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敢来打扰小爷叔;让你好好养伤。”七姑奶奶解释她的好意,“说话也费精神的。”
“唉!七姐,你哪晓我的心事。一个人思前想后,连觉都睡不着;有人谈谈,辰光还好打发。”
谈亦不能深谈,胡雪岩一家,消息全无,谈起来正触及他的痛处。因此,平日健谈的七姑奶奶,竟变得笨嘴拙舌,不知道说什么好?
“七姐,”胡雪岩问道:“这一阵,你跟何姨太太有没有往来?”
何姨太太就是阿巧姐。从那年经胡雪岩撮合,随着何桂清到通州;不久,何桂清果然出仓场侍郎,外放浙江巡抚;升任两江总督,一路扶摇直上。阿巧姐着实风光过一阵子。“好久没有见到她了。”七姑奶奶不胜感慨地,“那时候哪个不说她福气好?何大人在常州的时候,我去过一次;她特为派官船到松江来接我,还有一百个兵保护,让我也大大出了一次风光。到了常州,何大人也很客气。何太太多病,都是姨太太管事,走到哪里,丫头老妈子一大群跟着,那份气派还了得!人也长得越漂亮了,满头珠翠,看上去真象一品夫人。哪晓得何大人坏了事!前一晌听人说,人都老得认不得了。伍子胥过昭关,一夜工夫急白了头发;看起来真有这样的事。”
“这样说起来,她倒还是有良心的。”
“小爷叔是说她为何制台急成这个样子?”
“是啊!”胡雪岩说,“我听王雪公说,何制台的罪名不得了。”
“怎样不得了?莫非还要杀头?”
胡雪岩看着她,慢慢点头,意思是说:你不要不信,确有可能。
“这样大的官儿,也会杀头?”七姑奶奶困惑地,大有不可思议之感。
“当然要杀!”胡雪岩忽然出现了罕见的激动,“不借一两个人头做榜样,国家搞不好的。平常作威作福,要粮要饷,说起来是为了朝廷、为了百姓;到真正该他出力的时候,收拾细软,一溜了之。象这样的人,可以安安稳稳拿刮来的钱过舒服日子;尽心出力,打仗阵亡的人,不是太冤枉了吗?”
七姑奶奶从未见过朝雪岩有这样气急败坏的愤激之态,因而所感受的冲击极大。同时也想到了他的境况;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难过。
“小爷叔,”她不由自主地说:“我看,你也用不着到杭州去了;粮船叫五哥的学生子跟家骥押了去,你在上海养养伤,想办法去寻着了老太太,拿一家人都接到上海来,岂不甚好?”
“七姐,谢谢你!你是替我打算,不过办不到。”“这有什么办不到?”七姑奶奶振振有词地说话:“这一路去,有你无你都一样。船归李得隆跟沙船帮的人料理;洋将派来保护的兵,归家骥接头。你一个受了伤的人,自己还要有人照应,去了有帮什么忙?越帮越忙,反而是累赘。”“话不错。不过到了杭州,没有我在从中联络,跟王雪公接不上头,岂不误了大事?”
想一想这话也不错;七姑奶奶便又问道:“只要跟王抚台接上头,城里派兵出来运粮进城;小爷叔,就没有你的事了。”“对。”
“那就这样,小爷叔,你不要进城,原船回上海;我们再商量下一步,怎么样想法子去寻老太太。”七姑奶奶又说,“其实,小爷叔你就在杭州城外访查也可以;总而言之,已经出来了,决没有自投罗网的道理。”
“这话也说得是——。”
听他的语气,下面还有转语;七姑奶奶不容他出口,抢着说道:“本来就是嘛,小爷叔,你是做生意的大老板;捐班的道台,跟何制台不同,没有啥守土的责任。”“不尽是为公,为的是交情。”胡雪岩说:“我有今天,都是王抚台的提拔,他现在这样子为难,真正是在十八层地狱里受熬煎,我不跟他共患难,良心上说不过去。”“这自然是义气,不过这份义气,没啥用处。”七姑奶奶说,“倒不如你在外头打接应,还有用些。”
这话说得很有道理,但胡雪岩总觉得不能这么做。他做事一向有决断,不容易为感情所左右——其实,就是为感情所左右,也总在自己的算盘上先要打得通;道穿了,不妨说是利用感情。而对王有龄,又当别论了。
“唉!”他叹口气,“七姐,我何尝不知道你是一句好话;不但对我一个人好,而且对王雪公也好。不过,我实在办不到。”
“这就奇怪了!既然对你好,对他也好,又为什么不这么做?小爷叔,你平日为人不是这样的。”
“是的。我平日为人不是这样;唯独这件事,不知道怎么,想来想去想不通。第一、我怕王雪公心里会说;胡某人不够朋友,到要紧关头,他一个人丢下我不管了。第二、我怕旁人说我,只晓得富贵,不知道啥叫生死交情?”“嗳!”七姑奶奶有些着急了,因此口不择言:“小爷叔,你真是死脑筋,旁人的话,哪里听得那么多,要说王抚台,既然你们是这样深的交情,他也应该晓得你的心。而况,你又并没有丢下他不管;还是替他在外办事。”说到这里,她觉得有一肚子的议论要发:“为人总要通情达理。三纲五常,总也要合道理,才有用处。我最讨厌那些伪道学,或者不明事理的说法:什么‘君要臣死,不能不死:父要子亡,不得不亡’!你倒想想看,忠臣死了,哪个替皇帝办事?儿子死了,这一家断宗绝代,孝心又在哪里?”
