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巧姐没有说话,但也不是灯下垂泪;放下手中的茶壶,将坐在洋油炉子上的一只瓦罐取了下来,倒出熬得极浓的鸡汤,另外又从洋铁匣子里取出七八片“盐饼干”,盛在瓷碟子里,一起放在梳妆台上。接着便替胡雪岩脱下靴子,套上一双绣花套鞋。
按部就班服侍到底,她才开口:“起来吃吧!”
坐在梳妆台畔吃临睡之前的一顿宵夜,本来是胡雪岩每天最惬意的一刻,一面看着阿巧姐卸妆;一面听她用吴侬软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有趣而不伤脑筋的闲话,自以为是南面王不易之乐。
然而这天的心情却有些不同。不过转念之间,还是不肯放弃这份乐趣,从床上一个虎跳似地跳下地来,倒吓了阿巧姐一下。
“你这个人!”她白了他一眼,“今朝真有点邪气。”“得乐且乐。”胡雪岩忽然觉得肚子饿得厉害,“还有什么好吃的?”
“这个辰光,只有吃干点心。馄饨担、卖湖州粽子茶叶蛋的,都来过了。”阿巧姐问道:“莫非你在古家没有吃饱?”“根本就没有吃!”
“为啥?菜不配胃口?”
“七姑奶奶烧的吕宋排翅,又是鱼生,偏偏没口福,吃不下。”
“这又是啥道理?”
“唉!”胡雪岩摇摇头,“不去说它了。再拿些盐饼干来!”他不说,她也不问,依言照办;然后自己坐下来卸妆,将一把头发握在手里,拿黄杨木梳不断地梳着。房间里静得很,只听见胡雪岩“嘎吱、嘎吱”咬饼干的声音。
“老太太哪天到?”阿巧姐突如其来地问。
“快了!”胡雪岩说,“不过十天半个月的功夫。”“住在哪里呢?”
“还不晓得。”
“人都快来了,住的地方还不知道在哪里;不是笑话?”“这两天事情多,还没有功夫去办这件事。等明天刘三爷走了再说。有钱还怕找不到房子?不过——?
“怎么?”阿巧姐转脸看着他问:“怎么不说下去?”“房子该多大多小,可就不知道了。”
“这又奇了!多少人住多大的房子,难道你自己算不出来?”
“就是多少人算不出来。”胡雪岩看了她一眼,有意转过脸去;其实是在镜子里看她的表情。
阿巧姐沉默而又沉着,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然后,站起来铺床叠被,始终不作一声。
“睡吧!”胡雪岩拍拍腰际,肚子里倒饱了,心里空落落地,有点儿上不巴天,下不巴地似的。
“你到底有啥心事?爽爽快快地说。牵丝扳藤,惹得人肚肠根痒。”
有何心事,以她的聪明机警,熟透人情,哪有不知之理?这样子故意装作不解,自然不是好兆头;胡雪岩在女人面前,不大喜欢用深心,但此时此人,却成了例外,因此以深沉对深沉,笑笑答道:“心事要慢慢猜才有味道。何必一下子揭破?”
阿巧姐无奈其何,赌气不作声;叠好了被,伺候他卸衣上床。然后将一盏洋灯移到红木大床里面的搁几上,捻小了灯芯;让一团朦胧的黄光,隐藏了她脸上的不豫之色。
这一静下来,胡雪岩的心思集中了;发觉自己跟阿巧姐之间,只有两条路好走,一条是照现在的样子;再一条就是各奔西东。
“你不必胡思乱想。”他不自觉地说:“等我好好来想个办法。”
“没头没脑你说的是啥?”
“还不是为了你!”胡雪岩说,“住在外面,我太太不答应;住在一起,你又不愿意。那就只好我来动脑筋了。”阿巧姐不作声。她是明白事理的人,知道胡雪岩的难处;但如说体谅他的难处,愿意住在一起,万一相处得不好,下堂求去,不但彼此破了脸,也落个很坏的名声:“跟一个,散一个。”倒不如此刻狠一狠心,让他去伤脑筋;看结果如何,再作道理。然而抚慰之意不可地。她从被底伸过一只手去,紧紧捏住胡雪岩的左臂,表示领情,也表示倚靠。
胡雪岩没有什么人可请教,惟有仍旧跟七姑奶奶商量。“七姐,住在一起这个念头,不必去提它了。我想,最好还是照现在这个样子。既然你不肯替我隐瞒,好不好请你替我疏通一下?”
“你是说,要我替你去跟婶娘说好话,让你们仍旧在外面住?”
