家的大太太赶出来的。”
“喔。”七姑奶奶问:“老四还是那么瘦?”
“稍微发福了。”
“那好,她是要胖一点才好看。”
他们在交谈时,罗四姐的眼光不断扫来扫去,露出诧异的神色,七姑奶奶觉察到了,“罗四姐,”她问:“你逛过堂子没有?”
“没有。”罗四姐答说:“听都没有听说过。”女人逛堂子,只有我们这位太太。”古应春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罗四姐,要不要让她带你去开开眼界?”“谢谢,谢谢!”罗四姐一面笑,一面瑟缩敛手,“我不敢。”“怕啥?”七姑奶奶鼓励她说:“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你要到堂子里去过,才晓得为啥五、六十岁的老头子,会交墓库运?你懂了其中的道理,你家老爷也就不会交墓库运了。”“这又是啥道理呢?”
“因为你懂了,女人家要怎么个样子,才能收男人的心?他不喜欢的事情,你不要逼了他去做;他不喜欢听的话,你少说。他喜欢的事情,你也要当自己的事情那样子放在心上。到了这个地步,你尽管放他出去逛堂子,吃花酒,他一颗心还是在你身上的。”
“怪不得!”罗四姐笑道:“七姐夫这样子听你的话。”“听她的话倒不见得。”古应春解嘲似地说:“不过大概不至于交墓库运。”
“是不是?”七姑奶奶怂恿着说:“我们去打个茶围,有兴致再吃它一台酒,你也长长见识。又不跟他们男人家在一起,怕啥?”
“我用不着长这个见识了。孤家寡人一个,这番见识也用不着。”
说着,抬起头来,视线恰好跟胡雪岩碰个正着。赶紧避开,却又跟七姑奶奶对上了;看她似笑非笑的神情,罗四姐无缘无故地心虚脸红,竟有些手足无措了。
于是胡雪岩便叫一声:“七姐,应春!”接着谈一件不相干的事,目的是将他们夫妇俩的视线吸引开去,为罗四姐解围。
“我的酒不能再吃了。”;罗四姐找个谈话的空隙,摸着微微发烧的脸说:“再吃要醉了。”
“不会的。酒量好坏一看就看出了。”七姑奶奶说:“只怕是酒不对你的胃口。”
“大概是。薄荷酒带甜味,酒量好的人,都不喜欢甜味道。”
古应春问:“罗四姐,你吃两杯白兰地好不好?”“吃两种酒会醉。”
“不会,不会!”七姑奶奶接口,“外国人一顿饭要吃好几种酒,有的酒在饭前,有的酒在饭后;杂七杂八都吃在肚皮里,也没有看他们有啥不对。”
“真的?”
看样子并不坚拒,古应春便去身起取了一瓶三星白兰地;拿着螺丝钻在开瓶塞时,罗四姐开口了。
“我听人家说,这种酒上面那块月牙形招头纸,拿湿手巾擦一擦,会有三个蓝印子出来。没有蓝印子的就是假酒。”“这我们还是第一回听说,试试看。”叫人拿块湿手巾来擦了又擦,毫无反应,罗四姐从从容容地说:“可见得听来的话靠不住。府上的酒,哪里会有假的?”
“这也不见得,要尝过才算数。”七姑奶奶起身去拿了两个水晶酒杯来,向她丈夫说:“只有你陪罗四姐了。”“胡大先生,你呢?”罗四姐问。
“我酒量浅,你请。”
“罗四姐,”七姑奶奶又提逛堂的事了,“怎么样,哪一天?”“七姐”胡雪岩玩笑地插嘴:“帮衬我打个‘镶边茶围’好不好?”
“哪个要你‘镶边’?不但不要你镶边,我们还要‘剪’你的‘边’呢!”
罗四姐看他们这样随意开玩笑,彼此都没有丝毫做作或不自然的神色,知道他们的交情够深了。而且看七姑奶奶不但爽朗热心,似乎胡雪岩很听她的话。她心里在想,如果对胡雪岩有什么盘算,一定先要将七姑奶奶这一关打通。
于是,她的语气改变了,先是提到“堂子”就觉得是个不正经的地方,谈都不愿谈,这时候却自动地问道:“七姐,什么叫‘剪你的边’?”
