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了。”罗四姐凄然说道:“是前年这个时候去世的。”“可怜,可怜!”七姑奶奶紧握着她的手,但有无言的慰藉。
“说起来也怪我不好。”罗四姐说:“他学的是刻字匠手艺。有一回他跟我谈起,说是长毛打到杭州的前两年,乡试考举人,他跟他师父一起到考场里去刻题目纸,熬夜熬到天亮,心里在想:‘我也读过书,一样是熬夜,为啥不是去考举人,坐在这里当个低三下四的刻字匠。人家举子写错了字,顶多贴出“蓝榜”;我刻错一个字要打手心,“吃生活”?’我就说:‘你果然有心,把招牌收起来,好好儿读书。开门七件事都是我管,用不着你费心。他真的就听我的话,三更打灯五更鸡,闷倒头读书——”
“罗四姐,”七姑奶奶打断她的话问:“你这开门七件事,怎么管法?”
“我绣花。不光是绣花,还替绣庄去收件;到后来做‘小包’,一批绣货包下来,再分给人家去做,日子过得很舒服。七姐,上海滩繁华地方,遍地银子,只要你肯花功夫去捡。不瞒你说,我就不相信,世界上有饿死的人。饿死的人是有,那是因为有钱买不到米,不是没有铜钱买米。这不一样的。七姐,你说是不是?”
“怎么不是?”七姑奶奶笑道:“你的说法,倒跟小爷叔很象。”她紧接着又问:“后来呢?”
“后来杭州光复了。他同我说,考秀才要到杭州去考,将来举人也是杭州考,家一搬到杭州,他的这点基础,就要抛掉了。不如捐个监生,下回直接进京去考举人;头一年秋天考中了,第二年春天再考进士。如果在浙江考中了举人,考进士还是要进京。一番手续两番做,反而不划算。我想想不错,凑了二百银两子,替他捐了个监生,他就更加用功了。唉!”罗四姐叹口气,说不下去了。
“用功用出毛病来了?”练达人情的七姑奶奶问说。“先是吐血。”罗四姐用低幽但很平静的声音说,“他还瞒着我,吐血吐在手帕里,手帕自己去洗。脸色越来越白,到了下半天,颧骨上倒象搽了胭脂,我懵懵懂懂,还不当它一回事。有一天他有应酬回来,我替他脱袍子,随手在口袋里一摸,摸出一条上有血迹的手帕,才晓得他是痨病。”“痨病?”七姑奶奶神色紧张,“后来呢?照样还是赶考去了?”
“没有。他这样子怎么能赶考?”
“以后呢?”
以后自然是养病。痨病俗称“馋痨病”,想吃这个,想吃那个,罗四姐总依着他的性子去办;办来了,却又浅尝即止,剩下来的不仅是食物,还有他的歉疚。
“我听人说,痨病只要胃口好,还不要紧,象他那样子,馋是馋得要命,胃口一点都没有。人一天比一天瘦,不过三个月的工夫。唉!”罗四姐又是一声长叹。
七姑奶奶不必再谈她的丈夫,觉得要关心的是罗四姐,“你现在住在哪里?”她问。
“南市。天主教堂后面。”
“日子过得很艰难吧?”
“也还好。”罗四姐淡淡地答说。
“有没有伢儿?”
“不骨。”罗四姐口中干脆,内心不免抱歉。
“既无儿女,年纪也离‘老’字还早——”七姑奶奶突然咽住;毕竟还是第一次见面,哪里能谈得那么深。看看没有话了。罗四姐便即告辞:“七姐,我要走了。”一面说,一面站了起来,“明天我再来看你。”
“不,不!”七姑奶奶急忙拦阻,“何必等到明天?我们一见如故,你不要见外,在我这里吃了饭,我再拿马车送你回去。”
罗四姐原是没话找话,并没有想走的意思,见她留客之意甚殷,落得依顺。
“七姐话,一点不错。”她复又坐了下来,“我也觉得我们一见如故。大概是前世的缘分。”
“罗四姐,你说到‘前世的缘分’,我就更不肯放你回去了。”七姑奶奶的心又热了,“你这样子不是个了局。守寡这回事,看起来容易,其实很难,我劝你——”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要劝的是什么?却无须明言,就会知道。于是很坦率地答说:“我也不想造‘节孝坊’,不过,这回是要好好挑一挑了。”
正在谈着,胡雪岩来了,“果然是罗四姐!”他怔怔地望着她,心中百感交集,有无数的话要说,但都堵在喉头,竟不知说哪一句好。
相形之下,罗四姐反显得比较沉着,站起来说道:“从前我叫你的名字;现在不晓得叫你啥好?