“是的!”
“难!”七姑奶奶大摇其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婶娘现在当家,她定的规矩又在道理上;连老太太也不便去坏她的规矩,何况我们做晚辈的?”
“什么晚辈不晚辈。她比较买你的帐;你替我去求一次情,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小爷叔,你还想下不为例?这句话千万不能说,说了她反而生气;喔,已经有两了,还不够,倒又在想第三个了!”“你的话不错,随你怎么说,只要事情办成功就是了。”“事情怕不成功!”七姑奶奶沉吟了好半晌说:“为小爷叔,我这个钉子也只好硬碰了!不成功,可不能怪我。”“这句话,七姐你多交代的。”胡雪岩说:“一切拜托,千不念,万不念;我在宁波的那场病,实在亏她。”
这是提醒七姑奶奶,进言之际,特别要着重这一点:阿巧姐有此功劳,应该网开一面,格外优容。其实,他这句话也是多交代的;七姑奶奶当然也考虑过,虽说预备去碰钉子,到底也要有些凭借,庶几成事有万一之望。这个凭借,就是阿巧姐冒险赶到宁波,衣不解带地伺奉汤药之劳。而且,她也决定了入手之处,是从说服刘不才开始。
“去年冬天小爷叔运米到杭州,不能进城,转到宁波,生了一场伤寒重症;消息传到上海,我急得六神无主。刘三叔,你想想,那种辰光,宁波又在长毛手里,而且人地生疏,生这一场伤寒病,如何得了?这种病全靠有个体贴的人照应,一点疏忽不得。我跟老古商量,我说只有我去;老古说我去会耽误大事?为啥呢?第一,我的性子急,伺候病人不相宜;第二,虽说大家的交情,已经跟亲人一样,但是我不在乎,怕小爷叔倒反而有顾忌,要茶要水还有些邋邋遢遢的事,不好意思叫我做。病人差不得一点,这样子没有个知心着意,切身体己的人服侍,病是好不了的。”
“这话倒也是。”刘不才问道:“后来是阿巧姐自告奋勇?”“不是!是我央求她的。”七姑奶奶说,“她跟小爷叔虽有过去那一段,不过早已结了。一切都是重起炉灶;只是那把火是我烧起来的。刘三叔,你倒替我想想,我今朝不是也有责任?”
“我懂了!没有你当初央求她,就不会有今朝的麻烦。而你央求她,完全是为了救雪岩的命;实际上雪岩那条命,也等于是阿巧姐救下来的。是不是这话?”
“对!”七姑奶奶高兴地说,“刘三叔你真是‘光棍玲珑心,一点就透’!”
“七姐!”刘不才正色说道:“拿这两个理由去说,雪岩夫人极明白事理的人,一定没话好说。不过,她心里是不会舒服的。七姐,你这样‘硬吃一注’,犯不犯得着,你倒再想想看!”
“多谢你,刘三叔!”七姑奶奶答道:“为了小爷叔,我没有法子。”
“话不是这么说。大家的交情到了这个地步,不必再顾忌对方会不高兴什么的。做这件事,七姐,你要想想,是不是对胡家全家有好处?不是能教雪岩一个人一时的称心如意,就算有了交代!”
刘不才的看法很深;七姑奶奶细想一想,憬然不悟。然而她到底跟刘不才不同,一个是胡家的至家,而且住在一起,这家人家有本什么“难念的经”,当然他比她了解得多。因此,七姑奶奶觉得此事要重谈了。
“刘三叔,你这句话我要听;我总要为胡家全家好才好。再说,将来大家住在上海,总是内眷往来的时候多;如果胡家婶娘跟我心里有过节,弄得面和心不和,还有啥趣味?只有一层,我还想不明白,这件事要做成功了,难道会害他们一家上下不和睦?”
“这很难说!照我晓得,雪碉岩夫人治家另有一套;坏了她的规矩,破一个例,以后她说的话就要打折扣了。”“小爷叔说过的:‘只此一遭,下不为例。’将来如果再有这样子的情形;不用胡家婶娘开口发话,我先替她打抱不平!”
听到这里,刘不才“噗哧”一声笑了;叹口气不响。
这大有笑人不懂事的意味,七姑奶奶倒有些光火;立即追一句:“刘三叔,我话说错了?”
“话不错,你的心也热。不过,惟其如此,你就是自寻烦恼。俗语道得好:‘清官难断家务事’;七姐,就算你是包公,断得明明白白,依旧是个烦恼!”