“‘剪边’就是把人家的相好夺过来。”七姑奶奶凑过去,以一种顽皮好奇的神态,略略放低了声音说:“我带你去看看小爷叔的相好,真正苏州人,光是听她说说话,你坐下来就不想走了。”
“真正苏州人?”罗四姐不懂了,“莫非还有假的苏州人?”“怎么没有?问起来都说是苏州木渎人,实在不过学了一口‘堂子腔’的苏白而已。”
“苏白就是苏白,什么叫堂子腔的苏白?”
“我不会说,你去听了就知道了。”
“好啊!”一直坚拒的罗四姐,趁此转圈,“几时跟七姐去开开眼界。”
“你们去是去,”古应春半真半假地警告:“当心《申报》登你们的新闻。”
“喔,”胡雪岩突然提高了声音说:“应春提到《申报》,我倒想起一件事来了。从去年冬天天津到上海的电报通了以后,我看《申报》上有些新闻是打电报回来的,盛杏荪当电报局总办,消息格外灵通;有些生意上头,我们消息比人家晚,哪怕只不过晚一步,亏就吃得很大了。所以,我有个念头,应春,你看能不能托《申报》的访员帮忙?”
“是报行情过来?”
“是啊。”
“那,我们自己派人在天津,每天用密码发过来好了。”“那没有多少用处。”胡雪岩说:“有的行情,只有访员才打听得到。而且,也不光是市面上的行情,还有朝廷里的行情。象去年冬天,李大先生的参案——”
“李大先生”是指李瀚章。七姑奶奶的性情,外粗内细,一听谈到这些当朝大老的宦海风波,深知有许多有关系的话,不宜为不相干的人听见,传出去会惹是非,对胡雪岩及古应春都没有好处,所以悄悄拉了罗四姐,同时还做了个示意离席的眼色。
“他们这一谈就谈不完了,我们到旁边来谈我们的。”罗四姐极其知趣,立刻迎合着七姑奶奶的意向说:“我也正有些-话,不便当着他们谈。七姐,我心里头有点发慌。”“为啥?”
罗四姐不即回答,将七姑奶奶拉到一边,在红丝绒的长“安乐椅”上并排坐了下来,一只手执着七姑奶奶的手,一只手只是摸着因酒而现红晕的脸。
“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七姑奶奶不安地问:“怎么好端端地,心里会发慌?”
“不是身子不舒服。”罗四姐仿佛很吃力地说,“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忽然会有象今天这样子一天,又遇见雪岩,又结识了七姐你;好比买‘把儿柴’的人家,说有一天中了‘白鸽票’,不晓得怎么好了。”
七姑奶虽是松东人,但由于胡雪岩的关系,也懂杭州话;罗四姐的意思是,升斗小民突然中了奖券,也就是拿穷儿暴富的譬喻,来形容她自己的心境。七姑奶奶觉得她的话很中听;原来就觉得她很好,这下便更对劲了。
不过要找一句适当的话来回答倒很难,所以她只是笑嘻嘻地说:“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我一个寡妇,哪里有过这种又说又笑又吃酒的日子。他要帮我开绣庄,你要请我逛堂子;不要说今生今世,前世都不曾想到过的。”
踌躇满志之意,溢于言表,七姑奶奶当然看得出来,抓住她一只手,合拢在她那双只见肉、不见骨的温暖手掌中,悄悄问道:“罗四姐,他要帮你开绣庄,不过一句话的事,你的意思到底怎么样呢?”
罗四姐不答,低垂着眼,仿佛有难言之隐,无法开口似的。
“你说一句嘛!愿意就愿意,不愿意就不愿意,勉强不来的事。”
“我怎么会不愿意呢?不过,七姐,”罗四姐倏然抬眼,“我算啥呢?”
“女老板。”
“出本钱是老板,本钱又不是我的。”
七姑奶奶始而诧异,做现成的老板,一大美事,还有什么好多想的?继而憬然有悟,脱口说道:“那么是老板娘?”罗四姐又把头低了下去,幽幽地说:“我就怕人家是这样子想法。”
不说自己说人家,言外之意就很微妙了。遇到这种时候,七姑奶奶就不会口没遮拦了,有分寸的话,她拿把握住分寸,才肯出口。
“罗四姐,”她终于开口探问了,“你年纪还轻,又没有儿女,守下去没有意思嘛。”
在吃宵夜以前,罗四姐原曾谈过身世,当时含含糊糊表示过,没有儿女;此时听七姑奶奶这样说,她觉得应该及时更正,才显得诚实。
“有个女儿。”她说:“在外婆家。”
“外婆在哪里?”