“你仍旧叫我雪岩好了。”
“这不象样。你现在是大老板,哪里好直来直去叫名字,也芯嫌没分寸。”
“这样好了。”七姑奶奶插嘴说道:“大家都叫他胡大先生,或者大先生,罗四姐,你也这样叫好了。”
“好的,好的。这是禀称。大先生,我们没有见面有九年了吧?”
胡雪岩默默算了一下,“九年!”他说,“虽说九年,同隔世一样,杭州光复之后,左大人叫我办善后,我叫人到处访你,音信毫无,那时候你在那里?”
“我已经在上海了。”
“喔,怎么会到了上海了呢?”
“这话说起来就长了。”
七姑奶奶心想,罗四姐这一谈身世遭遇,要费好些辰光,她是已听说过了,不必在此白耗工夫,便即起身说道:“罗四姐,小爷叔,你们都在这里便饭;我去料理一下,你们慢慢谈。”
所谓料理,只是交代几句话的事,一是到馆子里叫菜;二是通知古应春,家中有客,胡雪岩也在,晚上有饭局最好辞掉,回家来陪客。然后坐在客厅间壁的小房间中,打开了房门,一面闭目养神,一面听他们叙旧。
“罗四姐,”她听见胡雪岩在说,“你从前帮过我许多忙。现在我总算立直了,不晓得有啥地方可以帮你的忙,请你尽管说。”
“多谢你。我也还混得落,到我混不落去的时候,再请你太先生帮忙。”
“你一个人这样混也不是一个了局。”
听得这话,七姑奶奶心中一动;悄悄起身,遥遥相望,只见胡雪岩与罗四姐四目凝视,心里在想:他们那一段旧情,又挑起来了。
她猜得不错。胡雪岩觉九年不见,罗四姐变过了,从前是一根长辫子甩来甩去,走路腰扭得很厉害,左顾右盼,见了陌生人不会脸红的小家碧玉;如今沉静得多了,皮肤也白净得多了,瓜子形的清水脸上,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不似从前那么灵活,但偶尔瞟他一眼,仿佛有无数心事要倾诉似的。
最动人的是堕马髻旁戴一朵白头绳结成的菊花——胡雪岩选色,喜欢年轻孀妇,所以这朵带孝白菊花,最逗人遐思。“这样好不好,”胡雪岩说:“我帮你在杭州开一家绣庄。”“不!我不想回杭州。”
“为啥呢?”
“在上海住惯了。”
“那么,绣庄就开在上海?”
‘多谢你。”罗四姐说,“等我想一想。”
七姑奶奶很想再听下去,但古应春回来了,不能不抢先一步截住他,略略说了生客的来历,方始带他到客厅,与罗四姐见面。
“喔,”罗四姐很大方地裣衽为礼,口中叫一声:“七姐夫。”是这样亲近的称呼,使得古应春很快地消失了陌生感,象跟熟人那样谈了起来。不久,馆子里送了菜来,相将入席,大家都尊罗四姐上坐,她说什么也不肯,结果依旧是胡雪岩首一张八仙桌,主客四人,各占一方。
“罗四姐会吃酒的。”胡雪岩对七姑奶奶说:“而且酒量好得很。”
“这样说,葡萄酒是太淡了。”七姑奶奶问说:“罗四姐,你喜欢哪种酒,烫花雕来好不好?”
“谢谢。我现在酒不吃了。”
“为啥要戒酒?”七姑奶奶说:“你一个人,正要吃酒,一醉解千愁。”
“你看你!”古应春埋怨地说:“你没有吃酒,倒在说醉话了。人家罗四姐日子过得好好地,何必借酒浇愁?”“好!算我说错了。”七姑奶奶让步,复又劝客人:“你为我开戒,我陪你吃两杯。”
“不敢当、不敢当。七姐一定要我吃,我就吃。”“这才好。你说,吃啥酒?”