“怎么呢!这话我就听不懂了。”
“七姐,你聪明一世,懵懂一时,打到官司,不是原告赢,就是被告赢,治一经,损一经,何苦来哉!”
七姑奶奶恍然大悟,将来如果帮胡太太,就一定得罪了胡雪岩;岂不是治一经,损一经?
“好了,好了,刘三叔,你也是,有道理不直截了当说出来,要兜这么大一个圈子!亏得我不比从前,有耐心盘问,不然不是害我走错了路?”
这番埋怨的话,真有点蛮不讲理,但不讲理得有趣;刘不才只好笑了。
“我也不要做啥‘女包公’!还是做我的‘女张飞’来得好。”
话外有话,刘不才一下子就听了出来,不能不回:“七姐!你是怎么个打算?做女张飞还则罢了,做莽张飞就没意思了。”“张飞也有粗中有细的时候,我自然有分寸。你放心好了,不会有啥风波。”
刘不才想了一下问道:“那末,是不是还要我在雪岩夫人面前去做功夫?”
“要!不过话不是原来的说法了。”
这下搞得刘不才发楞。是一非二的事,要么一笔勾销不谈此事;要谈,还要另一个说法吗?
“前半段的话,还是可以用,阿巧姐怎么跟小爷叔又生了感情,总有个来龙去脉,要让胡家婶娘知道,才不会先对阿巧姐有成见。”七姑奶奶停了一下说:“后半段的话改成这个样子——。”
她的做法是先安抚胡太太,也就是先安抚胡雪岩。因为胡家眷属一到上海,胡雪岩有外室这件事,是瞒不住的;而且胡雪岩本人也会向七姑奶奶探问结果,所以她需要胡太太跟她配合,先把局面安定下来。
“我要一段辰光,好在阿巧姐面前下水磨功夫。就怕事情还没有眉目,他们夫妇已经吵了起来;凡事一破了脸,往往就会弄成僵局。所以胡家婶娘最好装作不知道这回事;如果小爷叔‘夜不归营’,也不必去查问。”
“我懂你的意思,雪岩夫人也一定做得到。不过,雪岩做事,常常会出奇兵,倘或一个装糊涂;一个倒当面锣、对面鼓,自己跟她老实去谈了呢?”
“我想这种情形不大会有,如果是这样,胡家婶娘不承认,也不反对,一味敷衍他就是了。”
“我想也只好这样子应付。”刘不才点点头,“一句话:以柔克刚。”
“以柔克刚就是圆滑。请你跟胡家婶娘说,总在三个月当中,包在我身上,将这件事办妥当。什么叫妥当呢?就是不坏她的规矩,如果阿巧姐不肯进门姓胡;那就一定姓了别人的姓了。”
“原来你是想用条移花接木之计。”刘不才兴致盎然地问:“七姐,你是不是替阿巧姐物色好了什么人?”“没有,没有!要慢慢去觅。”七姑奶奶突然笑道:“其实,刘三叔,你倒蛮配!”
“开玩笑了!我怎么好跟雪岩‘同科’?”
回家已经午夜过后的丑时了,但是胡雪岩的精神却还很好,坐在统妆台畔看阿巧姐卸妆,同时问起她们这一夜出游的情形。
“先去吃大菜。实在没有什么好吃;炸鹌鹑还不如京馆里的炸八块。又是我们这么两个人;倒象——。”阿巧姐摇摇头,苦笑着不肯再说下去。
象什么?胡雪岩闭起眼睛,作为自己是在场执役的“两崽”去体会;这样两位堂客,没有“官客”陪伴,抛头露面敢到那里“动刀动枪“去吃大菜,是啥路道?照她们的年纪和打扮来说,就象长三堂子里的两个极出色的“本家”。
阿巧姐的想法必是如此,所以才不愿说下去。了解到这一点,自然而然地意会到她的心境,即令不是向往朱邸,确已鄙弃青楼,真有从良的诚意。
由于这样的看法,便越觉得阿巧姐难舍;因而脱口问道:“七姐怎么跟你说?”
“什么怎么跟我说?”阿巧姐将正在解髻的手停了下来,“她会有什么话跟我说?你是先就晓得的是不是?你倒说说看,她今天拿五爷丢在家里,忽然要请我看戏吃大菜,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一连串的疑问,将胡雪岩搞得枪法大乱,无法招架。不过他有一样本事,善于用笑容来遮盖任何窘态;而那种窘态亦决不会保持得太久,很快地便沉着下来。
“我不懂你说的啥?”他说,“我是问你,七姐有没有告诉你,她何以心血来潮约你出去玩?看样子你也不知道;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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