胡雪岩笑了,“七姐,”他说,“听你讲道理,真是我们杭州人说的:‘刮拉松脆’。好痛快!”
“小爷叔,你不要恭维我;你如果觉得我的话,还有点道理,那就要听我的劝!”七姑奶奶讲完君臣、父子;又谈“第五伦”朋友:“我听说大书的说‘三国’,桃园结义,刘关张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这话就不通!如果讲义气的好朋友,死了一个,别的都跟着他一起去死,这世界上,不就没有君子,只剩小人了?”
“这话倒是。”胡雪岩兴味盎然,“凡事不能寻根问底,追究到底好些话都不通。”
“原是如此!小爷叔,这天把,我夜里总在想你的情形;想你,当然也要想到王抚台。我从前听你说过,他曾劝过何制台不要从常州逃走;说一逃就身败名裂了!这话现在让他说中;想来杭州如果不保,王抚台是决不会逃走;做个大大的忠臣。不过,你要替他想一想,他还有什么好朋友替他料理后事?不就是小爷叔你吗?”
这话说得胡雪岩矍然动容,“七姐,”他不安地,“你倒提醒我了。”
“谢天谢地!”七姑奶奶合掌当胸,长长地舒了口气:“小爷叔,你总算想通了。”
“想是还没有想通。不过,这件事倒真的要好好想一想。”
于是他一面跟七姑奶奶闲谈,一面在心里盘算。看样子七姑奶奶的话丝毫不错,王有龄这个忠臣是做定了!杭州的情形,要从外面看,才知道危险;被围在城里的,心心念念只有一个想法:救兵一到,便可解围。其实,就是李元度在衢州的新军能够打到杭州,亦未见得能击退重重包围的长毛。破城是迟早间事;王有龄殉节,亦是迟早间事。且不说一城的眼光,都注视在他身上,容不得他逃;就有机会也不能逃走,因为一逃,不但所有的苦头都算白吃,而且象何桂清这样子,就能活又有什么味道?
“我想通了。”胡雪岩说:“王雪公是死定了!我要让他死得值。”
“是嘛!”七姑奶奶异常欣慰,“原说小爷叔是绝顶聪明的人,哪里会连这点道理都想不通?常言的道的是‘生死交情’,一个人死了,有人照他生前那样子待他;这个人就算有福气了。”
“是啊!他殉了节,一切都在我身上;就怕——。”
他虽没有说出口来,也等于说明白了一样——。这倒不是他自己嫌忌讳;是怕七姑奶奶伤心。然而,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以七姑奶奶的性情,自然也会有句痛快话。“小爷叔,这一层你请放心。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一切都在我们兄妹夫妻身上。”
“是了!”胡雪岩大大地喘了口气,“有七姐你这句话,我什么地方都敢去闯。”
这话又说得不中听了,七姑奶奶有些不安:“小爷叔,”她惴惴然地问:“你是怎么闯法?”