“杭州。”
“女儿不比儿子,总是人家的。将来靠女婿,他们小夫妇感情好还好,不然,这碗现成饭也很难吃,尤其是上有婆婆,亲家太太的脸嘴,实在难看。”
“我是决不会靠女婿的。”罗四姐答说;声音很平淡,但字字清楚,显得很有把握。
“那末你靠哪个呢?”
“靠自己。”
“靠自己就更要有一样靠得住的东西了。”
意在言外,是劝她接受胡雪岩的资助,但罗四姐就在这一顿宵夜前后,浮动在心头的各种杂念,渐渐凝结成一个宗旨:要接受胡雪岩的好处,就不止于一家绣庄,否则宁可不受。因而明知其意,却装作不解。
七姑奶奶当然不相信她不懂这话,沉默不答,必是别有盘算,便追问着说:“你说我的话是不是?靠自己是有志气的事,不过总也要有一样东西抓在手里。绣花这样本事,全靠年纪轻、眼睛亮、手底下准;没有几年,你就靠它不住了。”靠得住的便是绣庄,罗四姐不会再装不懂了,想一想说:“要说开绣庄,我再辛苦两三年,邀一两个姊妹淘合伙,也开得起来。”
莫非是嫌胡雪岩的忙帮得不够?还是性情耿介,不愿受人的好处?七姑奶奶一时还看不出来,便也就保持沉默了。
“七姐,”罗四姐忽然问道:“胡家老太太还在?”“健旺得很呢。”七姑奶奶问:“你见过?”
“见过。”
“那末,胡太太呢?也见过?”
“也见过。”罗四姐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
这一下,七姑奶奶恍然大悟。胡雪岩未忘旧情,罗四姐旧情未忘。胡雪岩那边不会有什么障碍;如果罗四姐这方面肯委屈,倒也未始不是一件美事。
感情上的事,要两情愿。七姑奶奶当时便作了个决定,给他们机会,让他们自己去接近。果然有缘,两情相洽,那时看情形,再来做现成媒人,也还不迟。
“阿七,”古应春在喊,“小爷叔要走了。”
七姑奶奶转脸看时,小大姐已在伺候胡雪岩穿马褂了,“小爷叔,”她说:“今天不算数,明天晚上我正正式式请罗四姐,你有没有空?”
胡雪岩尚未答话,罗四姐抢在前而谦谢,“七姐,七姐,”她说,“你太客气了。”
“不是客气,道理上应该。”七姑奶奶又说:“就算客气,也是这一回。”
罗四姐不作声了,胡雪岩便笑着问她说道:“你看,七姐就有这点本事,随随便便一句就能够把你的嘴封住,没话可说。”
“我话还有的,”罗四姐说:“恭敬不如从命。”
“你这话,”七姑奶奶说道:“才真的太客气了。”
“那么,还有句不客气的话:只此一回,下不为例。”“好,好。下不为例。”
古应春与胡雪岩互相看了一眼,有同感的默契;罗四姐也是个角色,针锋相对,口才上并不逊于七姑奶奶。“闲话少说,”七姑奶奶问道:“小爷叔,明天晚上你到底有没有空?”
“没有空,也要抽出空来啊!”
“罗四姐,你看,你多少有面子!”
“哪里,我是沾七姐你的光。”
“地方呢?”胡雪岩插嘴问说。
“你看呢?”七姑奶奶征询丈夫的意见,“我看还是在家里吧!”
“也好。”
“那就说定了。”七姑奶奶又说:“小爷叔,还有句话,我要言明在先。罗四姐今天住在我这里,明天早晨,我送她回去,下午再去接她。不过,晚上送她回家,小爷叔,是你的差使了。”
这是试探罗四姐,如果她对胡雪岩没有意思,一定会推辞;一个男人,深夜送单身女子回家,那会在邻居之中引起极多的批评;罗四姐果真以此为言,七姑奶奶是无法坚持一定要胡雪岩送的。
推辞也很容易,最简捷的办法,便是说夜深不便,仍旧想住在古家。可是,她不是这样说,说的是:“胡大先生应酬多,不要再耽误他的工夫了。”
“没有,没有!”胡雪岩赶紧接口:“明天晚上我没有应酬。”七姑奶奶看着罗四姐笑了;这一笑倒使得她有些发窘,将视线避了开去。
第二天,七姑奶奶送罗四姐回家;她家住南市,一楼一底的石库房子,这条弄堂是小康之家集居之地。
楼上住家,楼下客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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