“你吃啥,我吃啥。”
“我是吃了好玩儿的。只怕你不喜欢。”
七姑奶奶到柜子里取来一瓶薄荷酒,葫芦形的瓶子,碧绿的酒,非常可爱,倒将罗四姐的酒兴引发了。“我也吃杯薄荷酒。”胡雪岩凑趣;举杯在手,看着七姑奶奶说:“我劝罗四姐开一家绣庄,你们看好不好?”“大先生,我想过了。”罗四姐接口说道:“多谢你的好意,我是力不从心。本钱虽归你出,也要人手,我一个人照应不过来。”
“那怕什么?请七姐帮你的忙,外场请应春照应。另外我再派两个老成靠得住的伙计给你。你做现成的老板好了。”“吃现成饭也没啥意思。”
言语有点谈不拢,古应春觉得这件事暂时以不谈为妙,便将话扯了开去;作主人的当然要拣客人熟悉或感兴趣的话题,所以自然而然谈到了“顾绣。”
中国的刺绣分三派,湖南湘绣、苏州苏绣以外,上海独称“顾绣”,其中源远流长,很有一段掌故,罗四姐居然能谈得很清楚。
“大家都晓得的,顾绣是从露香园顾家的一个姨太太传下来的。我现在住的地方,听他们说就是露香园的基址——”
露香园在上海城内西北角,先是明朝道州知府顾名儒所建,本名“万竹山居”。顾名儒的胞弟叫顾名世,嘉靖卅八年的进士,官拜尚宝丞,告老还乡,宦囊甚丰,盾万竹山居东面的空地尚多,于是拓宽来开辟一座池塘,哪知此地本来就是池,有掘出来的一块石碑为证。碑上刻的是“露香池”三字,而且是赵子昂的手笔。因此,顾名世将万竹山居改名“露香园”;那座池塘当然一个其旧,依然叫做“露香池”。顾名世的姬妾很多,其中有一个姓缪,她在京城的时候,学会了刺绣,而且是宫中传出来的诀窍;缪姨娘在这方面有天才,更加改良,益见精妙。五色丝线擘,细针密缕,颜色由浅入深,浑然一体,配色之美,更不在话下。最见特色的是,顾绣以针代笔,以丝线作丹青,以名迹作蓝本,山水、人物、花鸟,无不气韵生动,工细无匹,当时称为“画绣”。缪姨娘曾经仿绣赵子昂的“八骏图”,董其昌认为即使是赵子昂本人用笔,亦未见得能胜过她,又绣过一幅“停针图”,真是穷态极妍,而且无法分辨是画、是绣;后来由扬州的一位盐商,拿一个汉玉连环,及南唐名家周癙作画的一幅美人图交换了去。
由于缪姨娘的教导,露香园的女眷,下至丫头,都会刺绣,而且极精,“画绣”之名大著,顾名世本人的名字,反而不为人所知,以至于顾名世有一次酒后大发牢骚,说他“寄名于汝辈十指之间”。
不过称为“顾绣”是入清以后的事。顾名世有个孙女儿,嫁夫姓张,二十四岁居孀,有个一岁的儿子。抚孤守节,全靠纤纤十指;绣件不输于缪姨娘,但除绣画以外还绣普通的花样,生意很好,“顾绣”便取“画绣”之名而代之,传遍南北。同时“顾绣”也成了上海的一样名产,家学户习,甚至男子也有学刺绣的。
罗四姐讲得头头是道;胡雪岩与七姑奶奶也听得津津有味。不过古应春却有些心不在焉;他关心的是胡雪岩这天在长三堂子中有六七处应酬,每处坐半点钟,连路上的工夫,至少亦要四个钟头,所以等罗四姐谈得告一段落,便提醒他说:“应该去了。”
一听这话,胡雪岩便皱起了眉,“可以不去的,有哪些地方?”他问。
“最好都去。万不得已,那末,有两处非去不可。”“好吧!就去这两处。”胡雪岩问道:“罗四姐呢?应该有人送。”
“不要了。”七姑奶奶说:“城里这么远,又是晚上。”七姑奶奶是不由分说要留客过夜了。罗四姐也想留下来,不过家里只有一个老苍头看门,她一夜不回去,害老苍头着急,亦觉于心不忍。
“这倒容易。”古应春说:“请罗四姐把府上的地址告诉我,我派人去通知。”
于是胡、古二人先行离席;七姑奶奶陪着罗四姐吃完饭。领她到专为留堂客的客房,检点了被褥用具,请罗四姐卸了妆,再舒舒服服喝茶闲谈。
一谈谈到午夜,古家照例每天必有宵夜,正在吃粥时,古应春回来了,同行的还有胡雪岩。
“小爷叔没有回去?”七姑奶奶信口说了一句。“我想来吃粥。”胡雪岩也信口回答。
其实,大家都明白,他是特为来看罗四姐,卸了妆的她,梳一条松松的大辫子,穿的是散脚裤、小夹袄,照规矩是卧室中的打扮,见不得“官客”的。不过既然让官客撞见了,也就只她大大方方好,视如无事。
“你们走了哪两家?”七姑奶奶问。
“会乐里雅君老五家,还有画锦里秋月楼老四家。”古应春答说。
“秋月楼老四不是从良了吗?”七姑奶奶问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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