“我当然不会闯到死路上去。我说的闯是,遇到难关,壮起胆子来闯。”胡雪岩说,“不瞒你说,这一路来,我遇见长毛,实在有点怕;现在我不怕了,越怕越误事,索性大胆去闯,反倒没事。”
第二章
由济河出长江,经崇明岛南面入海;一共是十八号沙船,保护的洋兵——最后商量定规,一共是一百十二个人,一百士兵,大多是“吕宋人”;十二个官长,七个吕宋人,三个美国人,还有两个中国人算是联络官。分坐两号沙船,插在船队中间。
胡雪岩是在第一条船上。同船的有萧家骥、李得隆、郁馥华派来的“船老大”李庆山;还有一个姓孔的联络官。一切进退行止,都由这五个人在这条船上商量停当,发号施令。一上船,胡雪岩就接到警告,沙船行在海里,忌讳甚多,舵楼上所设,内供天后神牌的小神龛,尤其不比等闲。想起“是非只为多开口”这句话,胡雪岩在船上便不大说话,闲下来只躺在铺位上想心事。但是,别人不同,萧家骥虽惯于水上生活,但轮船上并无这些忌讳;姓孔的更不在乎;李庆山和李得隆识得忌讳,不该说虽不说,该说的还是照常要说。相形之下,就显得平日谈笑风生的胡雪岩仿佛心事重重,神情万分抑郁似的。
于是姓孔的提议打麻将,萧家骥为了替胡雪岩解除寂寞,特地去请他入局。
“五个人怎么打。除非一个人做——。”
说到“做”字,胡雪岩缩住了口;他记起坐过“水路班子”的船,“梦”是忌讳的,要说“黄粱子”,便接下去:“除非一个人做黄粱子。”
萧家骥一楞,想了一下才明白,“用不着。”他说,“我不想打。胡先生你来,解解厌气。”
于是胡雪岩无可无不可地入了局。打到一半,风浪大作,被迫终止;胡雪岩又回到铺上去睡觉,心里不免忐忑不安,加以不惯风涛之险,大呕大吐,心里那份不宁帖,真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感。
“胡先生,不要紧的!”萧家骥一遍一遍地来安慰他。
不光是语言安慰,还有起居上的照料,对待胡雪岩真象对待古应春一样,尊敬而亲热。胡雪岩十分感动,心里有许多话,只是精神不佳,懒得去说。
入夜风平浪静,海上涌出一轮明月,胡雪岩晕船的毛病,不药而愈,只是腹饥难忍,记得七姑奶奶曾亲手放了一盒外国饼干在网篮,起床摸索,惊醒了熟睡中的萧家骥。
“是我!”他歉然说道:“想寻点干点心吃。”“胡先生人舒服了!”萧家骥欣然说道:“尾舱原留了粥在那里,我替你去拿来。”
于是萧家骥点上了盏马灯,到尾舱去端了粥米,另外是一碟盐鱼,一个盐蛋;胡雪岩吃得一干二净,抹一抹嘴笑道:“世乱年荒,做人就讲究不到哪里去了。”
“做人不在这上面,讲究的是心。”萧家骥说,“王抚台交胡先生这样的朋友,总算是有眼光的。”
“没有用!”胡雪岩黯然,“尽人事,听天命。就算到了杭州,也还不知道怎么个情形;说不定就在这一刻,杭州城已经破了。”
“不会的。”萧家骥安慰他说:“我们总要朝好的地方去想。”
“对!”胡雪岩很容易受鼓舞,“人,就活在希望里面。家骥,我倒问你,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这话使萧家骥有如逢知音之感。连古应春都没有问过他这句话。所以满腹大志,无从诉说;不想这时候倒有了倾诉的机会。
“我将来要跟外国人一较短长。我总是在想,他们能做的,我们为什么不能做?中国人的脑筋,不比外国人差,就是不团结;所以我要找几个志同道合的人,联合起来,跟外国人比一比。”
“有志气!”胡雪岩脱口赞道:“我算一个。你倒说说看,怎么样跟他们比?”
“自然是做生意。他到我们这里来做生意,我们也可以到他那里去做生意。在眼前来说,中国人的生意应该中国人做;中国人的钱也要中国人来赚。只要便宜不落外方,不必一定要我发达。”
胡雪岩将他的话细想了一会,赞叹着说:“你的胸襟了不起。我一定要帮你,你看,眼前有啥要从外国人那里抢过来的生意——。”
“第一个就是轮船——。”
于是,从这天起,胡雪岩就跟萧家骥谈开办轮船公司的计划;直到沙船将进鳖子门,方台停了下来。
依照预定的计划,黑夜偷渡,越过狭处,便算脱险,沿钱塘江往西南方向走;正遇着东北风,很快地到了杭州;停泊在江心。但是,胡雪岩却不知道如何跟城里取得联络;从江心遥望,凤山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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